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语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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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绘画语言的特点

绘画语言是只有绘画才能产生的语言,是绘画所特有的表达方式。

所谓的绘画语言,其“语言”的含义只是一种借代。广义而言,能够表达人的思想、情感的述说手段都应该属于语言的范畴。绘画语言的含义是基于这个概念而形成的。

绘画语言是画家通过绘画的训练和实践而产生出来的各种表现方法和绘画技巧,是进行形象塑造的手段。它以线条、明暗、色彩、笔触、肌理、层次、空间、虚实及节奏等绘画所特有的基本元素来为画家在绘画创作中去表现情节、情境、情感、情趣和“有意味的形式”[1],从而在各种形式的组合与变化中为绘画的表现服务。它们可以通过以上所述的绘画语言的基本元素来进行语言实践:绘画语言既可以进行精炼的描写,也可以进行丰富的陈述;既可进行暗示,也可进行启迪。它是一门非常全面、系统的语言体系,是画家反映现实生活、表现大自然、表达思想和情感的载体。

艺术家,特别是画家,应当防止一种倾向于文学化的述说方式,这种方式常常是画家离开绘画本体的根源。绘画语言有自己的生成规律,有自身的表达规律,这种规律就是具体地、直接地面对自然事物,运用借形抒情、借物达意的语言来进行述说,但又不是自然物象的再现,而是在自然中找出严密的均衡与秩序,并彻底地形象化、艺术化。一幅作品必须能述说出外在形象之外的某种东西,被表现的物体和形象必须能同时叙述出远离它们的外部形式而被画家隐藏的东西,因为画家不是按自然规律来工作,而是按艺术规律来工作的。艺术取之于自然,靠画家来进行酿造,画家思想是酿酒的酵母,创作意图和创作思想通过自然中形与色的外象呼唤出来。正如法国画家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所说:“形不是演变大自然,它属于意象。”[2]画家作画原本就是通过绘画的语言对自然的一种解释形式。

绘画语言是人类通用的语言。绘画通过形象表现出人类所有的情绪,这正是绘画语言在其他语言面前得天独厚的原因。

绘画语言是在画家对事物外在形体与色彩的模仿中通过提炼而产生的。

潘天寿(1897—1971)先生曾这样说过:“绘画,不能离形与色,离形与色,即无绘画矣。”绘画语言来源于世象万千的大自然,潘先生认为:“画中之形色,孕育于自然之形色;然画中之形色,又非自然之形色也。画中之理法,孕育于自然之理法;然自然之理法,又非画中之理法也。因画为心源之父,有别于自然之父也。故张文通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3]然而,绘画语言的模仿是以提炼为前提的,绝不是对自然物象的抄袭。黄宾虹(1865—1955)先生十分精炼地论述道:“古人论画谓‘造化入画、画夺造化’,‘夺’字最难。造化天地自然也,有形影常人可见,取之较易;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画者能夺得其神韵,才是真画,徒取形影如案头置盆景,非真画也。”[4]]

所有的艺术基本上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只是模仿的方式与手段有所不同,这也是形成各种艺术门类的表述语言不同的关键。绘画语言最原始的素材就是对自然物体中的形与色进行模仿。它与摄影的区别在于:摄影是完全机械地对事物进行纪录与再现,而绘画则是有选择地、灵活地、有目的地对事物进行模仿。在模仿的过程中,绘画只是借助于物体的外形,实质上是利用绘画工具和材料在“似与不似之间”来进行模仿的。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是创造。

既然绘画语言对事物的模仿是具有创造意义的,这就是说,绘画所描绘的物体的形与色连同画家可以观察到的所有属性都有可能是绘画所特有的零件,对这些可视物进行人为的“组装”和有目的的提炼与选择成为其区别其他艺术语言的特征。由于一切物体不仅在空间中存在,而且在时间中存在,因此,不断变化和运动着的物体在持续期内的每一顷刻都可以出现不同的现象。这对绘画来说,便提供给画家全方位观照的机会,因此,这种模仿就完全摆脱了真实对象的囹圄,而产生出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揭示其最美的一瞬间和最为本质的词汇,在这种顷刻间的模仿所造成的巨大空间和关系之中,每一笔、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都是一种“艺术的再现”。绘画语言的描绘必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那就是绘画要表现物象运用过程中最典型的“一瞬间”和最具特征的“顷刻”。典型性应该体现在绘画语言模仿的普遍意义之上,而特征则体现在绘画语言的概括提炼的意义之上,艺术地选择是绘画语言模仿的最为特殊的方面。

另外,事物的真实存在于绘画的模仿中,画家的感悟能力也是不可忽视的,感悟物体美的能力是画家进行绘画表达的最为重要的素质之一。

我们常常把形状和颜色称之为自然符号,而画家用来表达形状和颜色的语言又区别于这种自然真实的外象,所以,画家的艺术语言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符号,而是艺术的符号,或者说是绘画的符号。

绘画语言是从客观事物中提炼出来的一种“绘画符号”,绘画是通过我们所谓的绘画符号来进行表述的。

这种符号的唯一标准是美。“每一门模仿的艺术都应该首先凭借所模仿的对象特有的那种优美去使人喜爱,去感动人。物体既然是绘画所特有的题材,而物体的绘画价值又在于它的美。所以,道理就很明显,绘画应挑选尽量美的物体,理想美就是从此而派生出来的。因为理想美与粗暴勉强的情绪不相容,画家就应避免表现这种情绪。因此在姿势和表情上就应有静穆或静穆的伟大。”[5]莱辛(Gottho1d Ephraim Lessi ng,1729—1781)为绘画符号提出了一个比较高的要求。我们之所以把对物体的形象表达作为一种符号,是因为绘画对对象的表现不是因袭性的,而是提炼性和概括性的。同时还要具备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相对程式化,这是作为任何语言都必须具备的特征。由于绘画语言所展示的符号既要体现物体的外在表象,更重要的是还要体现出物体内部所张扬出来的精神力量——传神。所谓传神,就是指绘画语言所展示的气度和神韵。严格地说,普通所指的“符号”,不具备传神的因素,而绘画的符号则必须要传神,这也是绘画语言区别其他语言的主要方面。

西汉的刘安在《淮南子·说山训》中说:“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6]其中的“说”,通解为“悦”。所谓“君形者”,就是指人物的精神,即传神。传说顾恺之画人,“数年不点目睛”,有人问他,他回答说:“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7]所说阿堵,是六朝、唐人语词,意为“这”,顾恺之乃指画中的眼睛,因而后世有“阿堵传神”之说。

传神并非仅仅是指人的传神,清人查礼在《画梅题跋》中道:“前人有云:疏影暗香,为梅写真。雪后水边,为梅传神。二者俱难作意。”在绘画的表现中,世间万事万物,皆要表达出精神,都要传神。正如南宋人邓椿在《画继卷九·杂说·论远》中所道:“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深鄙画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故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而若虚独归于轩冕岩穴,有以哉!”

绘画语言是一种不具确定性情绪和内容的语言,是画家和观照者在沟通中才能产生语意的语言。

从艺术语言的功能方面来看,它必须要能表达艺术家的情绪和思想。如何来进行表达,各门艺术都有其不同的方式。绘画在表述过程中显示出非常大的可变性和非确定性。愈是上乘的绘画作品,其作者愈是对绘画语言掌握得炉火纯青,其绘画语言的表述愈是含蓄。古人把绘画作品分成四格,对绘画表现的品位区分得十分明确:

逸格: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筒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神格: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妙格:画之于人,各有本性、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

能格: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

——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四格》

古人所说的逸格,是指画虽出于自然,但不拘形似,笔简而意达,有逸趣,是上乘之作而不可模仿;所说的神格,是指形神皆备,妙合自然,并达意境,独成一格的作品;妙格是指笔墨精妙,绘画技法熟练,合乎自然规律和画理的作品;而能格则是指能把对象表现得比较真实的作品,仅是形似。古人所说逸、神之作,皆要符合绘画语言中不具确定性情绪的特点,而妙、能之作,只是形似,观众看后余言未发,直叙平铺,笔尽意尽,没有留给其观照者任何想象余地,也不须读画者去进行艺术的品评,这与普通的摄影没有区别,而一幅绘画作品,其特点正在于让观众去见仁见智。

另外,绘画语言的特征还体现在语言的表达方面具有画家诉说和观众解读的互通性。画家在作画的过程中,从构思、构图到进行形象的塑造,都应该是深入思考和精心绘制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意图更应是精心营构、胸有成竹。尽管创作的目的明确,但在通过绘画语言的组织后,由于绘画语言的非确定性情绪因素,而导致绘画表述的多面性。由于画家的创作语言无法像文字语言那样明确到位,因此观众在理解其绘画作品时便会出现某种自由性。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就像音乐语言那样,“只是表现抽象的情绪本身”[8],“它的领域(指音乐)是受到某种限制的,但它在旁的境界内扩张得更远,普通人并不能轻易达到它的王国内”[9]。绘画当然在一般的情况下要显露出欣赏的主体和作品思想之间的关系,但作品在它的实际表现中又要留出一方言而未尽的空间和余地,不必言明意确。这与诗歌有相同之处,如果一首诗像小说那样言言尽致,那就不是诗了。绘画语言并不需要使其述说上升到使思想和意图的表述达到“白话”阶段,而在表述语句中保持一种内在的、发人深思的、能反复品嚼的“隐喻”,使注入式的叙说在对形象的观照过程中被观照者完全蒸发掉,使之提炼出观照者自身对绘画的直觉感受,让绘画成为艺术,而不是文学。

这恰恰是绘画的可贵之处。绘画语言在体现绘画的这一特点方面是得心应手的,绘画语言与文学语言大相径庭之处正在于此。但绘画也不像诗那样,“不是把外在材料和精神割裂开来,使观念离开语言的声音而独立,成为各种艺术中最使观念与外在材料割裂开来的一种艺术。创造出诗所特有的一整串精神性的想象的形象”[10]。绘画语言使人联想的是局限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情境和形象。画家把自己的情绪倾向告诉观众,只是点到为止,让人们借助作品引出思考,去尽情畅想和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