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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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爷······”老吴把棉帘才掀开一个角,氤氲在屋里的一股异香散了戏般从掀起的棉帘缝里涌了出来。

老吴拽着袖口挡了下嘴鼻,回头把脑袋留在帘子外憋着劲儿闭住嘴巴咳了下,对跟在身后一个穿得鼓鼓囊囊的后生手一压,轻声峻语道:“候这儿。”自己腰一哈,探身逆着涌出的香气钻进了屋。那后生停了脚,哈着手站在棉帘外边。

烟房里烟雾缭绕,更显得昏昏暗暗。寻常人便是把眼睛抻得再大,屋里是个什么样子,别说看个细致,就是个看个大概方位,那也要花些功夫。老吴脸刚进了屋,早就预备足了的笑容就开花一般到了脸上。看这一屋子烟,闻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香味,凭他的经验,怎么着也吃了好几筒。他放了心,觉着自己时间拿捏得刚好。等眼睛完全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得清朝南烟榻上隔着一张烟几一躺一倚坐两个人。其实他就是闭着眼不看,也知道榻上是个啥样儿。只有一段木墩般身躯上裹着的绸缎在烟灯慵懒的照映下闪烁着游离的光。烟几另一边,脸对着门倚坐的是个身材发胖,身段却感觉很柔软的女人。她把打好的烟泡用签子装到男人烟枪的斗门上的时候,趁着烟灯那一点光亮看了眼老吴,就当没这个人一般,给榻上的男人装上烟后继续用那支张三泮制的烟签子在玉板上熟练的打着下一个烟泡。

老吴恨得牙痒痒,可他不敢表现出一点点不乐意,不愉快。

老吴没出声,用只有鸭子才走得出的步伐甩着手紧赶了两步,走到卧着的男人身旁,躬着身。女人用眼角又瞟了他一眼,从男人手里拿过烟枪,把刚打好的泡装了上去,老吴这才弯下腰,半捂着嘴,凑到男人耳边。

男人并没什么反应,仍然侧着身子,接过女人递来的枪,凑在灯上吸了几口,吐出一团烟雾来。女人已经将下一个泡打得又小又紧,只等那男人抽完再给装上去。

男人就这么连着抽了好几筒,嘴里挤出个“嗯”来,才把烟枪递给女人,坐起身。

“哎······”男人接过女人递到手上的茶碗,呡了一口,在嘴里“咕噜咕噜”几下,老吴眼疾手快,把痰盂端了,那男的身子往前稍稍一倾,把水吐了:“梅姐!抽几筒你打的烟泡儿比喝参汤都提精神些!咋的?刚才说可旺回来了?”

“回来了。”老吴哈了哈腰。

“哦!老吴!”男人似乎才意识到老吴的存在,“人呢?”

“在外头候着呢。”老吴恭恭敬敬的回道。

“还不带他进来,杵在外面干吗?怪冷的!”那男人抻了个懒腰,“你也真是!”

“是是!”老吴谄笑着喏喏连声,他哈着腰退到帘子旁一挑帘:“进来吧!哎!把脚跺跺!别把一脚泥汤带屋里了!”

“你罗嗦什么!还不让他进屋!”

那后生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在手里,用力在地上跺了跺,手一撩,进了屋。

老吴把这后生引到胖男人跟前,后生一躬身,叫了声:“老爷!”

“哎呀!俩月了吧!”那男人看了眼后生:“去这么久!听说旅顺那边······唉!俺天天担着心!”

“老爷!”那后生眼眶边激出些泪光来:“差点就回不来了!”

老吴又凑到胖男人耳朵跟前嘀咕了两句。

“嗨!我这会儿不见他你还不明白吗?!”胖男人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你带他去吃饭,去翠云楼过夜,总之不要他掏一个大子儿。明天再带他来。俺看你也是猪油蒙了心,这点子事还要来问三问四!”

老吴陪着笑,一叠声说着“是”。临了又在胖男人耳朵边嘀咕了两句。

“你告诉他,他还别在老爷我这里抬下巴甩腔子!笑话!英国人怎么了?告诉他,总理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简称)怕他,老子可不怕!他的时间是时间,老爷的时间也是时间。”胖男人话里有点脾气了,对老吴道:“他要不情愿等,就叫他回营口去吧!你就这么告诉他!笑话!”

后生趁他们说话的当儿,暗自呼吸了几回,原本发酸的鼻尖松放些了,总算没让已经到眼眶的泪溢出来。他从脖子上把围脖给解了下来。

“哎!这些东洋人!”胖男人嘴唇翕动了一下,“老吴,给可旺搬把凳子!坐下说!坐下说。”

老吴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缕不情愿,他跟了东家这么多年,东家也没赏他在跟前有个座儿呢!这小崽子!他心里怨曲屈,手脚却没敢不动,搬了张圆凳塞在了后生身后,道:“老爷”他故意用了个“请”,而且把这个字提的重些,“你坐咧!”

后生听出点音来,忙道:“怎么好!·····”

“这孩子,坐你的!”胖女人冷冷的瞟了老吴一眼,对后生急切道:“怎么?遭了大罪了?”

胖女人两句问话,差点又把那后生的眼泪给惹了出来。

女人递了盏茶给后生,后生望了望她,见女人神色温和地看着他,后生这才一口气把茶水喝了,稳了稳神,带着些些受宠若惊的腼腆连声道了谢。女人脸上露出一缕笑。

“老爷,”后生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俺都带回来了。”

男人接过来倚在枕头上,凑着烟灯把布包打开一看:“怎么?没见着人?”

“票子和信,一样没落······”后生冲着那女人:“姨,能,能再给俺喝口茶吗?”

梅姐抿嘴一笑,拎起壶又给后生倒了一碗。

“哦?不应该呀!”胖男人看了看屋里摆着的那张圆桌,又把眼光回到后生:“可旺,这么说,那些谣言是真的啰?”

“啥谣言?”可旺接住梅姐递给他的茶水,牛饮而尽。

“那个叫詹森的英国人告诉老爷,”梅姐又给他续了一碗水,“说······”

“说日本人把旅顺城里杀了一遍。”胖男人笨拙的从榻上站起身,走到圆桌前把桌上的一大张纸拿起来回到榻边,递给梅姐:“你给念念。”

“这么黑的亮还叫人家念!”梅姐凑着烟灯的那点亮边看边读:“我军所敌清国军队而已。至尔农商民无辜······毫不加害,却抚恤之如慈母视子······”

“你看!”胖男人把手搭在烟几上,“说的王师一般!不应该呀······”

“怎么?那个英国佬也赶上了?!哪是啥谣言!千真万确!这破纸上的字半个也信不得!”可旺一口喝干了茶水,眼眶里的泪水又涨了起来,倒仿佛是那碗茶没落进肚里。后生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青筋都暴出来了,在微微的发抖:“那些死人俺是亲眼见,要不日本人埋尸填土缺人手,老爷!”后生没忍住,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俺可见不着你老了!”

胖男人听到后生说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饶是他见过许多场面,又吃了十来筒烟,精神足,也被撞得心里、脑子里一时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转向梅姐,却看到梅姐也在看着他。

“梅姐,”胖男人醒过神来,道:“你去趟厨房,给可旺弄点吃的······”

“我还是带他去厨房吃吧。”

“怎么?怕可旺在这里吃的不自在?”胖男人道:“不会的。他不是老吴,只会做出副雌像。你没听他叫你什么?这娃子有分寸。再说我还有事着急问他呢!哦!回来的时候烫两壶酒来。”

“您说了算。”似乎是要化解一下屋子里的沉闷,梅姐微微一笑,“这孩子有口福,厨房有现成的酱肘子,还说留一个明天吃呢!可巧了!”

“姨!”后生刚要说话。

“不要给他拿肉!”黄胜春喊到。

“咋?”梅姐脚一停。

“哦!俺明白。”她突然想起那个英国人刚回来时见到肉时的样子,一挑帘,去了。

“旺子,怎么?南边已经坏透了么?”胖男人等梅姐一走便问到。

“老爷,加上俺,”可旺回道:“俺敢说,城里活不出一百口人来。”

“老天!”胖男人在额头上拍出一记脆响,“鬼也!詹森是个西洋人逃出来都是天大的侥幸,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哦!”

“俺亏得还没进到城里。”可旺拽着袖子把泪痕抹了,说到:“俺还没到水师营,就听着那些山上山下鸣枪放炮。有往北走的人告诉俺,说日本人跟清军打起来了。俺进也不是,那会儿一下也没想到往回走。于是寻了个日后容易寻到的僻静处,找了个石头缝,把带的伞拆了,把伞纸包了老爷您让俺带给龚道台的东西,塞进石头缝里掩埋上,做了记号。这些事做完,俺歇了口气,想去路上看看情况,还没到大路边,远远就听着人喊马叫。俺趴在路边一看,很快零零散散几个当兵的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枪、缠头、腰带、号褂扯下来统统往地上扔。俺的个天爷!只一眨眼的功夫,跟变戏法一般,许多的兵!一下子全变出来了,没人照应的牲口一样发了狂的跑,漫山遍野······”

可旺起身从烟几上拿起那把瓷茶壶,摇了摇,勉强还能往自己碗里滴出小半碗,他一口气喝干了:“俺一看都是当兵的,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哪敢跟他们搅到一起!于是回到俺藏东西的地方,想着等路上清静了再走。这么着再加上太阳一晒,俺就打了瞌睡······等俺睁开眼,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拿着枪围住了俺,把俺两只手反复看了又看,后来才听说握过枪的手瞒不过他们。俺就这么着被带进了城······”

“唉!后来呢?”胖男人道。

“······老爷,俺······”可旺看着他的老爷,看了半天,两股泪拦都拦不住随着“哇”一声又涌了出来:“老爷······没活人······”

“唉!怎么会这般杀人!”胖男人脸变得苍白。他站起身,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莫不是大清的报应来了?!”

“老爷,您说什么?”

“旺子,你年轻,”胖男人一只手按在后生的肩上,似乎犹豫了一下,道:“当年大清得国,遇到不肯投降的,以屠城立威。我知道扬州三屠,嘉定十屠这样的事以后,真是想都不敢想!没想到自己活着的时候竟然会遇上!造孽!真是报应啊!嗨!说来说去,遭殃倒霉的,从来都是小民百姓。”

黄胜春的话在可旺心里还泛不起多大涟漪。他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遭遇里。

大清怎么得国,对可旺而言毫无意义。他打娘胎里出来,天下就是大清的。不需要他去理解啥,跟着照做就行,也是唯一的生存方式。大清两百年来的历史已经用馆阁体誊写在了一张精白纸上,连多余的墨点都不能、也不会有。可旺这样的草民,也早已潜移默化到听到“皇帝”两个字除了两只膝盖马上做好往地上跪的准备外想不起别的。

可旺不大明白老爷说的意思。

但他会恭恭敬敬听着老爷往下说。

黄胜春突然扯到大清的蛋,一是旅顺的惨祸让他联想到早些时候去茶馆喝茶时,一个半熟不熟的人偷偷给他的一个抄本。当他要当场翻开时,那人的手在他手上摁了摁。

回到家一翻开,里面竟是关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内容。这之前他可听都没听说过这么血腥的事!可以说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如此震惊过!然而他不是傻瓜。以他的经验,书上描述的,不像是无端编造。从此这两件惨事长久的压抑在他心里。他没敢再跟那个人打交道,但自己却摆脱不了这个梦魇。

没想到自己会在现实中听到这样的惨祸,而且是自己最信任的伙计嘴里说出来的!人真的会这样的残忍!这让他头皮发麻,可奇怪的是他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二是自从知道那些事后,虽然在外面他从来不敢乱说,可又总有一种要一吐为快的欲望。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可旺都是个合适的听众。

他今天不去见那个英国人是对的。杀一杀那蓝眼睛的傲气仅仅是其一。可是洋人手里那些东西,他有直觉的兴趣却一时不知道拿在手里作什么用,谁来用。他想到过老吴——伺候人还过得去,做这样的事,那还还差得远——他转念就把这个人从脑子里抹去了。

经营这么多年,这个时候手里却没个让自己敢于托付的人,这让向来骄傲得黄胜春有些神伤。

可旺在这个时候回来,遇到这么大的变故还能全须全尾、把自己托付的东西完好无损带回来,就凭这点,黄胜春也要高看这孩子一眼。

这孩子成吗?

黄胜春来回踱了两步。

他在暗处里看着这后生。

个头不高,身子肩宽背阔的却还显得结实,有几分汉子的模样。

话又说回来,即便自己觉得满意了,这孩子明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吗?即便明白了,他肯不肯干呢?手下有人,手里有枪,从来都是这片土地最有分量又最招忌致命的事。不到如今这天时地利的凑到了一起,黄胜春还没想过人呢!他中举之后仗着家底厚,两次进京下场,可均不能售。再一染上大烟,很快就难舍难离。即便是进场前过足瘾,到里面别说坐几天,就是一天下来对他已是巨大的折磨。他也就懒得再考了。可是这样一来,与中进士光耀门楣的期盼就越来越远。关里那些湘淮籍人士以军功获用的路子有时把他那点功名心勾了起来,有时候让他馋得捶膝,却恨没那样的好机会。可旺带回来的消息让他思忖着兴许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要未雨绸缪。

他胡思乱想一通后,竟不知觉间摸出些方向,于是有了些躁动。

“旺子,”黄胜春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用力捏了捏,踱回到烟榻边,坐了下来:“那个英国佬又来了,知道吗?”

“刚听您和老吴说呢!”可旺看着他,回道:“他又在倒他那些印度烟么?”

“不。印度烟土虽然贵,但用得起的没几个。他不是傻瓜。带些给我是给我防痢疾罢了(有大烟瘾的人大多大便干燥,最怕泻肚子。一泻肚子往往成不治之症。如果马上吸上两筒印度人头土,立刻止泻。烟禁森严之后,印度人头土极难获得,以至常常有价无市。)。这回他跟了艘美国船打东边,从美利坚来。”黄胜春那双胖手在腿上摩挲了几下,一拍:“这事连老吴也没跟他说过。你这趟差虽然没见着龚大人,事情却办得漂亮。可以称得上有勇有谋。老爷我觉得能跟你说说。”

老爷平日对他可以,可也从没用这样商量的口气跟他说过话。受宠会让人产生甜美的错觉,可聪明人却会因此马上警惕的感觉到危险。可旺吃不准老爷这碗甜浆里还装着啥。

“老爷,您这么夸俺,”可旺看了看黄胜春,“俺可接不住。”

“哈哈哈!老爷我几时信口胡说过?”黄胜春手指在烟几上弹了几下,“我跟你讲,你刚才给我说起旅顺的事,让我决定了吃下詹森手里的东西······”

外面的房门“咯吱一声”,又“咯吱”了一声。

“啥?”

“快搭把手!”梅姐喊到。

可旺赶忙站起身去到帘子旁,把棉帘子撩了起来。

“吃,吃!先吃!”黄胜春一迭声道:“先把肚皮喂饱再说!”

“菜包饭!”梅姐一笑,从提盒里把碗碟、酒壶、酒盅布在那张小圆桌上:“听姨的,喝两盅!”

“给我也倒上。”黄胜春道。

“来!旺子,”黄胜春站起身,踱到圆桌边,在包了软垫的鼓墩上坐了,“没外人,别慎着了!吃!”

可旺从榻旁的凳子起了身,也来到桌子边。

“能担得起事的汉子了,不拘着。啊!”黄胜春脸上一团春风。说也奇怪,他吃烟也好些年头了,脸上却不大看得出寻常烟鬼脸上那副败相:“坐下吃!”

梅姐点了支洋蜡,用晶亮透明的洋玻璃罩罩了,屋里几个人眉眼顿时清晰起来。

“你也来坐。”黄胜春招呼正要转身出去的梅姐。

“还是你们聊。”梅姐笑了笑,“俺一个女人家,不合适。”

“啧!”黄胜春皱眉一嗔:“什么话!黄家有啥事瞒过你?旺子打小就在我这儿,自己孩子一般,不是外人!一起!”

“行行行!”梅姐笑着,“你就是缺个斟酒的人!”

“旺子,给你姨拿张凳!”

梅姐在两个男人中间坐下来,用白菜叶子把炒的几样小菜和饭卷了个满满当当递给可旺。可旺赶紧两手接了,看了看黄胜春。

“吃!看我干什么!赶紧吃!”

可旺这才饥狼饿虎的把手里的饭往嘴里塞。

梅姐给两个男人面前的酒盅里斟满了酒,给自己的杯里也斟了一杯。

“老爷,”可旺几下把手里的菜包全塞进了嘴里,抹了把嘴:“俺吃好了。”

黄胜春诧异地看着他,道:“就吃饱了?!再吃一个!”

“俺先垫下肚子就可以了。您还是先把要俺去做什么先给说了吧。”可旺看着他,“要不这饭吃不踏实。”

“哈哈哈,我就说么!也好!”黄胜春哈哈一笑,把面前的酒盅端了起来:“旺子,这么糟的情况你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老爷真得高看你一眼。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这个,老爷我也要贺你一贺。把杯子端起来,咱爷俩先喝了它!”

可旺看着自己老爷一仰脖儿喝净了,也学着样儿把一盅酒全倒进了嘴里。酒温温的反倒杀去了些辛辣。喝进喉咙的滋味比温暖又还要热一点,落到肚子里暖暖烘烘。很奇妙。

黄胜春放下杯子,看了眼可旺:“黄水洼子那地方你还有印象么?”

“您说的是山里头那片洼地?老爷,咋?”可旺当然知道那地方,几片沼泽围着的那么块干地。夏天蚊虫多得能把人分着吃了。可那是黄家刚到关外时的立足之地,一直留在手上,如今有个十来户人家租种了些地,也没正经跟他们算过租子。前几年他还去收过些苞谷、铃铛麦,这两年连那点租子都懒得收了。咋?眼见入冬了,难道老爷又要派自己去那里?去做啥?不是说正找人卖了它吗?可即便要派自己走这么一趟,也犯不上让自己和老爷坐一桌喝酒呀!可旺心里电光火石间动了许多心思,仍然没寻出个合适的答案。

“老爷您找着人接手了?”他试探着问。

黄胜春埋着下巴摇了摇手:“不,不。现在不做这个打算了。”

梅姐给他碟子里夹箸子菜,也往可旺的碟子里夹了些:“旺子,吃点东西。边吃边聊。”

“这件事,”黄胜春拣了块干豆腐放进了嘴里,细细嚼着,把筷子搁下了,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稍稍往前一倾,道:“今晚老爷我说的话,入了你们的耳朵,可要把好门!”他扫了可旺和梅姐一眼,继续说到:“詹森这次跟的船,本是为淮军走私军火。原本要到天津交接,结果遇上了日本人的巡逻舰,还挨了几炮,打死了几个船员。溜到旅顺就呆了叹口气的功夫,换上面英国旗就出港了。恰好詹森上了岸,没赶上船。旺子,你边吃边听我讲。”

梅姐又多夹了两箸子菜布到可旺碟子里。可旺耸肩豁嘴,连着声说“不敢”,梅姐笑着道:“哟!老爷!您瞧!这孩子!唇边开始长胡髭了!”

“哦!还真是!旺子,今年有二十了吧?”

“回老爷的话,俺是光绪五年生人,属龙。过完年就二十了。”

“嗯嗯,别说!之前没在意,还有点男子汉模样了!”黄胜春脸上带着笑:“到这个年龄,也该做点事了。老爷我有心栽培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瞧老爷您说的!”可旺腼腆的笑了笑:“但凭老爷吩咐,俺去做就是了!”

“旺子!这可不是一般的事。”黄胜春下巴稍稍一提,乜斜着可旺,道:“不是老爷我吩咐一声你照办就能做成做好的。你现在这个年龄,正是人生第一个关键。老爷讲的话,你要仔细听,听仔细。”

“是。”

“詹森搭的船开走了,他从旅顺跑出来了,在你之前已经跟我说过旅顺的事。”黄胜春两根手指反复把几根胡髭捋直了又放开,“他那口中国话我也听不太明白,我当时也总觉得不太会,所以没放在心上。詹森惦记我手里的皮子,听他的意思,他在营口还有长短枪百来支,子弹也有一两万发。他想用这些跟我把今年的皮子交割了。老爷我原本想着要他那些枪弹作什么用?可是又总有些冥冥中的缘故让我没有直接拒了他。直到你回来,我才恍然。”他把筷子往筷托上重重一摆,“旺子,这是啥?乱世将至呀!让我下了决心!旅顺这样的坚城竟然一日弃守,说明什么?”

黄胜春盯着可旺。

“啥?”可旺看着他老爷,虚声虚气答到,“打不赢?”

“我就说这孩子!行!”黄胜春眉头一松,冲梅姐一笑:“别看开到关外来的官军拿的都是洋枪洋炮,骨子里其实跟当年八旗、绿营一样,不过是乌龟换了个王八的壳。大清打不打得赢不好说,起码在这块,它大概赢不了。”

“您老是说······”可旺有点疑惑的看着他的老爷。

“你说,不用吞吞吐吐,你说!”黄胜春以一种鼓励的姿态看着他。

“咱搬到黄水洼子去?”可旺怯怯的试探着。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黄胜春的眸子在烛光映衬下闪出些亮来:“不过旺子,不是搬过去。而是要练团!”他的手指关节在桌子边叩了几叩。

“练团不是易事。关外不比内地。内地那些大族、世家方圆一两百里树大根深,牵涉深广,有事能一呼百应。关外连我们算上,多是讨生活的新民,有利则趋,无利则避,互无牵羁,拢不起的一盘散沙罢了。”

黄胜春看着可旺,仿佛是面对一面镜子在观察自己说话的效果。

他见可旺明显的是在认真听他说,便继续道:“那些绺子,多是些鼠目寸光,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又没有智虑深远的人率领,只会戕害地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爷我要说练团,说起来还有些托大。黄水洼子偏于一隅,以前看多不顺眼,眼下再看,三面被沼泽所围,进出一途。真是祖上有德,没比它更好避乱的地方了。眼下局势不明,老爷我眼下要你做两件事:一是趁这个时候把这块地方收拾得住得下人。趁这次灾荒,招集流亡,把地给他们种又要拿得住这些人;二是把詹森的那批枪弹尽快运过去,挑选些精干的后生——不要多——一二十个就够了,学打枪骑马。”

“现在学打枪,老爷,”可旺一听乐了,“怕是晚了些吧!再说,哪个会呢?!”

“怎么会晚!告诉你,一定比你学的那些拳棒容易得多。这就是洋人厉害之处——能循序渐进,易见实效。你先跟着詹森学!”黄胜春摸了摸胡髭,“打它一两千发子弹,你要还摸不透手里的家伙,那就是老爷我瞎了眼!”

“老爷,您还别吓唬俺!”老爷的设想刺激了可旺,他变得兴奋起来。他两条腿在桌子底下快速地抖动。

“旺子,有愿望又不服输,当然是好事。可是不要脑子发热,尤其不可视为容易。”黄胜春说到:“你要记住,老爷一家以后能不能吃上口安稳饭,与你能不能担起这副担子关系大焉!”

“老爷,梅姨,”可旺放下筷子说到:“你们先宽坐,俺去去就回。”

可旺撩开帘子出来,把门一推,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砸在他脸上。他跨出门槛,赶紧把门给闭上了。老爷今晚对他所做和所说,再加上两盅酒,让他觉得自己由里到外到处都暖烘烘的。他能识几个字,没怎么读过书。可是年轻人的野心,可旺一点也不比别人少。院子里的冷空气没让他觉得冷,反而是一种透着清凉的舒坦。

他的手搓弄着耳垂,站在雪地里跺着脚。自打给老爷当差,算是靠着了棵大树,吃喝不愁还能得几个小钱,他很知足了,没想过旁的。可老爷今晚跟他讲的,似乎让他看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天地。这让他兴奋。这些年西到营口,东到岫岩,北到奉天他都熟。仗着自小练的拳棒,尤其是那一手通臂拳,使出来连好多老师傅都竖大拇哥。他产生了些幻想,这种幻想催促他认定眼下就是一个“宁有种乎”的机会。

“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黄胜春瞟了梅姐一眼。

“老爷问俺这话如果是因为几分得意,”梅姐眼一挑,看着这张现在被烛光映得发红的胖脸,拿起自己的酒盅在黄胜春面前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一笑:“那俺就先道个喜。老爷的眼光必是不差的。只是那个洋人肯去那山沟沟里么?”

“哈哈哈哈!在理!是这话!不过你不了解洋人。”梅姐这番恭维让黄胜春一下来了兴致。他拿起酒杯也在梅姐的酒杯沿上轻轻碰了一下,喝了个满杯:“洋人嗜利,能为争利吃苦。何况眼下他也没地方可去。唉!叹自己将老,恨膝下无儿呀!”

“那还不容易!”梅姐眼睛往帘子那边看了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黄胜春乜斜着梅姐,一笑,道:“树人还需十年期,现在还不到念这篇经的时候。此所谓‘力不达则不逮,过犹不及’是也。”

“老爷,”梅姐妩媚的笑了一下,“俺的意思老爷未必明了。”

“哦?”

“孙猴子脑袋上要没那道箍,能护佑唐僧去到西天么?”

“哈哈哈哈,”黄胜春伸出胖手在梅姐丰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你这个话说得极是!只是先要知道是不是只孙猴子吧!”

门响了一声,紧接着帘子被挑起,可旺那张毛茸茸的脸探了进来。

“掉茅坑里了?”

梅姐一笑。

“老爷,瞧您说的!”可旺腼腆一笑:“俺又没去茅房。只是在院子里站了会儿。”

“哦?怎么?”黄胜春猜到这孩子大概是去想这事了。他以前还真没注意到可旺身上还有这么一种资质。他越发看好这孩子了。他问道:“在院子里呆着干吗?还嫌不冷?”

“老爷,”可旺重新在凳子上坐下,“这件事您交给了俺,俺应该不会让您失望。不过······”

“你说,你说。”

“既是老爷交给俺,那黄水洼子那边的人和事就得完全由俺拿主意。俺只听老爷您的调派,别人不能插手。”

“嗯。都在范围。”

“还有,要请老爷翻浆(东北地区春季多雨,泥泞严重,当地人称为‘翻浆’。)过后把峪口外大块地也拿下来。”

“哦?”黄胜春站起身走了两步,在暗处看了看可旺的背影,“为什么?”

“老爷,您看是不是这么个理。俺是这么寻思的,”可旺说到:“大块地临河,灌溉就不成问题。既然招集流民耕种,索性多耕多种也就多收;黄水洼子位置太偏,只经营那一块地方,几乎没有余地,倒像是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俺想在峪口之外再经营起两三个庄子,庄子都用一个‘黄’字在当中,使那些流民既有依附,又让他们知道吃的谁家饭。平时收的粮食都交到黄水洼子,黄水洼子就只需要囤粮、养团丁。要是局面不好,俺们可以退到黄水洼子,还可以依靠峪口外的庄子打探消息。”

“原来刘项不读书。看来这话还真是!”黄胜春心里一揪,这娃子,真没看出来!他来回急踱了两步,回到桌边坐下来,道:“好孩子!有副好脑袋瓜!你有个准主意,老爷我真放得心了。就这么的。黄水洼子那边由你去经营,除重要的事要先报我知道,怎么做,老爷我不掣肘。只一点,绝不可张扬招摇。峪口外的想法好,但怎么把握,你要仔细。”

“老爷,最后这点您尽可放心。取租适度,手里又有刀把子,俺寻思应该是把握得住的。”

“你还知道恩威并施!”黄胜春大笑:“好!好!所谓‘多算胜’也!原以为门下尽是老吴这样的,没想到竟有一锥破囊!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你来,咱们爷们再合计合计,挑几个你用得上的就出发!”

“老爷,那大概不成。”可旺答到:“您看俺俩月了没着过家,总得给俺几天,俺不能大冬天把俺娘也带到山里面去。俺得先把她安顿好了。”

“嗨!是是!说着话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也好,眼瞅着过年了,干脆把年过了。至于你老娘,”黄胜春笑着看了眼梅姐:“那边弄好之前,只管交给你姨。你还不放心她吗?一准让你娘吃的是肉,穿的是绸缎,睡的是热炕!”

“这些事你们男子汉就不必操心了。”梅姐莞尔一笑,可旺从没见过这个女人笑起来还真好看。梅姐看了看黄胜春,继续说道:“赶明儿俺就让人收拾间明净屋子,干脆把老太太搬进来住。早晚有人,也方便伺候。您看呢,老爷?”

“就这么的!”

“那成!”可旺端起自己的酒盅,把杯中酒喝见了底,“老爷,俺把家里安顿了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