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校勘古书的方法
古书之难读是人所共喻的。所以难读的缘故,固然有许多是由于今人去古已远,对于古代的语义文法等不易明了使然;但是因为书籍制度的改换,文字形体的变迁,以及后人传写摹刻的校改发生错误以致难读的也很多(见叶德辉《书林清话》、王念孙《读淮南子杂志叙》)。后者之滞碍尤大。我们读书的目的在于通解大义,然而常常因为书中文句有错误,便难以理解。所以要想读通古书,非切实地先校雠一下不可。俞樾说(《札迻序》):“欲使我受书之益,必先使书受我之益。”是深有体会的。校雠古书,在汉代的学者已经很用心了。到清代成为专门之学,功绩也最伟大,若卢文弨(抱经)、王念孙(怀祖)、俞樾(曲园)、孙诒让(仲容)四人所校书极多。其中方法和态度最审慎的首推王氏。孙诒让《札迻叙》说:
乾嘉大师唯王氏父子郅为精博,凡举一谊,皆确凿不刊,其余诸家,得失间出。
我们现在要讲的校勘方法也就以王氏为正宗。他所用的方法,孙诒让的话说的最扼要。就是:
以旧刊精校为据依,而究其微旨,通其大例,精研博考,不参成见。其正文字讹舛,或求之于本书,或旁证之它籍,及援引之类书,而以声类通转为之錧键。(《札迻叙》)
我现在把他这些话引申举例说明一下:
概括来说,校勘古书的方法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版本的校勘,一种是理性的校勘。
(一)版本的校勘,是完全依据古本旧抄来校正今本的错误。这种方法是最基本的。凡书籍之讹误大半由于传写摹刻的粗疏,所以愈古的版本,错误也就愈少,如宋元旧刻和影抄宋本都是最可宝贵的。自晚明毛氏(晋)汲古阁、钱氏(谦益)绛云楼开了藏书的风气以后,到了清代古书皆荟萃下东南。当时学者注意校雠古书的极多,如何焯、卢文弨、蒋光煦、黄丕烈、顾广圻都是很著名的。他们所校的书极细密,一书各本的异同毕录无遗。间附案语以刊正文字之误,也都非常精到。但是有时崇信古本太过,偏爱宋本,尽以宋本为是,这就不免以此自蔽了。须知书以宋版为善,而“宋版不必不误”(焦循语)。宋刻坊刊本固不论,即官刻本、私宅本也有纰缪,这一点宋朝当代的人就说过,如岳珂的《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叶梦得的《石林燕语》、王应麟的《困学纪闻》皆有论列。清人王士祯的《居易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叶德辉的《书林清话》等也都谈到过。所以我们校书决不能佞宋,同时也不能完全凭依宋本。宋本固不足恃,而唐写本亦不尽都对,例如《荀子·劝学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二句下宋本、今本皆脱“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二句。唐杨倞也没有这两句的注文,可知杨氏所见的本子已同今本了(王念孙依《尚书·洪范》正义引和《史记·三王世家》索隐注补)。所以版本的校勘虽然是最要紧的方法,然而有时还不足用。尤其是读秦、汉以上的书,专据版本是不成的。我们校书不能以版本为终点,当以版本为起点,另外参用别的方法来勘正唐、宋本的讹误,而上求秦、汉古书之旧观。那种方法,就是属于理性的校勘。
(二)理性的校勘是超乎版本的。凡一书各本皆误者,能用理性分辨出来,而且援引实证更正之。所谓实证,不外本证、旁证两类:
1.本证者是就本书中寻求类似的事实,或相同的文例,互相参证。凡前后有矛盾或错误的,都可以据此以订彼。简单说来,就是以本书证本书,例如《荀子·富国篇》:
故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
“愉”上当有“不”字。王念孙据本书《王霸篇》“为之出死断亡而不愉”改定(见《读荀子杂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本证。又如《淮南子·泰族篇》:
孔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市買不豫贾。
王念孙说(见《读淮南子杂志》):“買字即賈字之误而衍者也。市不豫贾,谓市之鬻物者不高其价以相诳豫。《荀子·儒效篇》作‘鲁之鬻牛马者,不豫贾’;《淮南子·览冥篇》及《史记·循吏传》并云‘市不豫贾’。多一買字则文不成义,且与上句不对矣。”其中所举《淮南子·览冥篇》一证,就是本证。引本证校书是最直接最有力的一种方法。本证不足,则取旁证。
2.旁证者是在本书以外寻求佐证来刊正此书之脱误。旁证又分两类:一类是本书内一件事实、一段文字在同时代或时间相去不远的各书里所论相同,可以援引比证。一类是前人某书或类书里引到本书的可以比勘。二者之中前面的最有力,往往有想不到的收获。这一点完全要凭自己读书的多少了。博学的人可以由这一种书联想到另外一种书,比勘起来很容易有发明,例如《荀子·宥坐篇》: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杨注:“遍与诸生谓水能遍生万物,为其不有其功似上德不德者。”
王念孙说:“案‘遍与’上不当有‘大’字,盖涉上文‘大水’而衍。据杨注云‘遍与诸生谓水能遍生万物’,则无‘大’字明矣,《初学记·地部》中引此无‘大’字,《大戴记·劝学篇》《说苑·杂言篇》《家语·三恕篇》并同。”案《大戴记》《说苑》《家语》三部书都是汉魏古籍,据以订正《荀子》文句是很好的旁证。又如《庄子·徐无鬼篇》:
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孙诒让说(见《札迻》):“案此‘又’当为‘人’,‘不比之人’句断,言不得齿于人也。《列子·力命篇》云:‘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不忘。”’《吕氏春秋·贵公篇》:‘管仲曰: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高注云:‘比,方也。’并与此书同,可据以校正。”三书文句大同小异,据《列子》《吕览》足证《庄子》之“又”字为“人”字之误。
前人所引的古书与今本字句不同是常有的事,据之以订今本之失,也是有力的旁证;不过要加以衡量,仅仅据孤证而立说是很危险的。因为前人引书,常有不检原书而凭记忆来写的。更重要的是在雕板以前一书之传本各异,引书者之所据未必即是善本,这是不可疏忽的。
古代的类书传下来的有唐虞世南《北堂书钞》,欧阳询《艺文类聚》,徐坚《初学记》,唐白居易、宋孔传《白孔六帖》,宋李昉《太平御览》。诸书所引古代文籍极多,都是校勘上的资料。但是类书也时有脱误,不可拘滞。以类书所引校勘今本的例,如《淮南子·修务篇》:“又况赢天下之忧,而海内之事者乎?”王念孙说:案“海内”上脱“任”字。《艺文类聚·人部》四(卷二十)、《杂器物部》(卷七十三)、《太平御览》一百一十《器物部》六,引此皆有“任”字。足证唐人的传本还没有错。据诸书所引可以补正今本。
另外,还有从文字声音上校正古书的讹误。此法可以说“古已有之”。汉高密郑玄、涿郡高诱都用此法校书。郑氏注经所谓“当为”者就是改正讹字(见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这种方法只限用于校正确切是先秦的古书,否则不可滥用。现在举孙诒让《札迻》里的一个简单的例子:
《庄子·人间世》四:“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案術与述古通。《礼记·祭义》“结诸心,形诸色,而術省之”,郑注云:“術当为述,声之误也。”
这一类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本证和旁证两项。清代能够融会贯通的只有王念孙一个人。今不惮繁,再举一个全例作准绳,《荀子·君道篇》:
人主欲得善射射远中微者,县贵爵重赏以招致之……欲得善驭速致远者,一日而千里,县贵爵重赏以招致之……
王念孙校此文最精,各种方法全用了。他说:“欲得善驭速致远者,元刻世德堂本‘速’上有‘及’字,卢(文弨)从宋本云:俗间本有‘及’字。案有‘及’字者是也(板本)。‘及速’与‘致远’对文。行速则难及,道远则难致,故唯善驭者乃能及速致远,非谓其致远之速也,则不得以‘速致远’连读。‘善驭及速致远’与‘善射射远中微’对文,若无‘及’字则与上文不对,一证也(文例)。《王霸篇》云:‘欲得善射射远中微,则莫若羿蠭门矣;欲得善驭及速致远,则莫若王良造父矣。’与此文同一例,二证也(本证)。《淮南·主术篇》云:‘夫载重则马羸,虽造父不能以致远;车轻而马良,虽中工可使追速。’‘追速致远’,即‘及速致远’,三证也(旁证)。《群书治要》有‘及’字,四证也(旁证)。”由此可悟校书之法。
校书一事,校易而勘难。校要细心,勘要博学明辨。何焯(义门)、卢文弨(抱经)等所校各书极精密,然而案断或欠允当,如《荀子·劝学篇》:
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
宋本“类”上有“群”字,卢校从之。但王念孙在《读荀子杂志》上说:“宋本作‘群类’者,盖不晓‘类’字之义而以意加‘群’字也。不知‘类’者谓与‘法’相类者也。”这话很对,因为“法、类”在《荀子》中常常对举。又《荀子·修身篇》:
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事乱君而通,不如事穷君而顺焉。
顾千里说:“‘穷、顺’二字疑当互错。‘顺君、乱君’对文也,‘而通、而穷’亦对文也。荀子每以‘通’与‘穷’为对文。”这话有误。俞樾(曲园)说:“荀子之意以为事乱君则不顺矣,事穷君则小通矣。然与其事乱君而通,不如事穷君而顺。正上文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之意。若从顾校,则全失其旨矣。”由此可知《荀子》本文实在没有错,与下文“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之意正相符合。由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知道校书非精审明辨不可。
此外还应当注意以下几件事:
第一,要明了本书的义例。知道本书的义例,才能够改正后人窜乱混淆的地方,若戴震(东原)之校勘《水经注》、段玉裁(茂堂)之改正《说文》,都是先发明义例,然后动手校勘,所以成效极大。
第二,要注意古书的用韵。注意古书的用韵,常常可以帮助我们改正两种错误:一种由前后用韵可以看出当协韵而不协韵的字是误字;一种由前后用韵可以剔去忽然窜入不协韵的文句,借此可以推断这些不协韵的文句是错简,或是注文误入正文(详王氏《读淮南子杂志叙》)。
第三,注重古注。我们校勘正文常常可以引据注文的解释作为辅证,如《吕氏春秋·察微篇》:“因歸郈氏之宫,而盗其宅。”孙人和(蜀丞)说(见《吕氏春秋举正》):“按歸本作侵,与《淮南·人间篇》同。故高注云:侵郈氏宫以益己宅也。”这就是因注文而校勘正文的一个例子。
第四,忌臆改。宋明刻书,往往因为不审文义,或者字不习见,于是任意妄改。古书因是大坏,所以段茂堂说(《经韵楼集》卷八《士礼居重刊明道二年国语序》):“古书之坏于不校者固多,坏于校者尤多;坏于不校者,以校治之;坏于校者,久且不可治。”清人刻书这种毛病已经不多,不过有时还不周到,如张士俊校刊《广韵》改易宋本的地方很多,虽然得者十之八九,但依旧有改错了的,反倒不如一依原书刊刻,而别附校勘记为好。所以校书首当从本书相传旧本校起,然后再用理性校勘的方法刊正相沿的谬误。若欲改定原本,自当仍本书之旧(正文、注并同)。遇有刊改,则别加案语,条系其下,令读者自行体味,这才是校雠的正则(详《抱经堂文集》卷第二十《与王怀祖庶常论校正大戴礼记书》)。而校书者又必得“毋凿,毋泥,毋任己,毋任人”才成(段玉裁《经义杂记序》)。
以上所说都是限于书本上的校勘。现在我们更要注意的就是晚近出土的古物碑铭,这对于校订经史文集都极有帮助,如周代的铜器款识,汉代的碑刻、木简,后汉的石经,都跟校正经文很有关系。又如六朝的碑文、北魏的墓志、唐宋的碑版,跟校正文史很有关系。利用这种新材料,可以补苴前人之不足,而别有创获。
校勘古书的方法已略具于是。这虽然是一种细密的专门学问,然而却有普及的必要。我们读古书或考订史料无时不需要校雠,知道这种方法固然可以自己应用,同时也可以衡量前人的短长。因此写成此篇,供读古籍者参考。
1936年8月于北大之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