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偷梁换柱:颍考叔掘地及泉说庄公
按道理来说,父母对儿女应该一视同仁,爱护之心不会有二致。因为每一个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啊!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与常理不相符。偏爱儿女中的某一个的现象,无论是古,是今,都不鲜见。即使是知书达理的国君、后妃,亦不例外,特别是某些后妃更甚。不是吗?
春秋时代,郑国武公之妻武姜,生有二子,其长者曰寤生,其次者曰段。长子出世时因逆产而惊吓过姜氏,故名之寤生。而次子段出世时却异常顺利,故姜氏从此便偏爱段,憎嫌寤生。后来武公驾崩,寤生是长子故而即君位,史称郑庄公。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不意,武姜却心有不悦。庄公即位不久,武姜不仅以母亲之尊逼迫庄公封小儿子段为京城大叔,而且没过几年又与段里应外合,发动了一场意图颠覆庄公合法政府的军事政变。可惜,由于武姜与段的倒行逆施“失道寡助”,最终政变失败了。段战败出逃,到外国寻求政治庇护去了;武姜则被庄公一气之下逐出国都,安置于城颍,终身软禁。不仅如此,庄公在临发配武姜时,还与之发誓道:
“不到黄泉,不要再见了!”
武姜一听,只好泪水涟涟地离开了国都。但是武姜走了不久,庄公有感于臣民天伦之乐的幸福,马上后悔起自己逐母的不孝来。然而,此时庄公已无法挽回过失了,因为他曾对母亲武姜发了绝情之誓。作为一国之君,他无法出尔反尔,只好一错到底了。但是,内心却常怀痛楚之感。
后来,庄公逐母情节被守边之臣颍考叔知之。颍考叔遂以献野味为由,求见庄公。庄公感其忠心,召见之余赐宴与食。颍考叔食至肉,舍箸置于一边。庄公见之,觉得奇怪,便问道:
“爱卿,怎么舍肉不吃?”
颍考叔见问,避席而拜,动情地说:
“小人家有老母,小人的饭菜她都吃过了,但还从未尝过国君的饭菜,所以小人想请求国君,是否可以让小人将此肉带回去孝敬她?”
庄公一听此话,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半日才讷讷地说:
“爱卿有老母可以孝敬,寡人可就没有这个福气了!”
颍考叔知其意,但故作不解地问道:
“敢问国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愚钝,不明白。”
半日,庄公才如实告其逐母前情,且向颍考叔倾诉了当日“不到黄泉,不要再见了”的誓言难以收回的苦衷。
颍考叔一听原来如此,立即呵呵一笑,接口便道:
“国君,这有什么为难的呢?如果掘地而见泉水,你们母子在隧道中相见,谁能说您食言了呢?”
听闻此言,庄公愁容顿消。
之后,庄公令人在城颍掘了一条隧道,挖到见水的地方就停止了。于是,庄公乃与母亲姜氏在隧道相见。
二人见面后,都感慨万千。庄公赋诗道: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氏赋答道:
“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于是,母子二人和好如初,重享天伦之乐。[2]
颍考叔谏郑庄公尽孝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左传·隐公元年》
在中国封建时代,母慈子孝是最基本的人伦规范。但是,作为母后的武姜却不慈于前,作为国君的庄公又不孝于后,这怎能不使天下舆论哗然,令贤臣颍考叔寝食不安呢?正因为如此,颍考叔才特意进京去游说庄公,希望他接回母亲,重归于好,为天下臣民作个表率。
但是,怎样游说庄公呢?作为守边之臣,一般说来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妙策的。因为他们毕竟不在朝内,不知宫中内情,故想游说、讽谏国君是比较困难的。可是,颍考叔则别有方法。他虽不了解庄公家庭的内幕,但闻知了庄公逐母的公开新闻,且认为庄公做得未免不明智。故他才以进献野味尽忠尽孝为名,去游说庄公。别小看颍考叔所进献的野味礼轻,可其中所包含的意味却是颇为深长的。一来它表示了自己对庄公的忠心,二来它又让庄公对比自己逐母行为而自感惭愧。正因为如此,庄公在收到颍考叔的野味后,才既感动地赐食与他,又诚恳地向他倾诉了悔恨逐母行为的衷心,原原本本道出了自己家庭成员之间互相倾轧的内情。于是,颍考叔终于掌握了进行游说所必需的语境背景与言语前提。自然,当庄公告之他因不能收回“不到黄泉,不要再见了”的誓言的苦衷时,颍考叔就顺理成章地运用起“偷梁换柱”的方法,解除了庄公先前加给自己的语言枷锁,让庄公在不失国君颜面的前提下,实现了与母亲团圆的愿望。这便是颍考叔的智慧,也是颍考叔游说的技巧所在。
孔子曾有一段名言,曰: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庄公逐母,虽说于理是“名之必可言”之事,但于中国封建时代的人伦规范则是“名”之“不可言”的。正因为如此,庄公在冷静思考之后,立即后悔起自己的言行过失了。因为他知道,自己逐母的行为,会让他的臣民们认为他是一个不仁不孝之人。作为一国之君,这样做是有伤风化、不合人伦的。但是,若要接回母亲,与之和好,却又不能“名正言顺”。因为他在发配母亲武姜时,曾说了一句母子决绝的誓言:“不到黄泉,不要再见了!”明白人谁都知道,这话是说:除非他们都死了,在九泉下相见;否则,这一辈子谁也别想再提见面与和好之事了。当然,作为局外人,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庄公因母亲不慈不仁行径的一时激愤之言,不是当真要如此绝情。可是,庄公是国君,不是普通百姓,话说错了可以随时更改,按照中国古代的说法,帝王之语乃是金口玉言,不能随意更改。因此,庄公的誓语实是给自己与母亲和好、团圆之事判了死刑,成了束缚自己后来接回母亲想法的牢笼。如果庄公后来没有悔恨之情,不想接回母亲,那么这句话丝毫不能构成束缚庄公行为的枷锁,成为庄公思想痛苦、矛盾的精神牢房,庄公这句话所设立的界限与语义牢房也就不必去打破了。但是,事实上庄公后来理智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言行过失,想接回母亲。可是作为国君,他知道这样与母亲和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故此庄公才会久久沉浸于精神痛苦、思想矛盾之中,受着良心的煎熬。
其实,这是庄公自己没有认识到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神奇力量,故在作茧自缚后才感到束手无策。而颍考叔呢?他就比庄公聪明多了。他虽明知庄公所说“不到黄泉,不要再见了!”的“黄泉”是指“九泉”,即“地府”之意。但是,为了帮助庄公从这句束缚手脚的话语困境中解脱出来,他便灵机一动,出人意料地把“黄泉”解释为普通含义的“地下泉水”。这在语义分析(Semantic Analysis)与逻辑分析(Logic Analysis)上,是偷换概念的行为。虽然如此,但是它使庄公解除了接回母亲的心理压力,成全了庄公母子重归于好的愿望。因此,从结果看,庄公的誓言是阻止自己与母亲和好的牢房,而颍考叔“偷梁换柱”的语言解析则是打开这所牢房的钥匙。
一般说来,言语交际必须遵守相应的规则,不可以利用语言本身所固有的语义模糊性特点来进行语言狡辩。但是,在特殊的言语交际如游说活动中,则不妨像颍考叔一样,或如公孙龙“白马非马”论一般,作一些“变通适会”(《文心雕龙·通变》)的临时性“偷梁换柱”的言说,以期达到特殊情境下的特殊交际目的。试想,庄公的作茧自缚之苦,若非颍考叔“偷梁换柱”的一语解之,岂有摆脱之日?当然,我们这里只是说利用语义模糊性特点在游说中有特殊效果,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把“偷梁换柱”之法推广而及一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