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旅人
“哥哥,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从沙海的对岸来。”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呀?”
“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国度,曾经四季分明,春夏秋冬轮转。土地能长出粮食,河流里有许多鱼。”
“哥哥的故乡那么好,为什么要走那么远来这里呢?”
“故乡变得越来越冷,雪积到了第二年夏天也不会化,天气越来越糟糕。为了活下去,我们向温暖的地方一直走,穿过沙海,然后来到了这里。”
“哥哥会打铁吗?我爸爸是个铁匠,把铁器卖给有钱人,能换到不少食物和炭。”
“我不会。我只会捕鱼,打猎,还有种粮食。”
“哥哥,你想不想学?我可以让爸爸教你!”
青年模样的人摇了摇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小孩子头上揉了揉。小孩子柔软的耳朵乖巧地趴了下去,嗓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声。他那浅栗色的发丝被日光晒得热乎乎,蒸腾出柔和的温度。掌心下淡淡的体温是真实存在的,这只手正覆盖着一个瘦瘦小小、但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小人。
一个小镇只养活得了一个铁匠。连铁匠的儿子,也如此拮据。
“哥哥,你也是猫吗?”小孩子把鼻子凑了过来,抱着他的腰轻轻嗅了嗅。
“是的。”青年模样的人摘下了兜帽,乌黑的披发从灰白的兜帽中滑出来,发丝略有干枯,被修剪得整齐。头顶,两只黑色的毛绒耳朵摆了摆,眯起那一双异色的眸子,友善地笑了笑,引起小孩子一声惊叹:“天哪,你怎么和我姐姐一样好看!”
他笑了笑,再戴上兜帽,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搭在两腿上,轻轻晃了晃垂落的脚。
“你也是,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小孩翻了翻口袋,翻出一朵干巴巴的小花递给他。
小花本应该有七片花瓣,如今掉落了一片,现在只有六片了。
“这是当年姐姐从蔷薇里面带给我的。”小孩自豪地说道。“哥哥和我的姐姐一样好看,所以我想把它送给哥哥。”
“你不想自己留着吗?”青年接过了这朵小花,它静悄悄地躺在掌心,透过阳光,看出它原本的紫色应该很鲜艳。
“等到明年,姐姐就要回来啦。到时候,她一定会带给我好多好多花。姐姐说,这种花叫‘幸运’,希望能给哥哥带来好运哦。”
“哥哥,我要走了,我还要去帮妈妈做工。哥哥有空的话可以来铁匠铺找我玩哦!”
小孩从围墙上跳了下去,像一只灵活的小动物。他朝那青年挥了挥手,便一下子钻进了人群,消失了。
青年低头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土,抬头看向微微有些泛红的天际。迅速冷却下来的风撩起他的衣摆,垂至小腿的长袍也抵抗不了体温的极速流失。
夜晚就要到来了。
这并不是他在这片土地度过的第一夜,但是每一夜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低温,饥饿,伤病。这些是夜晚的代名词,在光影的交接中,会有无数带着伤痛的灵魂归于天际。
每一次见到的曙光,都是女神的救赎。
夜晚如约而至。
青年把行囊展开,足足能装下一个人。早年在沙漠中行走,对于这种温差早已习惯了。此时只需要把行囊里的布匹和杆子掏出来钉在一个墙角,再钻进行囊里,就能安然度过一晚。
帐篷里充斥着这片土地独有的气息,呼吸时扬起的尘土有些呛人,好在混杂着旅人自己身上的味道,让他感受到一丝安心。可惜总有不听话的温度,从帐篷的洞口钻出去,散在寒风里。
风很快就吹起来了,发出不寻常的、骇人的声音,卷起集市上来不及收起的瓶瓶罐罐。飞沙走石,碰撞出一些声响。青年有些冷,但他做不了什么,只能蜷缩得更紧。
恍惚之中,听到了旁边住宅楼门好像开了又关,有轻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这种鬼天气……怎么还有人会半夜出门?还是我听错了。
算了,与自己无关,他想,直到有一只手从帐篷的缝隙里探了进来,恰好蹭过他的胸口。
青年浑身一颤,迅速翻身,在简陋的睡袋里跪坐起来,警惕地避开这只陌生的手。
很合时宜地,帐篷的破布被风吹开,露出半角不速之客的面容。
这人的身材高大,蹲下的时候和这顶帐篷竟然差不多高。伸进来的这只手腕粗壮有力,看起来不像迫于温饱的人。他也带着兜帽,阴影下看不清楚他的脸面,只能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一并传来。
“跟我回去吧,寒潮马上要到了,你会冻死在这里的。”
青年没有拒绝的理由,今晚实在是冷得太不同寻常。
原来他的帐篷就支在这个男人的住所门前。进门之前,青年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不是什么住所,这是一家旅馆,那牌子上面写的是“安宁旅社”。
跟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进屋。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暖风夹杂着一些酒桶木料的味道,地上铺着一张不知道被踩了多少年的羊皮地毯,已十分僵硬。旅社铺了很简朴的木质地板,吊着的灯发出昏黄的颜色。这些装潢虽然古旧,在这个黄沙横流之所已能足够彰显雄厚的实力。
那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左侧的吧台后面,终于摘下了兜帽,青年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在风沙里行走多年的英俊面孔,皮肤有些粗糙,深棕色的头发带着一点点灰。那双眼睛是浅棕色的,像热砂里埋藏的琥珀,瞳孔边有一圈白,让他忍不住想起故乡最奢侈的白金。
青年抬头看到了男人头上那双立起来的猫耳朵。
原来是同族。
“我叫瑞德森,这里是我的店。流浪者,你叫什么名字?”
“雪,”说着,他半个身体歪倒在吧台对面的长凳上,抱着行囊。“你就这么叫我吧。”
瑞德森给他递来一个盛了温水的杯子,雪一饮而尽。入口有些甜,让他冰冷的嘴唇慢慢恢复了知觉。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发音还算好听。对了,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愿意到我这里来帮忙吗?”
雪记不清自己怎么答应他的,他只记得自己拥有了一个小房间。
他扎进了一个很温暖的被窝,久违地做了个梦。
半梦半醒之间,他把那朵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用捡来的薄木片压住它。
它好像……真的为自己带来了好运。
一觉醒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这间房子在顶楼,被通道挤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只能勉强塞得下一张床和床头的小柜子。
走下了楼,从门缝看向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瑞德森正坐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打盹。
“我需要做些什么?”
瑞德森的耳朵动了动,瞳孔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竖起。
“你先负责清理旅社的卫生吧。那些人喝了酒总是吐在房间里……还有被褥,总是给弄得乱糟糟的。你会做这些杂务吗?”
雪点了点头,接过瑞德森递给他的扫帚,转身上了楼。
旅社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活动室,大堂有吧台和长凳。二三层都是客房,第四层就是顶楼,有一个小露台、杂物间和四间小房间,这四个房间里面住着老板和他的同事们。
它夹在两栋楼之间,是狭长的形状,那走廊甚至无法让两人并行。显然,客房也大不到哪去,只勉强摆得下一张能容纳两个人的床。
雪拿着扫帚,站在顶楼的走廊里,向露台那一侧望去。露台的木门紧闭着,从缝隙里渗进来的冷风吹得廊上的壁灯火焰狂跳。
他的房间是最靠近楼梯的一间。
靠近露台的那扇木门门口整齐摆着一双码数很大的鞋,第二间门口也散着两双,相比之下就随意多了,想必屋主不是什么严谨的人。
雪一边扫着地上的灰尘,一边思索。第三间的门外没有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第四间就是他的那间。
估计最里面的那间就是瑞德森的屋子。
他把灰尘拢在一起,装进一旁的袋子里。随后走向楼梯,一阶一阶地扫下去。
门口摆着两双鞋那间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地开了,从里面迈出一条腿,蹬上了门口的鞋子。
“是哪个勤劳的孩子这么早就在扫地了?”
那人拖着鞋子走了过来,胳膊撑着墙,露出一个有些流氓的笑容:“咦,是新人啊。我还以为是音。”
“我叫雪,是昨天晚上来的。”
“卡索。”那个一头金色短发的人打了个哈欠,随即伸了个懒腰。他头上也有一双耳朵,他身后,从宽大的袍子里探出了条金色被毛覆盖着的尾巴。
“你的声音很轻很好听啊,长得也像女孩子一样,是年轻姑娘们喜欢的那一种。”他热情地搭讪道。
显而易见的,他也是同族,看起来很外向开朗,外貌也很容易让人有好感,如果他的话再少一点就更好了。
卡索赏识地狠狠摸了一把雪头上的黑色耳朵——耳朵又软又有弹性,被捏得变形之后扑地弹起,看起来很有精神。
“小家伙,好好干,跟着咱们老板,保准饿不死的。”
雪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走下楼去。楼梯陡峭,卡索丝毫不放缓脚步,一步几个台阶,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隔着几层楼都听得见。
“……”是个奇怪的家伙。
雪将自己的双臂交叠,努力让自己的肩膀看起来宽厚一点,长袍下黑色的尾巴晃了晃。自己的伪装还是有些作用的。至少,现在遇到的人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女性化”罢了。
毕竟,这片不安分的砂土地对于独行的女性来说是很危险的。
房门没关严,雪的余光瞟见屋中还有一个同族年轻人的身影。
那人一头银发,半敞着胸口,几乎露出大半个身子。雪一抬头,正望见那双翡翠似的绿眼睛正看着自己,柔声说道:“可以帮忙关一下门吗?”
“……抱歉,打扰了。”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里面的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