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刚到中年的季德刚脸上光滑,依旧保留着年轻时的一对酒窝。他对着刚买回来的一尊大号东洋落地穿衣镜,扶正了紫红色的丝绒头巾,揪了揪藏蓝色细布大褂下摆,做了个左推掌、右钩手、左弓右蹬腿的单鞭打武式。一尺宽的黑色腰围横着一折三,在腰上围了两圈,打了个活结,腰围两头阔大,下端的小穗几乎落到两腿间的砖地上。他转着身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戏文里的武生。
季德刚走出后院堂屋,从角门转到前院。这是一处坐落在大同府和阳门东关下角东北边,坐北朝南的四合院。西墙外,两面杨油坊旗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着,旗杆木斗上落着几只喜鹊,不停地梳理着羽毛,忽而仰脖张开两片尖喙,“呱呱嘎嘎”地朝院内叫着。前院大门照壁后,宽宽的砖地地面,是徒弟们练武的场地。
晨练刚过,徒弟们早早就去御河边干着背河的营生,把晨练的刀、枪、叉、戟整齐码放到院中左右两边的器械架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正房是三间掏空砖瓦飞檐习武堂,习武堂门柱上有两片木板对联,左书“强身健体舞枪弄棒出富贵”,右书“陶冶情操书画诗赋写人生”,中间抬头一匾“习武堂”。季德刚漫步转过二门合廊子,将两个磨得明光铮亮的铁球握在手中,不停地上下翻滚着,发出“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走到大门高门槛前,左手撩起腿前摆动的腰围长穗,大步抬腿迈出大门,转过左边的石鼓,走到东关主道大街上。大街上来往赶早的行人稀稀拉拉,可关角西南面刘德顺的刘记羊杂馆早早就人头攒动,出出进进甚是热闹。端着大钵儿碗,吸吮着长长的山药粉条,一伙男人们吃得汗流浃背,左手端着碗,右手拇指食指还掐着大头麻叶,蹲在木凳上拨拉羊肚、羊肝、羊肺、羊肠和粉条,辣子油放多了,不住气地吸溜着嘴舌,吧嗒着嘴,大口吃着。香得人们个个满头大汗,连嘴角和脸上那红红的辣油也顾不上擦。
“当然好吃,正宗脏腥味,锅里放着羊粪蛋,你不知道吗?”
“尽瞎说……”人们边走边开玩笑,走向东面河边的一群人中去看热闹。
季德刚左手搭着“凉篷”,眯着眼瞅着宽宽的河冰,冰面西边的一伙人指手画脚地在吵吵着什么。他加快了脚步,隐隐听到新招来的徒弟张聚财那细嫩的嗓音。
“大哥,上次不让你来背河是为你好,背河多危险,这可不是开玩笑。”张聚财的娃娃脸上满是焦急。
“球大娃子,上次就是你撵我。老天的河道谁都走得,你们凭什么拦我?”王先推搡着张聚财,准备招呼过河的人们。
“后生别猖狂,没有季德刚师傅的同意,谁都不能背河。”另一个徒弟插着话。
“季德刚?你把他叫来评评理。”
“没大没小,让你长长记性。”
季德刚的五个徒弟拦住王先,一群看热闹的闲汉和急着要过河的人们围了一大圈吵吵着。“打,打,打……”
其中一个徒弟揪住王先的领子,往人群外拉拽。王先的大水裤拖拉到地上,蹒跚着被拽出十几步。其他几个挽着袖子,摩拳擦掌,忙着要教训王先。
“住手,刘旋放开手。”季德刚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喊喝着徒弟。
“后生,你穿成这样要干啥?叫啥名字?哪儿的人?”季德刚上下打量着王先,寻思这后生膀宽腰细,一副习武身板,像是练家子。
“季师傅来了?这是河对面曹夫楼村的浑小子,成天好打架,来了几次硬要背河,我拦了几次就是不听劝!”张聚财看着师傅,腰杆顿时硬了。
在大同东门地界,一般没有季德刚搞不定的纠葛,所以看见王先搞事,他并不太在意。
“您就是季德刚师傅,早就听说了。我想背河,您的徒弟不让。靠山吃山,靠河吃河,饮马河边的人讨生活去背河,还要份子钱?官府都不管,请问季师傅为什么不让别人背河,只许季家背?别人背河还要收份子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王先理直气壮地质问季德刚。同村来的二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立在王先身旁,不住气地瞅着王先和季德刚。
“你就是去年夏天,河水中救人的后生吧?好后生,水性不错。不过提醒你,背河不安全,你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的安全负责。你知道历年来在背河的过程中出现过多少事故,每年有多少人淹死在饮马河,又有多少贵重的财物流失在饮马河?”
“听说了,我也清楚,但不清楚堂堂习武堂收啥份子钱?”
“小伙子,你误会了,这个钱都拿来修桥补路做善事了,习武堂明人不做暗事,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噢,原来是……”王先嘀咕着,怀疑地看了看二娃。
“伍有良,你带带王先这后生。看样子,这后生挺能干。你给他讲讲背河的五不背,看看饮马河各段的地形水文和四季水路的变化,注意安全,多管管这些师弟,别整天打架生事。再发生这类事情,我拿你是问!”
“是,季师傅,这事交给我一定办好。”伍有良急忙接受师傅的训导和安排。
季德刚的大徒弟伍有良拉了把王先的衣襟,督促着说:“还不快谢过季师傅,季师傅宽宏大量,对你是特别照顾!”
“谢了,季师傅!大人不记小人过。听人说季师傅乐善好施,同情庄户人,果不虚传。我没和您打招呼就急着讨生活,破了您老人家的规矩,实在对不住,我给您赔不是了。”
“没事,不知者不怪!听说你这后生有股蛮劲,十里八村没人敢惹。小伍,你带他时多说说河面上发生过的事情,不要出了岔子,穷人家的孩子出点状况担当不起。告诉大家不要难为他,他也没用咱家的家伙什,份子钱暂不要收,以后再说。大伙都相互帮衬着。”
“谢季师傅宽恕,我日后一定登门答谢。”
几日来,伍有良一直领着王先和二娃在饮马河上转悠,讲述着河道上的一些趣事。他引着王先、二娃走到路边一石碑前,石碑上刻着:
独自勿涉水 结伴三人行
日落莫过河 夜行多不测
夏季山洪多 水深不得过
冬河道不明 暗流冰易裂
禁物通缉人 莫背有规则
伍有良指着石碑,讲述着背河中的“五不背”规矩。
“这第一条,不允许一个人单独去河里背河,最少要三人以上集体行动。背河危险,容易出人身事故,出事后无帮手避险性差。再说,被背的路人也胆怯,丢失东西说不清,背女人难以避嫌。”
“二是太阳升起前和太阳落山后不许背河。河道不明显,看不清状况也易丢东西。”
“三是夏天发大水、有山洪时不许背河,河水没过前胸不许背。”
“四是冬季摸不清河道,暗河冰冻不足一天,不许背人过河。”
“最后一条,官府禁用物资、通缉人犯不许背。”
伍有良将这“五不背”反复地讲给王先听,同时要求他一定牢记心中。
伍有良在前面边走边介绍着河道规矩,特别提到夜里走河道要注意观察。
“白水黑泥灰道道,晶咯瓒瓒冰面面。”
“伍哥,怎么说?你讲详细点。”王先看着伍有良的眼睛,认真地倾听着。
“夜里看到白色的路面,一般是水洼或水流,黑色的一般是泥路,灰色的一定是硬实的道路,银白色闪闪发亮的是冰面或雪面,这是一般规律。但在不同光的照耀下,也可能有不同的颜色,这要凭经验和感觉来判断。”
伍有良边讲边走,走到人们经常走的大路上,看着那深深的车辙沟沟直通那厚厚的冰面,停下脚步,继而又向冰面走去,用棍敲打着冰面。
“你看,这里的河面比其他地方窄了许多,因常年走车走人,泥沙越积越深,比较危险!”
“我看,从这地方过河省了不少冰路,路短省力,怎么没什么人从这儿过呢?”王先怀疑地问。
“问得好,别看这儿和别处没什么两样,但隐藏着巨大的危险。深秋后,上冻以前,车马人员都从这儿通过,流水把车马人员踩踏起来的泥水冲走,把平整的河底冲出了个大坑。河水少时没什么问题,可一旦发洪水,这儿的水最深也最急,过河的人们一定要当心了。”
“到了冬天,河面结冰,水浅处冰面已达二尺,而大道上的冰面却迟迟不肯冻结,三九天天寒地冻,虽然结了冰但冰层不厚,不可轻易在上面行走。过了腊月,大地反阳,冰开河流,水温上升,加上冬季气温变化,冰面开裂,更是险上加险。我们背河的人一定要小心,不能走这儿,也要劝说路人不要走这儿。劝说和组织人们安全过河,也是我们的责任。人们都不走这里,皆因我们的指挥和拦截。”伍有良讲到此处,回想起了河上发生的一件趣事,“去年夏天……”
夏季的饮马河正多姿多彩地变换着嘴脸,河面有时就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儿咩咩地叫着,偎在你的怀里百般娇怜;有时又像草原上的野马奔腾着,咆哮着,撒着欢地淘气。
雷雨暴风肆虐了三天三夜,瓢泼的雨水洒向山岗、草原、大地,饮马河沸腾了,大朵大朵的浪花翻滚着,卷着树枝、杂草、泥巴,甚至石头,冲刷着墙一样的两岸,浑浊的河水滚动在宽宽的河床中。震耳欲聋的河浪声响彻云霄,十里之内全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河流声。人们躲在房屋里,畏缩在炕头,蜷伏在被窝里,任凭着闪电、雷鸣、大雨对大地的惩戒。
雨停了,天晴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耀着饮马河,像一幅暖色的山水画。远处山顶被阳光照得泛起金色,暗褐色的山谷呈现在画卷上方,河水如山谷中飘洒下的一条黄色彩带,由远及近地铺满了画卷。宽阔的浅黄色河床,闪烁着被山洪冲刷过的坑洼。河滩上,条条弯曲着、扭动着的潺潺小溪,忽闪着耀眼的光彩。
走到近处,那黄褐色的河流还急促地流淌着,像小马驹打着滚撒着欢。河两岸的人群不安地躁动着,等了几天准备过河的人们急得团团转,货物、马车、商品扎着堆儿地放在河滩高处。季德刚涨红着脸,高声喊着,维持秩序。
“大伙别急,慢慢来,咱们一拨一拨地过河。货物和货主同时过河,不要落下东西。”
夏天,饮马河流水深、急时,背河的后生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赤裸着紫红色的健壮身体,腰间裆下围着小小的遮羞兜布,长辫子紧盘在头顶。货物大多顶在头上,每人腰间绕着一条窄窄的布条,布条上系着一个铁钩,铁钩又紧扣在一根粗长的大麻绳上,排成长长一队,长队两端的人把麻绳紧系腰间,背河的人相互牵拉着麻绳,作为牵引绳,拉开距离。头顶肩扛着货物,凭着好水性和对河道的熟悉,往返两岸。有的双肩“驾马”着路人,搂着或抓住他们的脚踝,尽量不让河水湿了他们的脚和衣服。马车过河时,先卸下货,再捂住马眼,打马过河,到对岸再把背河人头顶肩扛过来的货物装上车。背河人手拄着长长的杆子,口里喊着号子,慢慢迈开腿,试探着,揣摩着,行走在湍急的黄褐色河流中。那粗麻绳被背河人牵拉得紧绷绷,随着河流的缓急左右摇摆着,像一串拉直拉紧的佛珠,在水中不停地摆动。远远望去,像一队贴着河面飞翔的大雁,一排排,一行行,时而徘徊在饮马河两岸,时而飞落在潮湿的河滩上,啄食着路人馈赠的吃食。
晌午,来往的过客渐渐稀少了,货物也搬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准备出城走亲家或进城办事的妇女们。背河的后生们抢着背年轻漂亮的姑娘们,说着暗语斗着乐,嘻嘻哈哈地过河。
背河的后生中有个叫佟春的,生性腼腆,五大三粗,愣头愣脑,二十五岁了还是个光棍,背河时大多背货物,最重最脏的货物都是他背。
他很少背人过河,尤其不敢背女人。背河的后生们自十六岁起就陆续结婚了,过了十八就算大龄困难后生,不是家贫就是身体有点问题,佟春就是既贫穷又有问题的那一个。背河的后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铜锤。今天,岸上只剩下背女人过河的活了,不背也得背,佟春很不情愿地背了个胖乎乎的村媳妇,红着脸,闷着头,急匆匆走进河道,挂上绳钩,没走几步就进入埋腰的深水区。背河的后生们一律紧握着女人的小脚,走到没胸的河水时都得端高路人伸直的双腿,避着浪花向对岸走去。
佟春因上次背了个姑娘吃了大亏,让媒婆狠狠打了几个耳光后,一直耿耿于怀。今天又碰上个女的,心里又是忐忑不安,又是不情愿,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端高女人的腿走向河道。想到上次被揍,心里一直懊悔、恼恨着自己的无能,再不敢有一丝瞎想。眼前一片茫茫,佟春脚下踩着河底胶泥,身子一滑,肩上的女人叫喊着滑落到河里。佟春翻手一抓没抓住,等解开绳钩,那女人扑腾着,已漂向下游两丈远。佟春急促划动着双臂,游了过去。其他背河人头上都顶着货物或双肩“驾马”着人,腾不出身子,只能眼看着,嘴里喊着:“救人,快去救人。”
这时,王先干完早活路经河边,想看看背河,猛见有人落入河里,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着、叫喊着,二话没说,衣服也没顾得脱,“扑通”跳入河中,斜插入水,迎面拦截落水者。王先身体壮、水性好,急游了十几下,抓住村媳妇的脚腕,拖着向岸边游去。这时,佟春也游了过来,帮着王先一起救起了村媳妇。村媳妇上岸,低着头呕吐了几口黄水,也没什么大碍。王先看着佟春,想起人们传开的铜锤背姑娘的窘事就想笑。
伍有良和王先边走边回忆着去年那件事。伍有良顺手从一个徒弟手中拿过一根长长的木杆,对王先说:“说起背河,长杆的作用不可忽视。长杆子是背河人的第三条腿,水流大时用杆子支撑,不怕被河水冲倒,还可用杆子试探河道的深浅、河底的软硬。试探下来,如果河底硬硬的或是略松散的沙质河床,可以放心通过;如果河底黏黏的,拔杆子费力并夹带着胶泥,则不可通过。去年,有个东面来的过客不知道河底情况,误走到胶泥河道,脚陷到了泥里,越陷越深,被活活淹死。”
伍有良说起河道的事津津有味,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王先不厌其烦地听着,认真地琢磨伍有良的每一句话,细细品鉴着其中的道理,忍不住频频点头,渐渐露出佩服的神情。王先抬起头看了看,今天的阳婆跑得这么快,一转眼都快过午饭点了。
“伍师傅,不,大哥,今天晌午我请客,请你吃羊杂。东关刘记羊杂馆的粉杂特好吃,也不贵。”
这几日,伍有良给王先讲解了许多背河的经验,王先想好好谢谢他。伍有良看王先直爽痛快,有义气,有担待,也不再客气,点点头跟着王先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东关关角口刘记羊杂馆铺门前。
刘记羊杂馆在大同府东关西南,一间不大的铺面,一进屋就是一张方桌,后厨不足一间屋大。老板叫刘德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黑粗布棉衣倒也干净,白围裙像是昨天刚洗过,上面一个糙点也没有。刘德顺见二人进来,招呼道:“王先,多日没见,稀客呀!几位?里面请!”
“刘师傅,我们就两位,来两碗羊杂,多来点肝子,多放辣子,再来一盘羊头拌粉,一盘炒三鲜,来一斤高粱烧酒,六个熏肉夹饼!”
“好喽!”刘德顺答应着。王先和伍有良慢慢坐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有说不完的话。伍有良讲述着这几年去太原、北平押运货物的事情,特别讲到去内蒙古遇到的风险。声音一会儿提得很高,像山洪暴发,轰轰烈烈,一会儿又放得很低,像在耳边窃窃私语。
“内蒙古虽然凶险,但是个养人的地方,人少地多,一年打下的粮食够吃三年,尤其内蒙古人特别憨厚,你在蒙古包白吃白住一个月,他也不烦你。就是天气变化无常,尤其到了冬天,下起鹅毛大雪,冻死人、牲畜是常有的事。像咱们吃的羊杂碎,内蒙古人不吃,都喂狗了。”
王先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么好吃的东西都浪费了。今天请伍有良这一顿饭菜是王先一年也吃不上的,他今天遇到了伍哥高兴,人常说过日子不得不仔细,待客不得不风光,今天他就耍个大方,风光一次也值!
“伍哥,你下次再去内蒙古也带上我见见世面?”
这时,一个季家徒弟急匆匆跑进刘记羊杂馆,找到伍有良,说:“大师兄,师傅找你!”
“什么事,慢慢说!”
“大路冰面上一辆从五十里铺来的花轱辘大马车陷在冰洞里了,让你赶快寻人去营救。”
“人有事吗?”
“人是没事,赶车的把式忙活了半个时辰,车越陷越深,辕骡被压在辕杆间,众人抬了几次都失败了。车把式求救,找到了季师傅,师傅已答应让咱们快去帮忙!”
“走,我先去,你赶快再找几个人,把背河的弟兄们都招呼上!”
伍有良大步流星地往大路的冰面赶,王先也匆匆跟在后面。到大路旁冰面上,只看到一辆花轱辘大马车的大木轱辘足有半截埋在冰面下,水不住地从冰下涌了出来,从摔倒的骡肚下流过。高大的骡子被辕条上的马鞍紧紧压在冰面上,骡子把头高高抬起,又狠狠摔下,骡眼瞪得圆圆的,布满了血丝,无力地看着人们,像在苦苦哀求。人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抬辕条,刚刚抬起两尺高,车的前半面加上骡子的重量就令辕条又重重地压回骡身,骡子被压着,无力地喘着粗气,嘴里流出黏糊的液体拉着长丝。伍有良跑上去掏出腰间的腕刀,把骡子的肚带和骡肩上的皮条“嗞嗞”几下全部割断,招呼人们抬起辕条,叫后面的人压着车后板,数着“一二三”使劲。车辕一下被抬了起来,辕骡划动两条前腿,一使劲站了起来,站稳后移动了几下蹄子,大大地打了几个响鼻。
伍有良招呼大家边抬边往前推大车。
“车把式打套马,赶快往前走!”伍有良使劲抬着下陷的车轱辘。轱辘有近半人高,由硬榆木制成,二寸厚的轱辘边上钉了一圈铁箍条,每一颗铁钉加上圆铁,像把玻璃刀划在冰面上,往前每走一寸,冰面裂纹就加深一些,还伴随着“叭叭”的响声。
“快往前走,大伙使劲,冰要裂了!注意脚下。”
大车缓缓向前走动着,刚出五步远,只听“咔嚓”一声,伍有良脚下裂开一个大洞。伍有良向后一跳,又一声“咔嚓”,冰面塌了下来。伍有良瞬间落进水里,双手扶着冰的边缘,可那冰面随后也塌了下去。只见伍有良双手乱划着,被水流冲到了冰面下,不见了人影。人们急了,大喊着救人。王先一看情况不妙,随手抄起马车上的磨杆,割断磨杆上的皮绳,使劲砸着冰面,砸开三块冰也没见伍有良身影。这时,他又把大车上的麻绳绕在腰上两圈打了扣,喊着:“大家拉紧绳子,看到我摇动绳子,就往外使劲拉。准备好,我下去了!”王先一头窜到水里,往冰面下游走去。王先边走边摸索着,走了几步,用手抓住了不知是伍有良的手腕还是脚腕。他使劲摇动着腰间的绳索,冰面上的人们看到绳索在抽动,忙喊人使劲拉。拉了三丈绳子,王先和伍有良先后被拖上了冰面。此时,伍有良已闭上了眼睛,紧咬着牙关。“掐人中!”人们手忙脚乱地掐伍有良人中,又脱去他的上衣,揉搓他的前胸。王先看伍有良没有反应,又急又恨地捶打着他的胸膛,高喊:“伍哥,你刚和我拜了把兄弟就一个人走了,你咋这么不够意思,不要兄弟啦?”
捶打了十几下,不知是使劲过大,还是打对了地方,伍有良一张嘴,从鼻子、嘴里喷出一股水,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娘呀,冻死我了!”
“活了,活了,伍有良醒过来了!”人们赶紧为伍有良披上大皮袄,把他身子紧紧地裹起来,抬起他就向东关季家院子跑去。直到此时,王先才感觉身上刺骨的寒冷,全身抖个不停。二娃帮着他脱了湿棉衣,围上了皮袄,扶着他小步慢跑回到了家。
伍有良被兄弟们抬回季家大院,安顿到西下房躺下。厨房送来一碗小米稀饭,张聚财用小勺喂伍有良喝了半碗,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小伍怎样了?”季师傅匆匆走进西下房。
“不碍事了,刚喝下一碗粥,好险呀!若不是王先钻到冰下捞起伍师兄,今天,师兄就算完了。”
“王先呢?”
“没注意,王先没事,可能回家了。”
“赶快把他请来,我们要谢他!”季德刚吩咐着徒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