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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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来了!······他们来了!”

“你哆嗦什么!老子没看见火把的亮么?你踩了一溜脚印,想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吗?”年长的汉子低声呵斥道:“到后面去,把气喘匀了!二里外就能看到你狗肏的哈出的白气!”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闭紧你们的嘴巴!”说话的汉子手揣在怀里,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身后的人说到:“要是因为哪个杂种把人招来了,不管有意无意,莫怪老子不客气!三刀六洞来不及,老子转轮里的枪子儿也给他备上一颗!”

“十七······哥,”一个趴在汉子身旁的后生哆嗦着嘴,含含混混的问到:“要真抓回去了可咋办?”

即便在这黢黑的夜里,说话的人也感觉到了有眼睛在恶毒的盯着他。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没有人答他的话。

风掀起地面的雪粒子,糊到趴着的人们的脸上、头发上,然后又一路呼啸而过。

“闭上鸟嘴就对了!”有人紧咬着稍一松就打颤的牙关,在后生脑后狠狠削了一巴掌。

“莫老二他们在哪里?”为头的汉子问到。

“就在那几块石头后面。”刚回来的人挤过来,抖抖索索伸出只手指,指着崖下远处海滩上的几块裸露出的石头说到。

风把地面的雪粒吹的乱飞,汉子趴在地上睁眼都费力。

“教不变的猪!”为首的汉子一拳砸在眼前的雪地上,“要他离滩涂远一点,讲不信!我们的帆收好没有?”

“都卷好在脚底下崖缝里藏着,上面还铺了层碎石!一准发现不了!”

“嗯。那就好!”为首的汉子翻转身,往下滑了滑,对他身后的那一小群人说到:“回不回得了家,一半靠俺们自己,另一半就得指望关老爷保佑!保佑俺们弟兄有惊无险,度过这一劫。只要······”

“哥!你看!”一直趴在崖头观望,没动换过位置的一个后生伸手拽了把他。

汉子翻过身爬上来,眯着眼顺着后生指的方向望过去。

几十个火把出现在远处,摇摇曳曳的往海滩而去。

“坏了!李世鸿自己都来了!”

“只好跟他们拼了!”一个声音急促道。

“有跟他们拼命的劲,你还躲个啥?”

“嚷什么!”为头的汉子一脸怒气的低声喝道:“哪个看不见!没跑了!莫老二他们没地方跑了!”

他话还没说完,海滩上那几块大石头后面就蹿出十几个黑影。紧接着那一堆火把之中便有七八支分离出来,快速冲那几个人影扑过去。风把火吹得只剩了点蓝色的苗,把人声撕成碎屑吹过来零零散散几片。只有跟下来的惨叫是清晰的。崖上的人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人影被追来的骑兵搠翻在地。骑兵们下了马,取刀就割了首级。

海水涌动着冰块,仿佛是李世鸿在嘲笑。

崖上的人很多吓得闭了眼。再睁眼时,那一大堆火把也到了崖下,把那几块大石头团团围了,从石头后面押出二三十个人来。

“怎么这么多人?!”汉子回头瞪着他身后的人,又惊又怒,“莫老二弄个啥?!怎么这么多人!难怪李世鸿会来!”

崖下的一片鬼哭狼嚎在风里抖得厉害。

追来的兵从跪在地上的人群里又拖出来两三个,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手一挥,便两个带一个,一个当兵的冲膝窝里踹了一脚,把人冲海重新跪好,一人引辫,另一个抽出了腰刀。

肖十七远远的看着骑在马上的人一挥手,两三颗黑咕隆咚的脑袋就从肩上掉了下去。引辫的兵手一松,脑袋滚到了地上。

“莫老二!这个蠢王八······”汉子一拳把地上的雪砸得蹦起来,一头磕进了雪里。

“好呀!好呀!姓李的!你对自己人也下这样的狠手呀!”他有气无力,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进他的络腮胡子里。

滩涂上几个当兵的把葫芦里的油往藏在石头后面的那艘小渔船上泼,把船身泼了个遍,一点带着火星的蓝色火焰在夜空里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了船舱。

火腾的着了起来。

立刻有两三个人身上冒着火,鬼叫着从船舱里跳出来。守在船外那些个当兵的听着他们的鬼哭狼嚎发出放肆的大笑,任由火焰把这两三个人吞噬。直到有人抽出刀冲上前一刀一个把人砍翻在地。

“船老大,老魏!要到什么时候潮才涨得起来?”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雪,追道:“什么时候?!”

“今天二十六,将爷,要到亥时,”船老大战战兢兢回到:“亥时一准来。您别说话,您听听!”

“听!听个屁!他娘的除了风声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汉子怒道:“钱老子给了,你说亥时就亥时。可要是亥时潮还没来,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十七哥!你看!”有人捶鼓般拍他:“好像要走了!俺的个亲娘菩萨!”

崖上伏着的人看着崖下面的兵提溜着砍下的脑袋的辫子一把搁马鞍上拴了,抓到的人一溜一溜捆起来,串成串,绳子头系在了马上。骑兵们上了马。

“将爷,你看!”船老大差点喊出声来,“俺说什么来着!亥时一准来么!”

为头的汉子往海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要不是船老大提醒,他压根没注意到水像是在追着滩涂上的人在跑,眼见得就快漫到崖下那群人脚边了!他高兴起来,巴掌着实拍在船老大肩上:“老魏,你放心!俺们是丘八,但不是坏人。只要把俺们送出去,俺保你家小子毛都不少一根的跟你回来,绝断不了你家香火。我肖十七答应的,你看得到!”

“欸,欸。”船老大的儿子如今在人家手里,就等于卵子攥在了人手里。他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嘿嘿”干笑几下应承。好在儿子就在眼睛里,看得见。

只求菩萨保佑!这些带着枪的丘八说话真的算数。

火把和李世鸿的兵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直到火把的光变成暗蓝的天边的一点红色。直到夜空里最后一点火光也看不见,骑兵们粗野的狂笑也听不见。

只有那艘可怜的船,孤零零在海滩上燃烧。

萧十七和他的弟兄们才真正松了口气。

崖下黑色的海水不断推挤着白色的冰块,发出越来越频繁的“哗啦哗啦”的声响。海水从冰块下扑向滩涂,很快就把渗在沙滩里的血舔的一干二净,只剩那些黑色的无头尸推来搡去,一晃一晃的,很快也一并不见了。

“十七哥,船已经泡到水里了,俺们下去吧?”

“再等等。”汉子没看说话的人,两只眼睛只盯着官兵的去向。他很奇怪李世鸿怎么没派几个人绕到崖上看一圈?这一点都不费力啊!难道真的是关二爷保佑,菩萨显灵?可别来个回马枪!汉子心里放心不下。

“你们去,搭把手,帮魏老大把桅帆该支的支上。俺就下来。”

萧十七打死也没想过自己抡了二十年马勺,到了成了逃兵。可他着实受不了关外的苦寒,最主要的,是不愿死在离家这么远,变鬼都认不到回家路的地方。那些叫他“大哥”的人,和他并没有靠得住的渊源。有几个甚至在逃出来之前都没见过面。只是和他一样,想回家、不想死在关外的共同愿望,到盖平后这个把月的谋划里把他们凑到了一起。也仅仅是因为他能计划出逃的路数,驾过船也有办法弄到船,“大哥”这个名头反正也无须大伙伤财割肉,大伙就拥戴他当了这个“大哥”。

看到莫老二他们被抓,说实话,他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有些高兴。

没逮着他们,李世鸿决不会轻易放弃缉捕逃兵。哈!这些傻瓜!

而他不是傻瓜。

回家!这些个眼睛只看得到鼻头上酒疮的乡巴佬!逃兵跑回家,刚捡了命又得寸进尺寻思过安稳日子!想得倒挺美。那不是自己把七斤半往衙门的刀口下送吗?还不如死在这里!

他知道说不服那些人。他连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为了活命,或者讲为了自己认为的最安全的见解,这一部分人可以轻易要了另一部分人的命,相反也如此。这一点也包括他自己。他知道,他这个“大哥”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踢翻,临时瓦合,随时瓦解的瓦罐。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脚没离开这鬼地方,还没踏上能脱离这片苦海的,硬梆梆的土地,这些人的希望就得在他身上。

这才是关键所在。

他这就让说话的分量不一般。

出逃前他打定了主意:只要上了岸,他就去上海。肖十七的脑壳里比那些当兵前没见过世面的人明白得多——这回当逃兵和平常可不一样,这是临阵脱逃,海捕文书很快就会到各自的老家——家是肯定回不得,这回跑路是当名副其实的丧家犬。

不过就是这样,也比把命丢在天寒地冻的关外强。

早听说上海已经成了个遍地金银的花花世界,两淮的老乡多。自己到这份上了,烂命一条,没什么豁不出去的。舍得一身剐,没准还能过几天快活日子。再有点运气,搞不好立个字头捞几把酽的也不是不可能。篱笆还得三根桩,他打算带几个跟自己走得近,自己说话能钉钉的弟兄跟自己一起,闯闯那个花花世界。

唉!没想到关键时候莫老二竟是这么个怂包!

“老魏,”汉子回过头对船老大道:“这涌冰不会把船撞出窟窿来吧?”

“别瞎说!冰还没堆起来,小心点,还算不得什么。出去了就不怕了。”正起身准备往下出溜的船老大的脸上轻松了些。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脚又停了下来,道:“将爷,要走这会儿就该走了。”

“哦,哦!好!”汉子看了看他,“俺跟着就来!”

等到那汉子脱了靴子,跨着冰冷的海水来到船边的时候,船将将的有点漂的意思了。大伙儿踩着冰合力把船拼命往海中间推。

几个人把他拽上了摇摇晃晃的船。

“这会儿别使傻力气!”船老大吼道:“等下了海,有你们使劲儿的时候!”

潮水夹着的碎冰把这艘渔船挤撞得“砰砰”响,一开始让船上的人心都揪出汁来。等船变得平稳些的时候,那些怕得一直贴着舷侧蜷着的逃兵再往舷外一看,船已经漂在了海上。

海冰没那么多了,人们也习惯了那低沉的“砰砰”声。只有魏老大还会随着撞响看一下被撞的地方。

“将爷,现在叫你的弟兄使把气力吧!”船老大边鼓弄桅帆的绳索,边对汉子嚷:“把俺儿子带过来!帮俺收帆!今晚的风打西边来,麻烦得很!不使把子力气会把俺们吹到旅顺去!怪事!今晚这船重的很!”

“都听到了吧!船顶着风!”那汉子也嚷:“这可不是惜力气的时候!今晚出不了这个湾,明天一准就得做淹死鬼了!老子喊号子,大伙儿卖把子力气!”

船上的人在魏老大的指挥下手忙脚乱了一阵,船虽然走得不快,到底也没由着风吹了。

有人生了个火盆,这使得很多人跟群鸡一般瑟缩着簇拥在火盆四周,再没了在陆地上时张牙舞爪的劲儿。

魏老大在船上到处转,和他儿子忙前忙后。

“爹!爹!你看!”他儿子在船头突然叫他:“前面好像有东西!”

所有的人都弹起了身,朝魏老大儿子望过去。

魏老大攀着一切可以抓到手里的东西,趔趄着大步冲到他儿子旁边,朝他儿子指的方向看。

船头的前面像是从海面顶着天起了一道黑色的墙。

他费劲的睁着眼珠子想看看他儿子到底看到了什么。

“停!停!快停!”他突然喊起来:“把帆收了!”

他打了他儿子一个巴掌:“你狗肏的!长了双啥屄眼?!这么近才叫俺?!”

那半大的孩子被这突然的一巴掌打得一点声也没出。

“船!一艘大船。”魏老大用一支篙干撑着大船的船身,对跟过来的肖十七轻声道:“连灯也不点一盏。肏他娘的!”

“大船?“

“大船!你马上就看到了。”魏老大说道:“真大!”

肖十七昂着头看了半天,才在漆黑的夜里辨出一个影影绰绰,比夜色黑得更彻底的巨大轮廓。这么黑介的海上停着这么一艘黑咕隆咚的大船,他心里不觉生出一层毛,让他抓不住,挠不着。

“划近点!”萧十七低声厉喝的时候觉得发出的声音把自己的头皮都震得发麻。

“什么人?”突然头上传来一声喝,吓得肖十七他们差点丢了魂。

肖十七抬头一看,那艘大船上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一支火把来。

“是人!肏你的娘!”肖十七一听不是当兵的口气,他松了口气:“什么人?”

“哦!是中国人!”大船上说话的人似乎松了口气,“娘的!”

船上荡下一副绳梯来。

“上来两个人!”大船上举火把的人喊道。

肖十七回头看了看他的人,好像没有主动愿意和他一起上去的。

“这些个怂包!”肖十七心里一声冷笑。他看了看这些人,冲一个家伙一扬下巴:“火烧鬼,敢吗?”

“哦”一个半边脸狰狞皱巴的大个儿从人群里挤出来,“听你的。”

肖十七扥了扥大船上垂下来的绳梯,手里一使力,脚一蹬,爬了上去。

大船上早有人等着,架着他和火烧鬼跨到甲板上。

还没等他两个站稳脚,刚才还架着他们的人便开始在他们身上摸索起来。

“想都别想!”肖十七猛地一甩,从怀里掏出把短枪对着拿火把的汉子。

“算了。”主舱露出一缕昏黄的光里一个个头不高的人影沉声说到:“不是东洋人就好。带他们进来,大人有话问他。”

说完那一缕黄色的光瞬间就没了。举火把的汉子没再让人硬来,手却仍旧伸向肖十七。萧十七看了眼那人,没说话,把揣着的那支短枪交到了他手上。

围着萧十七和火烧脸的几个人把他们簇拥到主舱外,拿火把的那人将火把交给身边人拿着,自己把主舱的帘子一挑,头冲两个人一摆:“进去吧。”

怪不得从外面看一团黢黑,这船舱舱壁都被厚尼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休想透出去。这船舱也是萧十七见过的最豪华的船舱。里面的家具他叫不出名儿,但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级货。顶头神龛里供奉的菩萨在舱顶灯笼的照耀下金色格外招眼睛。他来不及仔细瞧个遍,就被带到一个坐在硬木椅子上的人跟前。

“尔等是什么人?”端坐在硬木椅子上的那个人问到。

萧十七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听到他说话心里却是一喜——那是一口官话。然而说的话里有他熟悉的淮安话尾子。他正琢磨该如何回话呢,起先那个说话的汉子却对他喝道:“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回大人问话!”

肖十七盯了他一眼,拿定了主意,故意用一口清江浦的土话回到:“标下等是落了难的淮军。”

“哦?落了难的淮军!”坐在椅子上的人稍稍挪了下屁股,他突然大笑起来,背着光的身子似乎前倾了一下,道:“没听说这阵子还有落了难的淮军!你是淮安人?”

“回大人的话,标下老家正在运河边的清江浦。”

“哦?哦!站起身回话。”那当官的好像看了眼身边的汉子,“没想到在这海天之间还能遇上乡亲!旅顺的兵?”

“不······不是······”萧十七有点窘。

“哦。”那当官的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敢问上官高姓······”萧十七试水烫不烫手一般问到。

“放肆!”他话还没说完,当官的身边那条汉子便刀截般打断了他:“这是从五品衔,台严衢道,轮船招商局委员吉大人。高姓大名是你随便可以问的吗?”

萧十七豁出去了一般定睛一看,果然,那当官的穿的不是便服,帽子上真还缀着个亮闪闪水晶呢!

他脑子里在琢磨,膝盖自己却打了个弯,一条腿已经跪倒在地上,说不得,人情做到底,他嘴里唱到:“标下给大人请安!”

“起来回话吧。”坐在椅子上的吉大人流露出遇到懂事的乡亲自然而然生发出的高兴,“虽然位有尊卑,你我不在统属,又是乡亲,不必生分!”

“老顾,在外面都不容易,何况眼下!莫难为他!”吉大人对身边那个汉子说到:“给他搬把椅子来!坐下说话!”

等萧十七把屁股放到凳子边上,吉大人便问到:“你们几个人?怎么夤夜出海?”

萧十七手抠着膝盖,想来想去决定不撒这个谎,于是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标下带着些弟兄,都是逃兵。”他偷偷看了眼那位大人,觉着他并没有异样,便接着说:“标下并非怕死之辈,只是着实不知自己身死于事有什么好处,不愿死在连个认尸的都没有的关外荒野······”

“唔······”那个吉大人没驳斥他,而是问到:“那怎么打算?”

“大多数弟兄只想回家。”萧十七忍不住又偷偷瞟了眼这位大人:“我么,想······我想去上海。”

“哦?!”

萧十七感觉姓吉的大人在看着他,他只是打算赌一把,把意思说明白了,便把自己那颗脑袋垂埋到胸口里去。

“这个节骨眼当逃兵还想回家,得非睡语乎?!”吉大人轻轻感叹了一声,接着问到:“以前去过上海?”

“没,没有。只是听说那里两淮的人多,打算去撞撞运气。反正家一时半会俺是不会回的,也回不去。”

“嗯,嗯。你倒是个明白人。”吉大人打量着面前这个老乡,被蓬草一般的乱发覆盖着的是颗又方又大的脑袋。方口大耳,面相看上去倒还不错。他扳在桌边的手指弹了弹:“沪上鱼龙同池,华洋杂处,你靠什么立足呢?”

“大人!”主舱的厚尼夹板帘子被挑起来,一个人急步走到那个吉大人跟前,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

“你去把他带进来吧。”吉大人说到。

很快,那个男子把人带了进来。萧十七一看,却是渔船的魏老大。他正纳闷这家伙要干什么,魏老大一眼也看见了他,先开了口:“将爷,不是贱民要糊弄将爷您,船上将爷您的弟兄都可以作证,俺的船不知甚时候被撞了个洞,洞在底舱,眼下水都漫出来了才发现!他们正忙着往外舀水咧!”

“怎么?!”萧十七恼起来竟忘了上手还坐着位大人,抢道:“你他娘的不让人堵漏,上来干什么?!”

“放肆!”吉大人身边的汉子还没等萧十七话音落地,喝斥道:“什么东西!敢在大人面前大呼小叫,出言不逊!”

“啊!”萧十七慌忙往地上一跪,“实在是关系标下弟兄小命,求大人恕标下无状!”

“嗯,起来吧。”吉大人对领魏老大进舱的汉子说到:“老徐,你去他船上看看情况如何,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回来告诉我。”

“大人,这······”萧十七陪着小心道:“怎么敢劳动大人的臂膀······”

“哈!”吉大人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会打官腔。是不放心我的人吧?”

“标下岂敢······”萧十七忙不迭应道。

“敢就是瞎了你的狗眼。告诉你,老徐没到穿孪裆裤的年龄就跟着下南洋往来贩米,几千上万石的船在他手里都是儿戏一般,别说你们一条破渔船了!”他看了眼叫老顾的汉子,道:“你把这当兵的家伙给我瞧瞧。”

老顾从怀里摸出那把短枪,双手递给了姓吉的大人。

“嗬嗬!”吉大人把枪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两回,又看了眼老顾:“记得么?旗记铁厂那个美国佬送我的那两支,可不和这支一样么!”

“正是。”老顾垂着手一颔首道:“一模一样。史密斯牌转轮枪。”

“这么好的枪怎么会在你手上?”吉大人打量着萧十七。

“唔~回禀大人,”萧十七打定主意不编别的理由,也来不及,便回到:“这是收容旅顺溃兵时,标下在他们一个营官手里用五两银子加一把短刀换的。”

“你的那些人都把枪带出来了?”

还没等萧十七回话,主舱的帘子又掀了起来,一阵冷风把主舱里的灯笼和里面的火吹得直晃。老徐带了魏老大进来。

“在下去看了,他们那船洞不算大。可要是想下海,那可够呛。何况还要过海到山东!”他看了眼魏老大,“那一整块舷板只要一个涌浪或者再被块冰碰那么一下,就会碎成好几截,那一边就会变成个大窟窿。一船人统统得下水。依在下看,尽快找个地方靠岸或者找地方搁浅才是正经。”

“靠岸?!”萧十七还没开口,跟着他上来的火烧鬼不管不顾嚷了声,“想都别想!就是做淹死鬼,也不能回去!”

现在找个地方靠岸或者搁浅,对于他和那条渔船上的人而言都是投死,想都不愿想。莫老二的下场他们还存在脑子里。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他心里急得不得了,眼里满是期待的望着萧十七。他看到萧十七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珠子。

“除了你,你的弟兄还带了枪吗?”吉大人开了口。

“还有几条长枪和几百发子弹。”

“本观察指条路给你和你的弟兄。你回船上去,说我说的,本观察这条船可以带你们一程。但是枪支、刀剑一应长短兵器都要交出来,上岸之前归我的人保管。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就告诉老顾。你去吧。”

“你运气好!遇上我们大人是菩萨心肠!”萧十七跨过船舷,一只脚落在绳梯上的时候,老顾对他说到。

肖十七没回话,看了眼老顾,一溜下了绳梯,和火烧鬼下到渔船上,把吉大人的话跟弟兄复述了一遍。

这群人炸了锅。

“下面争得很厉害。”老顾亦步亦趋跟在吉大人身后。

“那当然。要这些人交出他们以为可以保命的家伙,岂能不争吵!唉!军人如此惜命,真觉可恨!”

“那大人还许他坐我们的船去上海?”

“可也可怜!唉!慈不掌兵。家大人给我算了个灵八字,只好如此了”吉观察缓缓踱到靠渔船一侧的船舷旁停了脚,探身往下看了看手指在船舷的木头上拍了拍,打着拖腔感叹了一声。

“这些人运气好,这回算是遇上菩萨了!”

“你呀!上海呆久了,过惯了舒服日子。”吉大人轻笑了一下,“行船走马三分险,何况这是浩渺无涯的海上。岂能毫无恻隐之心!老徐最明白。唉!连龚照玙(甲午战争时旅顺事实上的最高负责人,在日军进攻旅顺之前雇民船逃回关内。)都便服私逃。朝廷恩德不厚,何以激其忠义?既然非凶顽奸恶,蝼蚁尚且偷生,不好过于责怪这些人。何况他们都带着枪弹,断不可使之绝望而生异想。”

“大人真是烛照。”

“唉!乱之将生,各有其难。多行一善也算是多积阴德吧。”

这时老徐走了过来,一拱手,道:“大人,起东北风了。”

“哦!好!好!那好!”吉大人搓了搓手,对老顾说到:“问问他们,拿出个准主意没有!要他们快点!咱们可不能多等。”

“在下去舱里上柱香。”老徐一拱手,一双赤脚踩得甲板“嘎吱嘎吱”响的先去了。

“喂!你们!”老顾站在船舷边探出半个身子,对下面的渔船喊到:“有个准主意没有?我家大人可没工夫陪你们耗!”

那小渔船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一个人喊到:“大伙儿只想回山东,不想去上海!”

“肏你的妈!你乱喊什么!”下面有人紧跟着就骂到。

“钱老子出了,命也被豁出去了,老子就是要回山东!”起先喊话的那个也不示弱,“那个要去什么上海!”

“他妈的!”老顾骂道:“你们那破船再多走两步都困难还想去山东!叫花子嫌饭馊!随便你们,我们可没工夫等你们!”

“船上的大爷说的在理。总要有个地方先落了脚!”

“都是你这个杂种!”嚷着要回山东的那个突然把枪卸到手里,冷不丁一枪托捣在船老大老魏的腹部,老魏猝不及防,被这一枪托捣得闷声蹲了下去。

“肏你的娘!发什么疯!”萧十七两步扑到那人跟前,一把抱住那人。那人既没想到也没反应过来,萧十七已经一手抓住他手里的枪管往上一抬,野兽般咬住了他的耳朵,那人痛得杀猪般叫却动弹不得,他像头发了疯的熊,却被萧十七制住。肖十七猛一仰首,把他半拉耳朵给撕了下来,他把嘴里带着血的半拉耳朵往甲板一啐:“好话听不进!婊子养的!把他捆了,丢海里!让这杂种醒醒脑壳!还得了!枪全都给老子交到火烧鬼手里!”萧十七抹了抹嘴,吐了口嘴里的血沫子,一脸狰狞:“还有那个杂种要显狠?!”

渔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人群里一时没什么人再说话,一个个把枪和腰带上的子弹盒解下扔在火烧脸跟前,他走过去一把把魏老大扶了起来。萧十七从怀里摸出一个皮袋子递到魏老大手里,魏老大从袋子里钱币的声音里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颤。萧十七极力控制住自己,道:“伙计,我说话算话。”他硬梆梆的看了眼魏老大身边那个吓得有些愣神的半大小子,“之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没办法。我姓萧的给你赔个罪。这百来个鹰洋,一点意思。你收下。算是谢你的!”

“够辣。但是还讲道理。这个人还不那么差。”吉观察轻轻拍着船舷轻笑道:“告诉他们,要回山东的,到上海后本观察负责他们回去的盘缠。”

“大人,您也太······嗨!”

“不要啰嗦,把我的话传下去。”

渔船上又安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喊道:“上面的是顾爷么?劳您驾,放索子下来吧,把枪先弄上去!”

“这就对了嘛!合肥对洋械孜孜追求凡廿年,而用鱼鲁不分之将驭此懵天黑地之兵,不败已是万幸,岂堪望其战而胜也!枪弹上来后就叫他们上船吧。”吉观察听出是萧十七,他说完话便往舱里去了,正遇上老徐上完香出来。

“老徐,起碇吧。趁着离天亮还有点时间。赶紧动身。遇上日本兵船可就麻烦了。”

“大人说的是。”

升到桅顶的篾帆被强劲的东北风吹得“啪啪”的响。只一会儿就胀满了。小船上的人除了魏老大父子俩,也都上了大船,老徐让人吊了块扎实的木板下到渔船上,老魏冲他拱手作了个揖,老徐点点头,收了绳梯。

“皆大欢喜。”萧十七嘴角一扬,对火烧鬼说到。

“什么皆大欢喜?”

“肏!”萧十七看都没看火烧鬼,他用食指的指甲扣着门牙缝,眼睛望着渐渐离得远了的小渔船。

等船上的人把萧十七的同伴领走,他一个人来到主舱外大声唱名,等到舱内传进,他整了整衣服,打帘子进了去,见到吉观察便单膝跪下,说了一堆感激的话。

“我不要你的感恩戴德。”吉观察嘴角扬了扬,摇了摇手:“只有两句话相送:军人不肯舍命报国,何以自安?此去或能侥幸活命,以后在江湖之远,何以自处?望足下细思。”

“大人!”萧十七噗通双膝跪在了地上,道:“大人于标下等有救命之恩。按理说标下几句没什么接不住的。大人责标下忠义有亏,标下不能不服。然而标下也听说‘父慈子孝’,未闻父不慈而子能孝的。”

“你混账!敢这样跟大人说话!”

“让他说。”吉观察眉头只稍微一皱,拦住了老顾,道:“你起来说话。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萧十七爬起身,用一口淮南土话回道:“以前的账就不算了。别的也不讲了,只说我们十月出关,到年底了连件厚点的棉衣都不给我们,听从粮台回来的人说,要我们找山东要!你老讲,这十冬腊月了,晚上还要睡在外面,哪个不是娘生父母养的!只我们要受这份鸟气?!标下这些丘八虽然没读过几句孔孟,却也不是不知人之常情。您看看标下的弟兄,哪个不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总要有个盼头!忠义两个字从说书的嘴巴里出来最容易,真要跟标下们那般待上几天,怕也要叫起撞天屈,骂他的娘呢!”

吉星没说话,手藏在马蹄袖里反复弹着。

“你老人家是睡热炕的不知道屋子外面冷!打仗最多也就是个死,要不是沤了这口气,哪个憨杂种愿意搭上条命寻条破船往海里奔?”

舱外响起打更声。

“过了子时了吗?”吉观察看了眼老顾。

“回大人的话,过了。”

“太晚了。”吉观察把茶端了起来,“老顾,你带他去下面舱房寻个铺位,先去歇息吧。”

“大人!”

吉星点点头,道:“去吧。”

“哦!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老顾摸了摸铁壶,水还很温。他给自己倒了半碗白水,分两口喝了,道:“大人,小的看死这家伙不是个安分善良之辈!”

“安分善良?”吉星乜斜了他一眼,“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糊涂?”

“你老看他说话!”老顾抹了抹嘴,“好家伙!父不慈子便不能孝!什么话!”

“跟我这么多年,”吉观察突然对这个跟了他几年的远亲生出一丝嫌弃,觉得他有些面目可憎。他本想说“他说错了吗?”但他改了口,道:“依你呢?”

“这还了得,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掌他的嘴都是轻的!”

吉观察看着老顾,脑子里陡然闪过一脚把他踹下海的恶念。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他兀自一莞尔,皮笑肉不笑的对他说到:“铺好床,你也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