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绪二十六年(1900)冬。
大同府和阳门城楼东面的饮马河即将冰封,宽阔的河面上,滚滚水流裹挟着冰凌缓缓流动,给河两岸进出城的人们带来巨大的不便。当然,这也催生出背河这一古老的行当。
这些年,饮马河上的背河生意一直被习武堂的季德刚把持。
出了和阳门往东一溜下坡,过了东关十字街口的关角大道北面,竖立着杨油坊的两杆大木斗旗杆。旗杆往东有处宅院。广式门楼,门前蹲着俩石狮,门楼檐下挂着习武堂的牌匾。
过了习武堂向东望去,便看到了饮马河隔着的那高高的东长坡沙丘。东长坡沙丘上有个曹夫楼村。曹夫楼村南沙沟对面高岭上有真武庙和曹夫庙。
真武庙那雄伟山门外一百零八级青石台阶下面的河滩上,生长着一簇簇沙枣树、一丛丛酸刺灌木和零星散落的老汉杨及拐七扭八的老柳树。酸刺丛中不时飞起又快速落下的一群群家巴雀儿,啄食着被冻得硬邦邦的深红色酸溜溜粒儿。
这时,在河道东面一个背风窝土堆后面冒出一股浓烟。浓烟顺着一棵老杨树冠冒出,被风一吹缓缓散开,远远望去就像老汉杨被点燃了一样。循着烟走去,便看到两个人拨烧着秫秫秆和杂草烤火。一个后生穿着驴皮缝制的水裤,半坐半仰在土堆旁。驴皮水裤的两条裤腿早已被河水浸湿,冻成两根冰棍儿。另一个娃儿捧着几根秫秫秆,熏烤着冻冰的裤腿儿。
穿水裤的后生叫王先(乳名先宝),是东塘坡沙梁上曹夫楼村一户庄稼人家的小子。另一个长着圆脸的娃儿叫王二娃,是王先的邻居,也是远房堂弟。弟兄俩近几年逐渐长高了,长大了。尤其是王先,长得又高又壮实。他们和另一个叫刘小莲的女孩儿经常一块玩耍。王二娃、刘小莲经常帮着王先干活,打打下手,顺便也学点手艺。
这天,是王先第一次穿着水裤下河。他本想帮着背河的打打下手,干点零碎杂活,讨要几个零花钱。没想到刚背了两趟,就让季德刚的小徒弟张聚财给撵了回来,说什么必须是季师傅的徒弟或交了份子钱才能干背河的营生,还得借用季家水裤并在大徒弟伍有良领班的管理和带领下才能背河。
王先半躺下那高大结实的身躯,抬起一条腿让二娃用点着火的秫秫秆熏烤裤上的冰片。在火苗焙烤下,冰片变成冰珠滴落。忽闪忽闪的火光照在王先紫棠色的脸庞上,英俊洒脱中带着几分睿智的神色。他浓眉微抖,眨巴眨巴长睫毛,自言自语:“不对呀?这饮马河又不是他季家的,凭什么不让我背河?”
王先猛地睁圆双眼,斜瞪着二娃:“明日咱还去背河,非和他们理论理论,斗上一斗。二娃,敢不敢跟哥去?”
二娃忙挺挺胸道:“咋了不敢去,又不是去打架,有哥在,怕什么!”
王先是曹夫楼村东王步通家大小子。王步通在村东靠沙沟边一溜九间泥草屋中央三间房居住。他膝下只有俩儿,大儿王先,二儿王生(乳名生玉),比王先小八岁。王步通常年有病,病恹恹的,肚里没啥好吃食又无钱医治,前年就撒手去世了。王步通的老婆王陈氏带着两个儿子,度过了艰难的两年。眼看大儿王先今年已十八岁,长得高高大大,穷人家的孩子不挑食反而能吃得结实敦厚。王先家三辈庄户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家三口靠三亩薄沙地和王先打短工艰难度日。今年进入冬季,王先看到饮马河人来人往,背河的营生不错,就有了背河赚钱的想法。
大同城东这条河,古来,人们一直称之为饮马河。饮马河源头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后山,流经内蒙古丰镇,过明长城边关小镇得胜堡,一溜下来都叫饮马河。流到大同府管辖地孤山,还叫饮马河。可过了孤山,不知何时、何因,把饮马河改叫为御河。御河水流经大同城东一直南下,和十里河汇合,流入桑干河。桑干河浩浩荡荡改向东去,流经册田,归入官厅。
用柴火烤得裤筒软和了,二娃帮着拽下水裤。王先坐起撸了撸棉裤,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和脚板,用手来回搓着腿脚。他在河水中待的时间太长,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这时听到沙堆后有娇嫩的咯咯笑声,像是有人偷看。“小莲出来!”二娃扭头喊了一嗓子,“快过来给你哥搓搓腿,你也心疼心疼你哥。你看,哥的脚都冻成啥样了,快来搓脚,快点!”二娃开着玩笑催促小莲。
从沙堆后缓缓走出一妙龄少女,三寸金莲躲闪着顽石,一蹦一跳到了王先跟前,眼睛眯成一道弯,长着两个酒窝的脸蛋红扑扑的,十分讨人喜欢,小嘴弯弯地微笑着。“呀,脚咋冻成这样?”小莲瞅着王先发紫的腿脚,心疼地说,“赶快搓搓,血脉不通就冻伤了,留下残疾,再多钱也治不好了。”
“那你还不快过来给哥搓搓。”王先微笑着,半开玩笑地抻出一只脚晃动着。
“搓就搓,这怕啥,又不是没搓过?你娘还夸我搓得好!”
“你啥时候搓过脚?”
“经常给你娘搓背,你不知道?你娘说我手劲大,搓着舒服解乏。”
小莲弯腰拾了把柴草,垫在屁股下坐平稳了,抱起王先一只大脚认真地慢慢搓起来。王先麻木的腿和脚逐渐恢复了知觉,痒痒得微微颤抖着。小莲由轻渐重,一会儿搓搓,一会儿捏捏,时不时还拍打两下,像个有经验的推拿师傅。王先眯缝着眼,享受着嫩白绵软小手的搓揉,心里那美呀,说不出来的快活。
小莲搓着脚,笑着问王先:“哥,你们背人过河咋背呀?哪天试着背我过河,行吗?”
“那还不行?那太行了,待会儿,哥穿上鞋背你。”
王先坐起穿鞋。小莲走到二娃晒着的水裤前,翻弄着水裤里子,看哪儿有渗漏的地方。她一个一个记住,准备回到家再补上几针,把皮线缝得密实点。前几天,王先到东面四十里铺买了一张驴皮,让母亲给缝条驴皮水裤,母亲眼睛老花便请小莲来帮忙,小莲欣然应允。小莲的针线活儿在村里数一数二,没用一天就把水裤缝好了。
王先穿好鞋站起来,拍打衣服和屁股上的沙土。“小莲,去站到土埂上调转身子,巴叉开腿,哥背你。”
小莲站上土埂叉开了腿,王先把头钻过小莲的双腿。“嗨!”他右腿弓着一使劲,腰一挺站直起来。
“啊!啊!”这时,小莲被吓得直叫,身子缩成了一团,紧紧搂住王先的头,把王先的额头、眼和嘴捂得严严实实,不敢松开。
“把手拿开点,捂着眼了,看不见前面咋走路?”
小莲小心翼翼地把臂向上慢慢移动,两条腿紧紧夹着王先的腰。王先顺势抓住小莲的脚腕,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一会儿,小莲开始习惯了,不再害怕,慢慢试着挺起了腰。
“哥,你别抓我脚腕,怪痒痒,你松开点手!”小莲摆着腿脚。
“松开手,你就摔下来了。要不我抓住你脚?有鞋衬着就不会痒了。”
王先攥着小莲两只小脚看了看,边走边说:“你这小脚在真武庙三月三庙会的晒脚大赛上定能夺魁。哥再给你买一双漂亮花鞋,穿上一定更好看。”
“我才不去什么赛脚会,臊死人了,才不让那些花流歪汉瞎摸人家的脚呢!”
二娃叠好水裤,用麻绳捆绑紧,悠甩到背上,吃力地追赶着王先和小莲。这时,小莲已松开了双手在空中划拉舞动着,学着戏台上女英雄穆桂英骑马打仗的姿势,挺直腰板,扭转身子,摆了个拿长枪刺杀的姿势。
“二娃看枪,今天给我穆桂英把命留下。”
“穆桂英使大刀,不是长枪。”王先说。
王先笑着看看二娃,二娃低头喃喃道:“看见小莲什么都忘了,眼里哪还有我?”
小莲是王先家隔壁刘佃洪的独生女。刘佃洪、王步通和二娃的父亲王永和是同一辈的磕头兄弟。王步通大刘佃洪三岁,比远房堂弟王永和大五岁,由此排列,大哥王步通,二哥刘佃洪,三弟王永和。他们三个人也没正式磕头拜把子,只不过情趣相投,都是穷庄户人,一块干活,一同乐呵,相互帮衬着,过着穷苦人家的日子。
王步通和老婆王陈氏有了大儿子王先后,就在曹夫楼村东紧靠沙沟的沙土圪梁上选了一块地,盖起了房子。王永和、刘佃洪看到后,也要在这沙土圪梁上盖房。沙土圪梁上地方不大,正好一家三间房,就这样你帮我,我帮你,盖起房来。秋天过后,九间土坯茅草房在荒草落叶的围绕中,孤零零显得有点荒寂。第二年夏天,三家合伙抽出空隙又打了土板院墙,找来枯死的老汉杨木盖了三个门楼。就这样,三家陆续搬来住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过着庄稼人的穷日子。住进新房的第二年,王永和与刘佃洪的老婆前后生了娃。王永和老婆冬至过后生了个男孩,刘佃洪老婆第二年正月生下女孩。女孩出生那天,天气特冷,稳婆接生时手忙脚乱地蹬翻了盆,热水洒了一地,呈现出莲花般的图形。刘佃洪看到地上的莲花水印,就给娃儿起名小莲。王永和的娃儿过百天那日,王步通来吃席时问道给娃起了啥名,王永和也没多想就给儿子起了个二娃,说是和王步通儿子王先排着好养活。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三家男人出地劳作,女人们推碾子拉磨时孩子就由王先看着,王先背一个抱一个地在沙堆上玩耍。夏天一起光着屁股玩,冬天弟弟妹妹尿裤子,他给脱下来晒干再穿上,就这样成了两家的小保姆。又过了几年,王陈氏生了王生,小莲和二娃也可以哄着王先弟弟玩了,可王先照顾二娃和小莲比照顾王生还上心。
刘佃洪有时拧着王先耳朵,开玩笑说:“把我家小莲娶了做媳妇吧!”王先低头不作声。
刘佃洪哈哈大笑:“看,还臊得慌,脸都臊红了。”一句玩笑话让王先从小就记在心里,真把小莲当自己媳妇一样照顾着。他也不知道媳妇是什么含义,只知道对她好就行,比对弟弟还要好。
一天,二娃和村里一个叫牤牛的壮娃斗起嘴来,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打了起来。二娃和小莲两个人都没打过牤牛,吃了大亏,王先从地里割草回来,两人向王先哭诉挨打的经过。王先二话没说,出去就找牤牛,拽着牤牛领口在他屁股上扇了几巴掌。牤牛号啕大哭,还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牤牛娘找上门来,王步通回来后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拿起柳条在王先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十几下,王先一声没吭。等王步通走后,二娃和小莲悄悄跑进门,蹑手蹑脚地来找王先,让王先脱下裤子,二娃往伤口上抹香灰,说是止血。小莲在一旁不停用嘴吹着,看着那红肿的屁股,心疼得掉下了眼泪。
王先在曹夫楼村是有名的顽皮孩子,好打抱不平和见义勇为,遇事果敢机智。十二三岁大的孩子凡事好评个理较个真儿,没少给家里添麻烦。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摔跤,三四个孩子一起上也摔不过他。王先十七岁就练就了一身搏击打架的技巧,五六个小伙子也近不了他的身。摔跤和打闹时,二娃和小莲常在一旁加油鼓劲。每次得胜,二娃、小莲都夸奖着,比画哪个动作漂亮、哪个动作还有点欠缺。王先在二娃、小莲眼里就是个英雄。
一年春天,王先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套好牛去耕地播种谷子。淘气小子牤牛急匆匆走进来,喊道:“先儿哥,你出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又有什么事?牤牛,不许出去惹事!”王陈氏瞅了牤牛一眼。
牤牛拉着王先走出门,悄悄诉说着早上发生的事情。原来,村南沙沟对面,真武庙东面的齐家坡村,有齐彪几个练武的小兄弟听说曹夫楼王先和牤牛打架厉害,他们早就想找碴和牤牛与王先比试比试,正巧今早牤牛出地劳作,顺便拉了三只羊经过齐家坡滩地,牤牛没注意,一只羊偷吃了路边三棵高粱幼苗,被齐家坡两个后生看到,不依不饶地要牤牛赔高粱苗。牤牛好言好语赔不是并答应秋后赔一升高粱。两个后生仗着自己会点武功,扭着牤牛衣领就是不放。牤牛甩了几下没甩开,火气上来,没说几句话就扭打起来。齐家坡两个后生刚学点武艺,没实战经验,反倒被牤牛三两下摔倒在地。那两个后生爬起来只说了一句:“你等着,别走!”
牤牛也没理会,干完活赶着三只羊回到曹夫楼。吃完早饭再出来时,远远看到齐彪带着七个人在村口树下站着,专等牤牛出来。
“先儿哥,你看怎么办?这些人来者不善,要不要再找几个人过去?”牤牛这时有点胆怯,低声说着,还不住地环视四周,生怕那八个人就在周围。
“没事,不用去找人,咱又不去打架,我去和他们说合说合,屁大点事也兴师动众的,没意思。”
王先和牤牛一起向村口走去。二娃偷偷听到他俩嘀咕的那些悄悄话,叫上小莲,偷偷摸摸地跟着王先和牤牛。二娃和小莲十分担心人家八个人打王先和牤牛两个人,先儿哥肯定吃亏。两人盘算着,实在不行,看先儿哥和牤牛打不过,就赶快去喊人。
王先走在前面,牤牛紧跟身后。快到村口时,牤牛放慢了脚步,王先一个人走到那八人面前,牤牛却躲到墙后,探头窥视着。
“原来是齐哥,牤牛不懂事欺负了齐哥的弟兄,我看算了吧。让牤牛秋后多赔点高粱,就当赔罪,咱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说呢?”
齐彪一看是王先,心想:“听说王先挺能打,比牤牛还厉害,不妨试试,摸摸他底细。”
“牤牛没来,你来找死啊!”齐彪二话没说,向王先脸上打过来。王先一躲,就拍到脖子上。王先一看,今天是谈不拢了,这架是非打不可,躲也躲不开,不能认怂。王先心里谋划着,先把齐彪打倒了,其他几个人就好说了。
“齐哥,有话好好说,怎么就动起手了?”王先边说边分散齐彪的注意力,悄悄地向齐彪面前挪动着脚步。齐彪看王先靠得这么近,得意地用食指敲着王先的脑门。
“你们这些人就是欠打,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
齐彪话还没说完,王先左手一扬向齐彪眼睛晃过去,逼得齐彪急忙抬起手阻拦。这时候,齐彪头部下面的空当暴露出来。王先紧握的右拳从下方猛地暴击对方下巴,齐彪向后一躲,王先的右拳结结实实砸在齐彪鼻梁上,血从鼻孔里嘟嘟地涌了出来。齐彪眼前一黑,疼得直打哆嗦,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齐家坡的几个后生一使眼色,一齐上来有的说抱腿,有的要搂腰,想把王先摔倒。王先哪能让他们缠住,在人群的空当来回蹦跳着,眼睛看着这边,余光扫着那边,一打一个准。没几下,四个后生都挨了打,有的被打得蹲下,有的摔倒在地,这些人平时也不知怎么练武的,那一招一式怎么也派不上用场,还来不及拉开架式就被摔倒在地。其中一人喊道:“这家伙有武!”这一声喊出,众人皆停止了打闹。大家都呆呆站在那儿,看着王先,只有齐彪还蹲着捏着鼻子,没缓过劲来。
王先挥手指着齐家坡的几个后生,压低嗓门,吼道:“别说你们这几个人,再来几个,老子也不怕,不信再打来!”
齐家坡的人都站在那儿不动,其中一个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慢慢走向前面说:“行了,王先,你也没吃亏,快回去吧。”说着,招呼几个人扶起齐彪,向齐家坡方向走去。
牤牛、二娃、小莲都跑过来。
“哥,你真厉害,一个人打八个人。”二娃比画着,不住地说。
“我一直捏着把汗,正准备去找人帮忙,哥就把他们打趴下了。”小莲说。
王先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低着头默默向家里走去,像又犯下什么错事,那个烦恼和懊悔劲儿久久不能散去。
那年三月初三,真武庙举办庙会。一大早,阳婆刚刚露头,真武庙大门前就响起了鞭炮声。两响的大麻炮冲上天空,接连不停地炸响,散出一朵朵烟云。
“开庙了,开庙了……”人们喊着。
唱戏的戏班子在门前吹起唢呐,吹笛、吹箫、拍镲、打鼓、打铜磬的各自忙活手里的家伙什儿。远远地,就听到真武庙庙会开市的热闹声,迎接着远近的人们到来。大同府里买卖家和东面远近的财东们都提前两天住进了真武庙,在庙南院的一溜客房里,各自准备着庙会所需的商品、食材。做买卖的急着搭帐篷,戏班子忙里忙外搭起戏台,挂起汽灯和红彤彤的灯笼串。幕布、围帐都挂吊起来,赛脚会所用的木靠板也排起一排,上面铺好了毛毡和红色的绒毯。
开市了!大同府城东一年一度规模最大最有名的农闲集贸庙会,随着阳婆的慢慢升起拉开了序幕。鼓乐声夹杂着鞭炮声、卖家的吆喝声、人们的嬉笑声,把一个庙会吵得热闹非凡。阳婆升到一竿子高时,从远处望去,真武庙高高的台阶上挤满了出出进进的人群,有烧香磕头的香客,有买东置西的农妇和市民,还有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看热闹的孩子们。
王先和小莲一大早就来庙会看热闹,王先在前面挤开人群,小莲拽着王先衣服紧跟在后面。庄户家需要的犁、锄、镰、沙耙、扫帚、簸箕、米、面、油、各种种子、果树枝条,五花八门,生产所用和家庭所用应有尽有。再看那练武打把式的彪形大汉,光着上身躺在地上,鼓鼓的肚子上放把大铡刀,另一个人抡足了大锤使劲砸在刀背上。小莲“啊哟”一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那大汉啥事没有,一跃而起,端着铜盘向小莲走来。王先赶紧掏出两个铜板抛向盘中,“当啷”一响,大汉又转向别人。转圈讨要了一些零碎钱,又开始表演口中吞咽铁钉,把一根一根铁钉咽到肚里,共咽进去五根,转着圈让人摸着肚子,然后又一根根吐出来。接着,大汉慢慢仰起脖,将二尺长的宝剑吞咽到肚里。围观的人们捏着把汗,不住地拍手叫好。
王先和小莲又走进另一圈围观的人群中,人们正在观看硬气功。一个大汉把长矛顶在自己喉咙上,使劲往前推,长长的矛杆弯成了一把弓。更厉害的是,他还能握着厚厚的铁尺向自己头上猛拍,反复多次,硬生生把铁尺拍弯,转着圈让人们摸,用手指敲打着铁尺,发出“当当”的铁器声,接着,又生生把铁尺拍直。另一个人把丈把长的蓝色布腰巾围在腰上,一圈圈勒紧,肚子一时鼓起一时回去,把腰勒细到极限后,“嗨”的一声,猛一掌把厚厚的石条一拍两半。
看过耍把式后,王先拉着小莲挤出人群,走到卖小吃的摊位前,解开腰带,从裤兜里掏出攒了半年的几个铜板,买了两个熏肉套大饼。小莲哪吃过夹着猪肉的白面饼子,她小口小口慢慢地品尝着。走到卖麻糖的小摊前,看着各式各样的糖人、糖马,王先说:“这是用小米发酵了后蒸熟,又熬煮成糖稀,再用脚踩压和抻拉制成的麻糖。”
“用脚踩?穿鞋吗?”
“光着脚踩,穿鞋早就把鞋粘掉了!”
“那多脏呀,咋让人吃?”
“人家的脚比你的手都干净,买两块尝尝。”王先又掏出铜板买了两坨麻糖疙瘩。今天,王先可耍大气了,也舍得花钱。
小莲第一次听说,麻糖是光脚踩出来的,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王先。
小莲津津有味地吃完了大饼,脸上布满了解馋后的喜悦,溜溜发亮的大眼睛目不暇接地看着周围的热闹。她边走边掏出糙纸包着的麻糖,左手端着,右手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坨麻糖,左看看,右瞅瞅,怕粘着手又怕弄脏麻糖,把硕大的一坨麻糖全塞进嘴里,嘴被塞得满满的。小莲张大嘴想用牙嚼碎它,可怎么也回转不过来,索性不管不顾地由着麻糖在嘴里慢慢融化吧。
说书摊前站着许多人,也有拿着马扎凳子坐在前面,天天来听书的闲人们。说书人是个中年男子,黑黑的长须随着嘴巴一张一合而有规律地抖动着,身穿藏蓝色长袍,左手摇着纸扇,右手拿着块醒木,正讲述着宋朝杨家将的故事。看那说书人瞪起双眼,鼓起腮帮子,把右手一扬,“啪”的一声,将醒木狠狠地拍到桌面上。
“想听杨六郎被困雁门关,穆桂英如何解围,请听下回讲解!”
说书人醒木猛拍,吓得小莲愣一下,可嘴里的麻糖粘着牙齿,喊不出声来,一口唾液呛了嗓子,弯下腰蹲在地上咳嗽个不停,脸憋得通红,两手光摇动说不出话来,眼泪成串往下流。王先看到便急了,将黑黑的粘着泥巴的手指伸向小莲嘴里,可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莲摇动胳膊,推挡着王先的脏手,急得不住气地跺着脚,泪水和鼻涕混杂着糊满了嘴和脸。王先看着小莲这样更急了眼,不管不依地抱着小莲的头,嘴对嘴猛吸起来,一心想把麻糖吸出来。小莲被抱着头,动也不能动,一会儿麻糖化开了,牙齿也能动了,咳嗽停止了。小莲使劲推开王先,含着眼泪笑着说:“真不进眼,老想占人家便宜。”
“我那是在救你,再待一会儿就憋死了。”王先说完,又拉着小莲走向下一处人群聚集的地方。人们拥挤着在看什么,还有几个红衣汉子维持秩序,推着人们往后靠。王先使劲拉着小莲,低着头硬钻进了人墙中,也顾不上听人们的骂骂咧咧。
是赛脚会现场!已有一拨姑娘平躺在一排早已铺好毛毡和绒毯的木板上,姑娘们的头都垫得高高的,每人头上都盖着一块五颜六色的纱巾。头纱都是苏杭产的蚕丝细纱做的,每块三尺见方,上面绣着精美的花、鸟等图案,有桃红色带黄色花边的,有翠绿色带金色花朵的,还有粉色的、黄色的、湖蓝色的,各式各样的精美头纱盖在姑娘们头上,煞是美观。姑娘们的身子用厚毛毯盖着,只露出一双双小脚。赛脚会上出现的小脚都在三寸左右,被称为“三寸金莲”。赛台上一双双绣花鞋精致得像一件件艺术品。绣花鞋三寸大小,鞋前面尖尖的,覆一层圆润的胶头,梯形鞋帮上绣着各式各样的花草图案,有黑色礼服线鞋面绣红花金边的,有杭州产厚面紫红绸缎鞋帮上绣墨绿和黄花的,也有绣鸟儿、蝶、马儿的……
一双双绣花鞋都是用蚕丝线一针一针细细绣出、密密缝制而成,双双精致美观,引人遐想。这一拨展示完毕,下一拨姑娘又上台展示。人们低语着,私下里比评着脚的形状、大小,鞋面绣花的美观和做工的精细,同时也估量着姑娘的身段和容貌。人们常常固执地想,脚生得小巧美丽的,人也一定差不了。人们想着、评论着,迟迟不肯走开。人越来越多,维持秩序的后生们也忙不过来了,不住地使劲推着人群。无论是农家女儿,还是城里闺秀,都难得有人欣赏自己的双脚。这时,她们反而感到无比的欣慰。若不是爹娘管得严,又怕人们笑话,私下里说闲话,哪个姑娘不想到赛脚会上展示一下自己的双脚和精美的绣花鞋。凡是来赛脚的姑娘们都没想着夺什么冠,只是想身穿时髦衣服走在大街上展现自己的风采,那么自然,那么自信。展示完的姑娘个个低着头悄悄离开,直到走出真武庙。只有城里三道营房的姑娘、大墙后的姑娘和水泊寺的姑娘,出出进进地忙活着,招呼人们进屋喝茶,嗑着瓜子评论着展台上的一双双小脚。
这时,小莲盯着赛脚会上的姑娘看个没完,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若有所思,不知想着什么。王先看在眼里,拉起小莲的手。
“走吧!别看了,哥背河挣了钱,也给你买一双红色绣花鞋穿一穿!”
“穿上那么金贵的鞋,怎么下地干活呀?弄脏了就可惜啦!”
“哥背着你在村里绕一圈,让全村人看看,有机会也上赛脚会上和她们比比!”
“羞死人了!”小莲低着头噘起小嘴,喃喃地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