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含糊其词,无理而妙:钟士季“闻所闻而来”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
这段文字,述说的是钟会拜访嵇康一事。钟会,字士季,是三国曹魏时代的显赫人物。对三国历史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也许对钟会还有些陌生;但如果说到钟会他爹,肯定很多人都知道。他爹不是别人,就是中国书法史上大名鼎鼎的钟繇。钟繇的书法师法曹喜、蔡邕、刘德升,但又博取了三家之长,兼善各体,尤精隶、楷,“点划之间多有异趣,结体朴茂,出乎自然,形成了由隶入楷的新貌”[1],与晋王羲之并称“钟王”。除了以书法名世外,钟繇的官做得也很大。早在东汉末年,就官至黄门侍郎(最亲近皇帝的机要官员)。曹操当权时代,官任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代表中央政府加强对关中地区军队的控制)。曹丕代汉称帝后,任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刑狱)。魏明帝即位时升任太傅(辅导太子的官,位仅次于太师),人称“钟太傅”。钟繇虽任多种武职,实际上并不长于金戈铁马的沙场征战与运筹帷幄的军事谋划,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文人。可是他的儿子就不一样了,钟会在曹魏时代是以武名世,官至司徒,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比他爹的“太傅”名誉位置强了不知多少。他长于计谋,是曹魏时代的权臣司马昭的重要谋士。魏元帝景元四年(263),他与邓艾(就是那个期期艾艾,说话口吃的曹魏镇西将军,长期与蜀汉诸葛亮的接班人姜维大将相抗衡的人物)分军灭了蜀汉。可见,他的军事才能有多大。也许是因为自己位高权重,在灭蜀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又觉得功劳不小,于是就有了非分之想,密谋发动军事政变,结果被司马昭给杀了。
那么,嵇康又是何许人也?这人也不简单。只要对中国文学有所了解或有一点基本常识,都知道他是谁。嵇康,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南) 人。擅长文学、音乐,还是个很有个性的思想家。与阮籍、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等六人 “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这就是后来文学史上所称的 “竹林七贤”。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他崇尚老庄,讲求服食养生之道,也许因为与曹魏皇帝是安徽淮北同乡之故,嵇康娶了魏宗室之女。这一步对他一生大有影响。曹魏时代,曹氏皇室集团与权臣司马氏集团的矛盾是尽人皆知的。嵇康因为是曹家的女婿,自然被司马氏集团视为与曹氏集团对立的政敌,又因他不满司马氏专权,最后为钟会构陷,被司马昭所杀。
上引故事,讲的还是曹氏皇室集团与司马氏集团的早期斗争。钟会是司马集团的谋士和核心人物,他除了长于计谋外,大概是因为有家学熏陶的缘故,博学而有才理,长于名家之学,曾著《道论》二十篇。熟悉历史者都知道,由于“三曹”的缘故(曹操、曹丕、曹植父子都是文学成就很高的文学家,曾引领过一代风骚),魏晋那时代的文学之士地位很高,大凡擅长文学之士自然就是社会名流、名士。嵇康是“竹林七贤”之首,文学成就斐然,又标榜老庄之学,自然更是风雅之士。所以,博雅的钟会虽然不认识嵇康,却也慕名想去拜访他。于是就邀请了当时的一些贤俊之士,一起去拜访嵇康。到嵇康府上,一看嵇康正在门前大树下打铁呢!“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向秀,官拜黄门侍郎,皇上的亲近机要高官)在拉风箱。他们对钟会一干高官显贵、名流才俊人等,好像没看见似的,打铁如故,过了好长时间,双方谁也没说一句话。为什么会这样?这是缘于钟、嵇二人都对对方有戒备之心。嵇康心里认为钟会此行恐怕不是来拜访他这么简单,可能是司马氏派来刺探曹氏集团虚实的,所以还是不开口为妙。而钟会呢,他不主动搭话,可能一是想看看嵇名士如何打破僵局,如何待客,有什么名士风度表现,再说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又是不惜屈尊来主动拜访,自己是客人,主人总该先招呼一声客人才是,所以他没有吱声。这样,双方心里各有一本账,于是就僵在那。最后,钟会觉得嵇康还是没有打破僵局与自己交谈的意思,便起身而去了。这时,没想到嵇康倒说话了,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马上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话问得弦外有音,有水平。“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表面是两句寻常的问语,实际上则别含玄机,意味深长,含蓄地告诉政敌钟会:“我们只是普通的文学之士,我们优游竹林,只是谈论文学;我们闲暇聚会,只是以打铁来消遣,修身养性。我们光明正大,并没有密室聚会策划阴谋。我们曹氏皇家集团并没有像你们司马氏集团的人那样横行霸道,还要监视别人的行动。你们何必那么神经过敏呢?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钟会知道嵇康这两句问话是别有用意的,内含不满、讽刺,对自己此行来拜访有误会。不过也难怪,毕竟彼此是两大敌对集团的核心人物,彼此的任何言行当然都会引起对方的猜想,彼此防范也是正常。所以,钟会就运用“含糊其词”的表达策略,也以两句话来应对:“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普通人来看,这两句话是废话,说了等于不说,表义极其模糊。但是,此情此景,对曹魏时代嵇康和钟会所代表的两大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来说,这话却是说得极其高明,是无理而妙。“闻所闻”的真正内容是什么,“见所见”的情景又是怎样,都不交代清楚,让人有无数种猜想,对于嵇康话中的责难意味,既可以说作了辩解,又可以理解为没有辩解。正因为如此,这种妙答才被魏晋时代的人们所传诵。看来,钟会确是个人物,他的语言智慧与表达艺术也是高人一筹的。这么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最后嵇康与邓艾都死于他的舌下,自然可以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