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枪舌剑:言辩的智慧(修订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三、一鼓作气:烛之武国家利益说秦君

秦有虎狼之心,秦是尚武之国,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因此,春秋战国时期东方各诸侯国与秦国的矛盾最多,秦人攻掠他国城池的事件也最多。

鲁僖公三十年,秦穆公联合晋文公出兵围困郑国。此时的郑国是郑文公主政,早已失却了先前郑庄公寤生的威势;而此时的秦国亦非当日郑庄公能够统帅的秦国。再加上强大的晋国为秦助虐,其势自然十分危险。当屯兵于函陵的晋军配合从氾南压境而来的秦兵进逼郑国时,郑文公只有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了。

“国家已到危急关头了!如果让烛之武见秦君,秦师必退。”虽然情势危急,但郑国还是不乏沉着干练之臣。此时出来荐人的佚之狐便是其一。

“臣年轻时,能力就不如人;而今老了,更是无能为力了。”被荐出山的老臣烛之武,虽应召奔赴国难,但他不满郑文公先前未曾重用他,言语之间不免流露出怨情。

“寡人不能早重用您,今有急难而求您,确是寡人之过!不过,若是郑国灭亡了,您也有不利啊!”文公已知自己事急才求人的不是,只好深深自责了。但同时又以利害晓之于烛之武。看来,他还不算是一位很差的国君。

秋风习习,时时寒气袭人。深沉的夜色里,烛之武援绳出了郑城,去见那霸气十足的秦穆公。

“秦晋二国合兵围郑,郑国已经知道就要亡国了。如果灭亡郑国而有益于秦国,那么劳动您大驾也还算是值得。”烛之武就像出城一样干脆,见到穆公就直接开场。

穆公默然。也许他在斟酌外交辞令吧。

“秦国与郑国之间,还隔着一个晋国。秦国要越过晋国而得到郑国的土地,您想想,这有可能吗?恐怕有点难吧。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那秦国何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一定要灭亡郑国而增强邻国的实力呢?邻国实力增强,便是秦国实力减弱啊!”烛之武晓谕秦穆公亡郑利晋而危秦的大义。

秦穆公按剑而跽,也许内心认为烛之武的话是对的,但表面不露声色。不然,何以能成一代霸主呢?

“若是留着郑国作为秦国与诸侯各国交往东道上的主人,秦国使者来往途中,短缺的物资也好有个及时补给。这样,对秦国也没有害处吧。”烛之武又抛出了一个诱人的钓饵。

穆公扫视了一下左右的大臣,没有人吱声。

“再说,秦晋的历史也是一面镜子啊!您曾有恩于晋惠公,他答应以晋国焦、瑕二地作为酬谢。可是,结果如何呢?晋惠公早上过了河,晚上就在那里修了防御秦国渡河的工事。这事,您大概没有忘记吧?”

烛之武又回顾了一下晋国背信弃义的历史,希冀能瓦解秦晋的统一战线。不意秦穆公仍不言语。于是他只能更直接地分析“国际形势”了:

“晋国贪欲哪有满足的时候?如果灭了郑国,郑国的土地成了它的东部边界,那么必然又要向西扩张。晋国的西面就是秦国,如果不损害秦国,它往西怎么扩张边界呢?损害秦国的国家利益,而利于晋国,这事请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损秦以利晋?秦穆公不干了。这时他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真情,一跃而起,快言赞道:

“你说得对!”

于是秦穆公立即决定,不再与晋国联合围攻郑国了,而是当即与郑国订立盟约,并留下一部分军队让杞子、逢孙和杨孙率领,驻守在郑国,自己带着另一部分军队回到了秦国。

晋文公重耳料定无戏可唱,于是也“卸装”下台了。夜深人静时分,函陵之军尽数撤回晋国。郑国因此便解了围。[3]

烛之武退秦师

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其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左传·僖公三十年》

游说也是一种语言活动,它要求交际者和受交际者构成的交际双方在交际活动中都必须作出积极的反应。这样,交际活动方可进行下去,否则将导致交际的中断。秦、晋入侵郑国,烛之武求见秦穆公。秦穆公心知其意,因此在烛之武向他游说时,采用了一种非合作的敌对言语心态。不管烛之武如何说,他总是沉默不发一言。秦穆公的用意很明显,他企图以冷场的局面迫使这次言语交际终止。如果这样,则烛之武的游说目的便达不到了。但是,秦穆公只不过是受交际的一方,烛之武才是积极的交际一方。只要作为交际者的烛之武能够运用言语指号控制住作为受交际者一方的秦穆公的言语心理,使之虽不积极介入这次言语交际活动,但从心理上不排斥交际者烛之武的“口头交流的话语独白”(interactive discourse monologue),而对他的游说作一种心理上的潜存(subsistence)接受,那么这场言语交际活动便有成功的可能。事实上,秦穆公对于烛之武的游说在心理上是“潜存接受”的。这从秦穆公在这场言语交际中始终没有打断交际者烛之武的话语这一事实,可以看得出来。正因为秦穆公对烛之武的游说是一种潜存的接受,所以交际者烛之武就先后以“郑亡而秦无利可图”、“秦越国以图郑土实难”、“亡郑实益晋薄秦”、“晋国屡背秦义”等语篇作为打动受交际者秦穆公的“预备—刺激”,使秦穆公在斟酌了自己的利害得失之后,对烛之武所反复发出的语言刺激作出了反应。当受交际者秦穆公最后说出“你说得对”时,交际者烛之武便知道了他的“刺激物”(游说辞)发生了效用,秦穆公的反应倾向是合作的,即愿意中断与晋国的联盟,改变“统战”政策。至此,作为交际者角色的说客烛之武的游说“追求—目标”也就达到了。这便是语言学上“一鼓作气”的交际方法,与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所记载的曹刿论战的策略原则颇为一致。可见,前面我们所提出的言语交际技巧与军事上的策略有相通之处的观点,是不差的。

这便是我们所要讨论的怎样充分、恰当地发挥语言交际工具的作用,使它成为自己思想、感情表达的有效外在形式的问题。记得《论语·季氏》篇曾记载过孔子的一句名言:

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其意是说:说话(言语交际)必须掌握时机与语境,要适时出语,见景发话。切不可该说话时不说,不该出语时又多舌,不该在交际对象情绪脸色不对时不注意说话方式。这个观点虽然很朴素,但它却道出了一条重要的言语交际的原则:运用语言进行交际应该注意“题旨情境”,讲求表达方式。上述烛之武退秦师的游说技巧,就是成功的一例。若烛之武不了解他的交际对象秦穆公自私的禀性,不注意战争严酷氛围下的具体情境,不注意以理服人,不采用“一鼓作气”直逼人心最脆弱处的修辞方法,他能取得“一舌敌万师”的殊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