稼轩词说 东坡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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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苏辛词”有一个问题:一开始叫做“苏辛异同论”,后来发展到“优劣论”,即认定是“谁”达到了宋词艺术的极致?“谁”体现宋词文学的最高境界?显而易见,苏、辛比较是用来理解宋词具有的文学境界,而不是要来借此评论苏、辛的同异,衡量苏、辛的高下。现代学者论苏、辛异同,在顾随之前,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的“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在顾随之后,是缪钺在1980年代写的《苏、辛与〈庄〉〈骚〉》——这篇文章也是在推演王国维的判断。这些都是界域明晰、一目了然的比较,但用意不免太过明确,没有离开“异同论”的范畴。尽管顾随也是希望就稼轩与东坡的同中之异来言说,甚至两者之间也有所轩轾;然而,他提出的批评概念最终达成的是“意外”又在“环中”之结果。或者说,顺着顾随提出的概念,一篇一篇读他的词说,可以超出“异同论”“优劣论”。

(一)关于“高致”

这是顾先生提出的新概念,他下了一个简洁的定义:“超出言辞之表,深入文字之微。”(《稼轩词说·自序》)以稼轩词为典型体现。

无疑的,稼轩以抒情见长,莽莽苍苍,不是王国维所说的“沁人心脾”。但就顾先生给出的定义来看“高致”,会发现“超出言辞之表,深入文字之微”没有彻底地解释清楚什么是“高致”,我们可以用另一对概念来对应这样一个定义,即“致密”与“超越”。以“深入文字之微”的“致密”与“超出言辞之表”的“超越”来衡量辛稼轩,怕还不足以尽“高致”二字。

稼轩词有两种风格:蕴藉清淡与高亢悲凉。一个热烈,一个冷寂。前者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后者如“莫倚忘怀,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凄凉今古,眼中三两飞蝶”(《念奴娇·重九席上》)。“凄凉今古”四个字之后,本以为他的落脚点会是一个很宽阔的去处,没有料想到,是“眼中三两飞蝶”,眼中只剩下三三两两飞蝶。又如《祝英台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以及《汉宫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还有顾先生“无甚言说”的《念奴娇》“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都是稼轩词中风格偏于冷寂一面的作品。

两种风格同在一人笔下,其内在的关系在词学批评的传统里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术语——“潜气内转”。辛稼轩高亢悲凉的发抒方式不是直接的,而是气息情感敛藏曲折,即清人周济所说:“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介存斋论词杂著》)那么,雄心壮志、感慨悲凉之背后的背后、深处的深处究竟是什么?顾先生说,是“学问涵养”。或许,有人要提出质疑:如此绕了一大圈子,岂不是又回到了清朝末年常州词派的范围内?所谓“见事多、识理透”(周济,他是常州词派的代表性人物),所谓“多读书”(况周颐《蕙风词话》,况氏也算是常州词派的后劲)。然而,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学也。”(《沧浪诗话》)其实,诗不是非关“学”,而是“别”关一种“学”;诗既然是别材——词又是别材之中的别材,那么肯定是别关一种“学”。

宋词的“学问涵养”,不是多读书、多阅世的必然结果,而是天然本性、自然本心——即性情,即学问。辛稼轩的学问涵养,不是一代将才、驱使经史,而是性情的古朴谨质。如“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鹧鸪天》)。蕴藉清淡,潜气内转,一肚皮感慨的抒发,源自性情的古朴谨质,不矫揉造作,不兴妖作怪,不在色泽声韵的巧妙婉转;而是在本色,更是在本分。又如《鹊桥仙》(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醉扶怪石看飞泉”七个字,真是一世英雄,不做凡人庸态;但说“又却是前回醒处”以及换头以下:“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句句是真,语语不虚;这样的古朴谨质,是自然而致的潜气内转,以及最终呈现的蕴藉清淡。再比如“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以及“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些脍炙人口的佳作,不是写景如在目前,叙事层次分明,而是从古朴谨实中来,是稼轩的本色,更是他的本分。不是概念上、风格上的,或是要给出一个定义式的,而是文学境界上的“高致”。

(二)关于“韵致”

辛稼轩的词,握爪透拳,刻骨铭心,大声鞺鞳;苏东坡的词,风行水上,朗月山高,天风海雨。各有性情,各具本色,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臻及“高致”。其实,一味如此,并没有达到真正完全的“高致”,距离文学的所谓最高境界还是有距离。“高致”不是理念概念的,更不是历史政治的,而是一种文学境界,“高致”之外必要有“韵致”。

“高致”是批评以抒情见长的词,抒情要有意味、有用心。这种“用意”,如顾先生说是:“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有心求。”一味“用意”,会斫伤“词气”,对文学生气起到反作用。顾先生说东坡是以写景见长,像“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因此是有“韵致”而乏“高致”——这样的意见宋朝人就有,说东坡“短于情”(晁补之《评本朝乐章》)。实质上,不能舍“高致”来谈“韵致”。韵致的来源,同样是学问、涵养与性情。苏东坡的少年豪侠之气,正是他本色、本分的所在,弥满生动,飘逸高举——“我欲乘风归去”;“我醉欲眠芳草”;“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当中自然会有“韵致”,但仍旧是不完全、不彻底的一种状态。东坡词的批评所谓叫做“超旷”也好,“超脱”也好,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他有过一番“金鳞入网”的“入”。苏东坡的豪气使人避席,超旷令人景仰,但他的学问涵养,他的性情本色,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人与争席”,是——即自在,即本分。他独具一格的“清雄”词风,顾先生概括为:“沉着之中,溢出飘逸,凄凉之中,暗含雄壮”。

“韵致”并不乏有“高致”,而“高致”对于“意”的追求也最终要导向韵致;两者之间,不但不是冲突的,反而彼此共生,走向“光芒四照”而不失“浑融圆润”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