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杀机（下）
稷下学宫前的广场异常廖寂。
可能是被吸引去了有高兆在的辩宫，也有可能是稷下学宫已经凋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种可能：当猎豹在潜伏时，周边是没有蜥蜴老鼠之类存在的。
“樱城会重续学宫的辉煌。”高兆坐在轮椅上，指天发誓。
“高卿，我想不明白，为何她会是您敌人。”鲁懿对他的发誓视若无睹。
对此，高兆没有一点意见。
在他眼中，自己都走不出齐国，还谈什么重续辉煌，真是笑话。
那个“她”，自然是指君王后，一个心机极深的女人。
齐王田法章落难时她能看端倪，瞒着家人主动私会，不惜与父亲决裂都要成婚，美其名曰“有缘人终成眷属”，事后再三“孝顺”。
这都能看出她不仅眼光独道，作风果敢，行事绝决，还手法臻熟，老练，是一个天赋型的政治家，天才。
田法章成为齐王后，妃嫔子嗣廖廖，病重后没有循例将年幼太子托付给三公五卿，而是全权交给她，背后的故事让人揣摩。
内廷财库的窟窿越来越大，她弟弟太史后胜敛财越发肆无忌惮，诸多宗亲、公族和重臣则不断聚在她的羽翼之下，暗流涌动。
所以很多人现在甚至不敢说出“君王后”三字。
在荀子提醒她的杀机后，高兆才意识到，她不仅心机极深，还权欲极重，野心极大。
她才是华夏史上垂帘听政第一女子，就差称王了。
现在高兆想通了，骄奢靡侈、贪财极欲的太史后胜，举国皆知，为何能取代齐国战神、齐人英雄的单田，成为齐国国相。
如果能够想透这些，他鲁懿的问题就会变得很好回答。
作为齐国的君王后，她的实力是非凡的，消息是灵通的，条件是殷厚的，手段是无所不能的，高兆在樱城的百货商场估计她早已听说过，或是当天就派出探子，昼夜不停地驰往雒阳调查一番。
百货商场和新式工坊的收益，会大到让任何人心动。
虽然百货商场的份额已经说了会全捐给公室，但高兆也跟太史后胜说过，百货商场将会是表面，利润不会做得太大，真正日进万金的是那些新奇商品，也就是那些工坊、匠人。
太史后胜贪婪，肯定会最终蚕食殆尽，高兆此前认为在齐国最大的敌人会是他，这就是三年不上计都要重建夫钟、不惜巨大运输成本都要把核心工坊放在泰山的原因。
现在想想，亲兄弟尚且明算帐，就算她君王后再疼爱弟弟，财钱终究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王道，她肯定也馋上了。
这些财富还是次要的。
鲁仲连义不帝秦，“说降河东”，早上了秦国黑名单，甚至可能是首位。
君王后一直承继齐王田法章的对外政策：中立不恶五国，亲近交好秦国。
鲁仲连就是最佳礼物。
但他是天下鲁公，义名赫赫，还是赵国平原君的座上宾，本身又是齐人，君王后不可能公开抓他，更别说杀他，不然会给天下人骂到自闭的。
救他才是“王道”，所以她在高兆面前雷霆震怒，立即调拨五万大军协助救出他。
当时高兆就是想到这一点，才选择太史后胜头个巴结。
但救出后呢？
再由“第三者”送给秦人，名声收益俱收，君王后真是一举两得。
没想到她心机如此重，野心如此大，权欲如此深，大大出乎高兆料想。
但这就是政治。
鲁懿是聪明人，只要点拨一下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就像荀子提醒高兆一样。
于是高兆对他的问题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鲁懿沉默了，直到走完学宫广场。
“我明白了。”
他看上去很悲伤，甚至是绝望，“高卿，那晚您骂得没错，我是太天真了，现今的生意不过是运气和机缘的巧合罢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人们会以为在这样的对话之中，鲁懿是高兆的学生。
但现实是鲁懿年近五十岁，白发苍苍，高兆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青年，年轻得不可思议，年轻到让人感到惧怕。
最后，高兆笑了。
“放心吧，她要的只是鲁公和我的生意，不会牵扯到鲁府的。
这也是我没有让你参与工坊生意、只是邀你做百货商场主事的原因。
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声，立即放手，不要犹豫。”
轮椅嘎然停住。
他鲁懿再怎么崇拜鲁公，视为知已，甚至是生命，但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临菑鲁府里两百多条人命。
高兆能够理解他，所以反过来还要安慰他，进行解释，想想都有些可笑，所以忍不住笑了，笑得悲壮。
“谢谢您，高卿。”
声音惭愧，有些哽咽。
轮椅重新前行。
“您说那个一直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不是指雒阳猗府吧？”鲁懿问。
“当然，临菑与雒阳相距万里，他们来不及发出第二击。”
“你说那个敌人跟来了临菑，还发动他们在临菑的盟友冲在前面，苏德润……是雒阳苏氏？！”鲁懿瞪大了眼睛。
轮椅再度停住，还陷入久久沉寂。
“也只是棋子罢了。”高兆知道他在凝视着自己，于是只是微笑。
末了，鲁懿却是笑骂：“你知不知道你招惹的是什么存在？您今年才十六岁！！”
隐隐间有些气恼。
高兆反而感动。
他鲁懿跟义父其实是同一类人。
区别在于义父光明洒脱，他则多了一点小私心，因为肩上背负着整个临菑鲁府。
共同点是两人现在对自己都抱有了深厚感情。
高兆于是建议：“让二公子在夫钟开府立户吧，狡兔尚有三窟，以备万一。”
“好。”鲁懿这次回答得丝毫没有犹豫。
轮椅继续前行。
“也邀请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去失钟，但我的事不要摆到台面上来，对鲁府只会百害而无一利的。”
“好。”
不远外，路边一间草屋的背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很小很短，就一下。
轮椅还是嘎然停住了。
那是重物掉落的声音。
很像是尸体。
护在一边的弓子立即警觉起来，双手按在神鹰连特有的两腰短剑上。
背后用黑色葛布紧紧包裹的铁弩，柄手也高高隆起，处在能够随时拔出的状态。
立时杀气腾腾。
鲁懿的眼皮跳了跳。
古昊从一个阴影角落钻出，小跑过来。
鲁懿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古昊，根本不知道神鹰连的存在。
“抱歉，没想到遗漏了个。”
古昊脸露惭愧。
高兆扬了扬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现在的神鹰连，待遇、训练、装备、战术……等等，全对标后世特种兵，在这个年代是越级碾压的存在。
当然，个体再强大都无法对抗大型军团，他们的存在主要是用来侦察，关键时刻用来护卫安全，就像现在。
“这次来的虫子不多，但全是绿林高手。”古昊解释。
高兆点头。
表示明白了，也表示理解。
“嗯？怎么停下来了？”
看着古昊重新钻入阴影，高兆催促鲁懿，这种天色，明显快要下暴雨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没有发生过一切。
轮椅启动，速度微快。
但颠簸掩盖不住颤抖，显然鲁懿一直在很不淡定。
“那晚如果我动手，死的会是我们，对吧？”他忽然问。
“当时我不是说过嘛，大堂里藏着能以一当十的勇士，外面还埋伏有太史后胜千名府卫，如果你动手，会一个都逃不掉，我高兆从来不说谎。”
鲁懿：“……”
不知过了多久，
“高卿，我现在相信您肯定有办法能活下去，即使是君王后都杀不了你。”
“那是自然，蟒蛇再狡猾，再巨大，再凶猛，终究是潜行在阴影里，不能明着来，但我高兆就不同了……
我只会比他们隐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