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言古语词：浸育潮人文雅气质的精髓

《潮汕方言词考释》（李新魁、林伦伦著）

入乡序课读之前，我于乡下外婆家度过无忧无虑之幸福童年。乡野巷闾之间，常闻叔伯婶母斥责贪玩而忘三餐之子女云:“你翘楚就勿转来食。”（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吃饭。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饥荒年头，吃饭乃天大之事，所以大人们动辄拿“不给吃饭”来威胁孩子们）又教育孩子们云:“兄弟姐妹着相好，孬相骂。”（兄弟姐妹要团结友爱，不能老吵架）本以为，此乃乡村土话。没曾想，读了大学中文系之后，方知“翘楚”、“相好”、“食”都是先秦古代汉语词，而“转来”、“相骂”则是宋元时代的汉语词，都是堪称经典的雅语。于是乎，我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在星桥师（李新魁）指导下，索隐钩沉，作《潮汕方言词考释》一书，得潮语古词语数百条，方知潮语土话之精髓，乃典雅之古语词。潮人随意说话时一不小心就说出了来自《诗经》、《左传》、《战国策》的词语，可谓字字珠玑。外地人听了感叹道:“潮人真是斯文啊！”君如不信，有书为证。如上文提到的“翘楚”一词，语出《经诗·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汉·毛亨传:“楚，杂薪之中尤翘翘者。”后来引申指出类拔萃者。现代汉语写文章，要相当正式的文体，才会用到这个词，如说:“君乃我辈同窗之翘楚也。”再如“相好”，语出《诗经·小雅·斯干》:“兄及弟矣，式相好矣。”够古老典雅吧？

潮语中的古语词，除了来自先秦时代的第一层次之外，有的还来自汉魏六朝。我们口语中的不少亲属称谓词语，就是汉魏南北朝时语，这属于第二个层次的古语词。例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孔融被收，……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这里用“大人”指称父亲。《世说新语·容止》:“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这里用“阿奴”指儿子。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引李慈铭云:“乃（王）导自谓其子之语。”南朝·梁·沈约《宋书·孙棘传》:“棘妻又寄语嘱棘:'君当门户，岂有委罪小郎？且大家临亡，以小郎嘱君……'”这里的“大家”指婆婆，即孙棘之母、棘妻之婆婆；“小郎”指小叔子（“小”读［sio2］）。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何进传》:“张让子妇，太后妹也。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句中的“新妇”指儿媳妇。

《潮汕方言词考释》内文（此书由林伦伦手抄出版）

第三个层次的古语词，则是唐宋以降的近代汉语词。唐·元稹《估客行》诗云:“父兄相教示，求利不求名。”“教示”就是教育训示的意思。唐·白居易《雪中晏起偶咏所怀》诗有“红尘闹热白云冷”句，潮人谓热闹为“闹热”。唐·杜甫《感怀》诗“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白居易《酬别周从事二首》诗“腰痛拜迎人客倦”，这两处的“人客”就是指“客人”，潮人谓客人为“人客”。唐·谷神子《博异志·阴隐客》:“门人执之，引二人行至清泉眼，令洗浴及浣衣服。”“洗浴”即洗澡。《敦煌变文集·不知名变文》:“初定之时无衫裤，大归娘子没沿房。”（“沿房”，指嫁妆）这里的“衫裤”即衣服。以上诸例皆唐代口语。明代小说《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绸缎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的。”“大头脑”即大官员。“头脑”，指领导、首领，犹如北方话的“头儿”。“脑”字潮音读［1o2］（裸）。《醒世恒言·钱秀才错占凤凰俦》:“又分派各船……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新人”，指新娘。《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个后生妇人。”“后生”即指年轻人。《喻世明言·任孝子烈性为神》:“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旧年”，去年也。《警世通言·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铺陈”，潮语也作“铺陈被席”，即铺盖也。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敢保证，在潮人每天讲的口头白话里，一定含有古老典雅的词语，也难怪外地人说潮人有儒雅的气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