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长自述
▍ 在“一席”演讲
我叫许宏,还有一个别称是“@考古人许宏”。我是二里头考古队的队长。
我是1999年当这个队长的。那一年之前,从本科、硕士、博士直至大学讲师,我学考古、干考古总共将近20年了。而当时的二里头遗址已经发掘了有40年。我是第三任队长,属于第三代领导集体。
说到我们考古队,大概有十个人。首先是我和手下的两个兵,被叫作研究人员,现在还被称为“干部”,因为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吃皇粮的。这三个人下面还有六七个技师。他们不是研究历史的,更注重基础层面的工作,有一些人水平很高,甚至说身怀绝技,许多活儿比如钻探发掘、辨土认土,都由他们来完成。
我们的出土物大部分是破碎的。比如说陶片,技师们负责找陶片,合并同类项,把它们粘在一起,然后逐步进行复原。大量的复原器都是他们一点一点地修出来的,以便用于考古研究。除此之外,绘图、摄影、写记录等也是他们的工作。这是我们考古队的第二梯队。
还有第三梯队,就是民工。一旦开始发掘,我们会从当地的村里雇用村民,作为体力劳动者。当时的农村还比较有活力,年轻人大都在村里,可以聘到壮劳力,甚至还有一些辍学的小姑娘。如此一来,我们的大学生跟小女民工就可能会发生恋情。你想啊,比较偏僻村庄的年轻人,憧憬和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突然间来了一帮大学生,整天在这个很小的探方里面工作,又正值青春年华,难免擦出点火花。所以圈子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考古专业的毕业生写了本小说,名叫《油菜花,黄了》,是说每当油菜花黄了的时候,考古队开拔,恋情也就结束了。
早些年的故事听起来总让人唏嘘感叹,现在却没有这个担忧了。请大家看看我们三个梯队的合影,这是考古队现在的一张“全家福”,聘的民工都是大婶、大妈加大爷,要发生点什么也就不可能了,所以尽可放心。
▍ 2019年春季,二里头工作队“全家福”,远处是建设中的遗址博物馆
要说到我们的工作呢,考古人做田野讲究三把刷子:一调查,二钻探,三发掘。我们的调查是“地毯式的、全覆盖式的踏查”,大家排成一排,隔上一段站一个人,每个人手持一部对讲机,拎着一个编织袋,随时把陶片、石器之类的往袋子里放。
一遇到断崖剖面我们会非常兴奋,原本说考古人就是破译无字地书的,我们也能从剖面上搞清地下的信息。这样一来会给人一种感觉:形迹可疑。经常有老乡见了就问,你们到底是干吗的?神秘兮兮的。时间一长,队员们干脆编了顺口溜自我调侃:“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问是社科院的,原来是文物调查勘探的。”
我们最拿手的绝活儿叫辨土、认土。比如说墓葬里的土是五花土,一旦打出这种土,就能判断这是个墓;宫殿建筑或者城墙的土是夯土,因为当时夯过,非常结实;广场或路面上踩踏过像千层饼那样的土叫路土;而垃圾坑里的土,含有草木灰,实际上古人粪便也都在里面,不过现在早已干化了。基本上在一个地方干过一段时间后,一看就能辨识它是什么土,以及什么时候的土,是商代的土,还是汉代的土。大家都知道郭沫若先生是大学问家,也有人说他是考古学家。但在考古圈却不认他是考古学家,只认他是历史学家。因为他不认土,不知道钻探发掘。
▍ 二里头遗址中心区钻探
▍ 考古绝活儿:辨土、认土
我们最得心应手的一个利器是洛阳铲。这把铲子是钻探用的,用上好的钢打制而成。这个半圆形的铲头是洛阳盗墓贼发明的,现在却为考古人所用。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到目前为止,全球范围内任何高精尖的钻探仪器设备通通没法替代它。从这个意义上讲,洛阳铲实在是一项极有中国特色的发明。
这个铲头是钢的,套上木杆长度可达两米,一般情况下够用了。若再加上竹竿,最多可到四五米。如果四五米还没打到底的话,再在竿上拴绳,利用自由落体原理,可以往下打十几米。熟练的工人往下一扔,“啪”一家伙,拿绳一揽,就能带上土来。如果是五花土,就应该是墓葬,那就挖——盗墓贼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我们仍然用这样的技术来破译无字地书。
说起中国的考古发现,很多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大部分是由农民和施工队发现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秦始皇陵兵马俑。但也有例外,比如说我所在的二里头遗址,它就是前辈老先生为了寻找夏王朝的文化,在梳理古典文献的记载中,凭借线索摸到了豫西晋南这一带,还真就找到了这么大的遗址。
在这个遗址上,出土了无数可以被称为“超级国宝”或“中国之最”的东西。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2002年春天,我们在宫殿区发掘,一个年轻队友跑过来悄悄跟我说:许老师,出铜器了。我一听赶紧跑过去,是一个刚露头的铜铃。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座贵族的墓葬,墓里除了铜器之外,后来还发掘出玉器、绿松石器、漆器、海贝项链等一百多件器物。虽然露出这么一点来,但民工们已经知道这事儿。于是我当即决定抓紧时间清理,而且从现在直到清理完毕,需要全天候地盯守,防止被盗。当时考古队还是兵强马壮,我手下有三个队友、四个技师、九个本硕实习生,大家轮班盯防。我们还把考古队的大屁股吉普车的车灯打开,隔一会儿就冲着那个黑魆魆的墓穴照一照,严防死守;又从邻村借来一条大狼狗,以壮我们的声势。这样,上半夜还挺浪漫的,男生说说笑笑数着星星,空气中飘荡着晚春时节的麦香。但到了下半夜就比较难受了,4月份的时候还有温差,得穿大衣。然而大家仍然斗志昂扬,戏称我们在给二里头贵族“守夜”。
清理工作越往下做,就会发现越多的绿松石片。我们当时也没感到太多意外,二里头很早就出过嵌绿松石铜牌饰这样的东西。但这个墓比较特殊,整个绿松石片的分布范围达到70厘米,从这个墓主人的肩部一直到胯部。
一般的铜牌饰长度只有15—20厘米,在墓主人的腰部或胸部。但这件没有铜托,绿松石片原来是粘嵌在有机质(木头或皮革)上的,待有机质腐烂之后只剩下这些片了。这样一来不要说用竹签剔这些碎片,就是用嘴一吹都有可能使它移位。如果扰动太多,恐怕这个东西就保不住了。
考古学本来可以说是研究物的,但是我们更强调,考古学与其说是研究物的,不如说是研究物背后的“context”,也就是它的背景关系。比如第一次参加考古的学生,见到这些小绿松石片,他若见一片抠一片,把2000多片绿松石片抠出来,以为文物一件都不少,可他却忽略了“context”,也就是用松石片镶嵌的那个东西。这就是考古和文物收藏最大的差别。
因此,我意识到这种清理方式不可行,清得越细,越不利于文物保护和以后的复原。况且多日连续熬夜守候,队员们也都非常疲惫。加上文物在工地上多待一天,就会多增加一分危险,所以我紧急跟在北京的我们社科院考古所科技中心联系,技师建议整体起取,放回室内清理。
▍ 清理绿松石龙形器
▍ 绿松石龙首特写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件宝贝套箱,“请”回了驻地,又运到北京,仔细清理后,它的真面目才显露出来。我们以前做过种种想象,待它完全清理出来之后才觉得,以往的一切想象都黯然失色。它居然是一条大龙!保存得那样好,你站在正上方俯视它,它的身子和尾巴好像在游动;你若是逼近它,它那双白玉镶嵌的大眼睛好像也在瞪着你,催你读出它的身份来。我们的专家管它叫“超级国宝”,确实如此。
大家总是会问:许老师,你当队长这段时间有这么多收获,最令你激动的发现是什么?一般记者朋友都会替我回答,应该就是那个绿松石龙吧,因为它太有名了。但我说还不是,我最得意的是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和中国最早的宫城(也就是当时的“紫禁城”),这是在我手里发现的。因为我个人是做城市考古的,在考古界,我自称是做“不动产”的。宫城城墙、道路、宫殿建筑、四合院这些东西是我的强项,所以说搞清不动产的布局,是我最大的梦想。
我先翻前辈留下的纸质发黄的工作记录,寻找蛛丝马迹。先生们在1976年已经探出现在宫城东面有条大道,200米长,以后就没下文了。我非常兴奋,意识到这个道路非常关键,很有可能就是解开二里头宫殿区布局的一把钥匙,决定继续追探。在这个过程中,有一天一个村民跟我说:“许队长,我家地里的小麦长得不好,你看看是怎么回事。”哎哟,我这心里一喜,因为大家都知道,小麦长得不好很有可能是由于地下有比较密实的东西,渗水不畅,导致它结构异常。而在考古遗迹里面,最有可能的就是宫殿建筑或者城墙。因为它是用夯具夯的,比较坚硬,有时候在航片上都能看出城墙的走向。我当时非常兴奋,觉得很有可能是夯土建筑或城墙,结果让技工一钻探,那是条路,就是现在宫城北边这条东西向的路。这也让我们兴奋不已。大家知道路在踩踏之后像千层饼似的,也不容易渗水。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我们就顺藤摸瓜往东探,结果跟前辈探出来的那条大道垂直交接上了。
就这样,中国最早的大十字路口发现了。而后我们接着追探那条南北向的大道,一下子探出了700米,路宽10多米,一些地方达到20米。我们队友开玩笑说,这已经达到了现代道路四车道的标准,它是具有王气的,只有王都才有这么宽的道路,就像只有北京才有长安街一样。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乘胜追击把这个井字形的大道搞清楚了。而它围起来的空间,就是中国最早的“紫禁城”所在。
说起来,中国最早的宫城的发现也很有意思。我有一本小书叫《最早的中国》,那里面有一节叫作《“想”出来的宫城》。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教授说过一段话:在考古工作中,你只有想到什么你才能挖到什么。当时做学生的我还不理解,但在以后的工作实践中,我深感这句话的内涵太深刻了。我接手二里头时已经挖了40年,我的前辈们一直想找城墙却没有找到,有朋友说许宏太幸运了,实际上我是有一整套思考的。我在做博士论文时,梳理过中国早期城市发展过程,意识到在早期城市里,外围大的城圈是可有可无的。二里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个大的城圈。它的有无完全取决于当时的防御需要,跟政治、军事形势有很大关系。但我坚信作为统治中心、王室重地的宫殿区,不应该是开放的,因为政治性决策本身就有封闭性和独占性。
▍ 远眺二里头考古遗址公园中的井字形大道与宫殿基址
凭着这样的信念,我推想二里头宫殿区应该也有防御设施。我顺着这个思路,按照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去探索。前辈们已经发现的大道,西边是2号宫殿,宫殿的东墙外是大路,再之外就不是宫殿区了,只有一些小房子。大路与2号宫殿的东墙,应该就是宫殿区的东缘,这是可以肯定的,它们之间不可能再有城墙或者壕沟。因此,如果有宫城城墙的话,2号宫殿的东墙应该是利用宫城东墙建的,和它们应该在一条线上。
那么,我就安排把2号宫殿的东北面揭开,果然2号宫殿的东墙继续向北延伸开去。我们又把2号宫殿的东南角揭开,进一步扩大面积,它又往南延伸开去了。于是到了2003年5月下旬,我记得非常清楚,这条墙已经确认300多米了。后来我们又找到了宫城东北角。就这样,在我40岁生日的前夕,中国最早的宫城也就是“紫禁城”的发现,是我收到的最厚重的礼物。
到了第二年,我们又乘胜追击,把四面墙都找到了,确认中国最早的宫城超过10万平方米。它建于距今3700年左右,别看它的面积只有现在明清紫禁城的1/7,但它是以后所有中国古代宫城的鼻祖。
我们说了半天绿松石龙和宫城城墙,这些都是统治者用的,他们处于社会结构的金字塔塔尖,所以很重要。但实际上考古人也关心普通百姓的生活起居,一些生活细节,比如他们吃什么、用什么、扔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考古学就是一门关于垃圾的学问。我们的发掘对象往往都是废墟和垃圾堆,但是我们能从其中探出许多宝物来。
▍ 二里头出土的五谷:小麦、稻米、黍、粟、大豆(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比如把垃圾坑里的土和地层里面的土,通过浮选的方式使粮食等碳化了的植物颗粒浮上来。我们从中知道,二里头时代已经五谷齐备了。
到明年,二里头遗址的发现与发掘就是第55个年头了,也是我作为二里头考古队队长的第15个年头。二里头都邑总共300万平方米,我们这几代人却只发掘了4万多平方米,也就是1%多一点,绝对的冰山一角,然而却已经有许多重要发现了。考古工作就跟愚公移山一样,这么一个都邑遗址是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更多代的考古人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做出来的。考古人就是凭着这个劲儿,用我太太的话来说,这考古人都是一根筋,一生只干一件事儿。但一定要有这样的劲儿,才能把这件事做好。
几年之前,我在《最早的中国》一书中介绍了关于二里头的中国之最,它在中国文明史上开创新纪元的历史地位。但我更想说的是,与其说几代人的探索解决了什么问题,不如说提出了更多新的问题,它引导我们进一步探索,最大限度地迫近历史真实。
我们说考古学是研究人的学问,人之前的不归考古管。但光是人的历史至少就有两三百万年了。如果把这两三百万年假设为24小时的话,那么到半夜11点57分之后,才进入有文字的历史。中国的文字出现得更晚,还不到2分钟。而这之外的漫长人类发展史,要想搞清它的过程,复原它的轨迹,回答诸如我们是谁、我们是怎么来的这类问题,只能依靠考古学了。
▍ 在“一席”演讲
想起著名小说家张承志先生的一段话,他也是我们考古专业毕业的。他说,“仿佛这个满身泥土的学科有一句严厉的门规:或者当个特殊技术工人告终,或者攀缘为思想家。”在这条路上,探索没有止境,我们还在前行。我们企图透物见人,透过那些冷冰冰的遗物,窥探它们背后的古人,探知他们的行为甚至思想。也正因如此,我们坚信还会有更多精彩的故事可以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2013年12月8日,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系“一席”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