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司马迁与《史记》
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7)他的父亲司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长期担任史官,并有志于继孔子《春秋》而作史。司马迁从小就受到父亲的精心培养,他读书、游历考察、求诸侯史记、出仕,向董仲舒、孔安国问学,都是在为作史做准备,而《史记》的撰述前后经历了数十年的时间。
一、多方学习积累资料
司马迁在《自序》中称“年十岁则诵古文”。据《索隐》引刘伯庄说,古文是指《左传》、《国语》、《世本》等书,这说明司马迁已具备了相当的小学基础。根据卫宏《汉旧仪》的记载,司马迁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司马谈曾让他乘传外出,“求古诸侯之史记”。
《自序》详细记载了司马迁二十壮游的经历,《史记》许多篇目记录了司马迁的行踪,有不少也与此次出游有关。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具体描绘了这次游历的路线: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浮于沅、湘;窥九疑;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大湟;上会稽,探禹穴;上姑苏,望五湖;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适淮阴;行淮、泗、济、漯;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厄困鄱、薛、彭城;过薛;适丰、沛;过梁、楚以归,适大梁之墟。(8)
这次壮游,是司马迁在父亲司马谈的指导下进行的,这是一次目的明确、针对性极强的专业训练。通过实地考察,调查访问,司马迁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触自然和社会,开阔了胸襟,增长了知识,丰富了阅历,提高了眼界,更锻炼了意志。这对于他创作《史记》,帮助极大。《史记》对山川地理、文物古迹、风俗民情、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记载,有许多直接得益于作者行万里路的亲身实践。
也正是在游历前后,司马迁曾向董仲舒、孔安国请教过学问。董仲舒以治《公羊春秋》著称,孔安国则以治《尚书》名家。通过向这两位大师学习,司马迁深化了对史学的认识,更充分地占有了文献资料。
《历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第1册《历代帝王名臣相》之司马迁像
二、接受父亲遗命
司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作为太史,他立志继孔子《春秋》而有所著述。他深感此项工作任重而道远,故有意识地培养儿子司马迁,使之成为自己的助手和接班人。司马迁十岁而诵古文,十余岁外出寻求诸侯史记,二十而南游江淮,在此前后向孔安国、董仲舒请教学问,都与司马谈的刻意培养有关。据《自序》记载,司马谈曾多次明确表示,希望司马迁继承自己的事业,完成《史记》的创作。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
元封元年初,仕为郎中不久的司马迁完成出使西南的使命,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师。不想他的父亲司马谈因未能参加向往已久的封禅大典,竟“发愤且卒”。司马迁在河、洛之间见到垂危的父亲,聆听了老太史公的最后教诲。《自序》真切地记录了这一令人动容的场景: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司马谈念念不忘的是《史记》的创作。他的深情,他的期望,他的殷殷嘱托,极大地感染了司马迁,司马迁当着父亲的面,立下了庄严的保证。就从这一刻起,创作《史记》的重任完全落到了司马迁的肩上。对于司马迁而言,完成《史记》已不仅是个人的意向和爱好,也不仅仅是孝道的体现,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历史使命和责任。
静嘉堂文库藏元后至元六年刊《玉海》卷四六《正史·司马迁传》引张守节《正义》
三、作史过程
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迁实现了父亲遗愿的第一步,当上了太史。他立即开始“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从事写作的资料准备。
太初元年(前104)在司马迁人生历程中是不同寻常的一年。此年,他积极倡导并参与制定的《太初历》完成并颁布施行。太初改历,标志着汉武帝“封禅、改正朔、易服色”等一系列改制的最终完成。与此同时,司马迁开始“论次其文”。在最初的创作实践中,司马迁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修正作史断限。《自序》叙述《史记》记事断限的地方共有两处。一曰“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二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这两处文字所言《史记》上下限各有两个:陶唐与黄帝,麟止与太初。对于这两个不同的断限,以前学者取舍各异,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认为《自序》经后人窜乱。其实,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共同作史的观点出发,这两个断限各有所属,并不矛盾。顾颉刚先生云:“获麟,《春秋》之所终也,帝尧,《尚书》之所始也。谈既欲继孔子而述作,故曰‘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9)司马迁认为太初正值《天官书》所云“百年”之期,当西汉鼎盛之际;而太初改历,是西汉盛世的象征;也恰恰是从太初元年开始,司马迁正式投入了《史记》的创作。因此,司马迁将作史下限延伸至太初,是极为自然的。太初共有四年,故《史记》将述史最后断限定在太初四年。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夏、殷、周三代君主,列国诸侯,无不源出黄帝。司马迁从文献资料的辨证入手,又通过考察风俗教化,了解口碑传言,更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选择鉴别,将黄帝定为作史的上限。
太初元年以后的六、七年,司马迁一面任职,一面作史。他受到汉武帝的信任,过着较为舒心的生活,对现实社会,对汉武帝本人的看法,都带有许多理想化的成分。他在与壶遂的对话中,透露出此一时期的作史宗旨,是以歌颂为主调:“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天汉三年(前98),巨大的不幸降临到司马迁的身上。司马迁因李陵事件得罪汉武帝而被处以腐刑。李陵之祸对司马迁的身心打击沉重之极。以此为契机,司马迁的思想也发生了巨变。这对《史记》创作影响深远。
司马迁把维护人格尊严,不受屈辱分为若干等级: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10)
面对死亡与腐刑的严酷选择,司马迁经过极为激烈的思想斗争,认真思考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终于悟出了这样一个生活的哲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11)司马迁认为,从容赴死并不困难,甚至连奴仆婢妾都能做到,但正确对待死亡,真正做到死得有价值,却并非易事。为了保存一具躯壳而苟且偷生,固然为人们所不齿;而身死名灭,也与蝼蚁无异。当《史记》草创未就之际,如果自己一死了之,无疑有悖于史官的职责,也会辜负父亲的殷勤嘱托,父子两代人的理想和心血就会付之东流。这时去死,不是勇敢,而恰恰是怯懦。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反复思考权衡,司马迁的思想得到升华,建立起了卓越的生死观和荣辱观。正是这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才使他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无以复加的耻辱。孔子说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司马迁对此深表赞同,《孔子世家》、《伯夷列传》中一再提到这句话。《自序》说:“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12)《报任安书》云:“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立于君子之林矣。”(13)立身扬名,不仅是孝道的最高准则,而且是人生追求的至高境界。人生际遇,荣辱无常。自古以来,富贵之人而名姓不彰者,不可胜记,相反,有的人生时寂寞,死后却得以名垂后世。司马迁认为,只要能完成《史记》,就可以“偿前辱之责”,即便是死一万次,自己也无怨无悔!
通过李陵之祸,司马迁清楚地看到了西汉盛世的另一面:所谓“明主贤君”并非完人,朝廷大臣多随声附和、阿谀奉承之辈,亲朋之间,人情淡薄如水,酷吏凶神恶煞,令人不寒而栗。更为主要的是:冷峻的现实如同清醒剂,大大冲淡了司马迁的激情、天真和幻想,使他以更为冷静的眼光来观察和分析周围的世界,更加深入地思考社会、历史和人生。司马迁这一段痛苦的经历和人生体验,后来成为他从事创作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史记》中,写了许多不甘受辱、不惜牺牲生命的人物,如王蠋、田横、项羽、李广;写了许多身处逆境,却能忍辱负重,终于成就功业,扬名后世的志士,如越王句践、伍子胥、荆轲、韩信、季布等;对孔子、孙膑、屈原、虞卿等人“发愤著书”的精神,作者更是不遗余力地加以彰扬。司马迁卓越的生死观和荣辱观,他对社会、人事的敏锐洞察,在《史记》的许多篇章中熠熠生辉。
征和二年(前91),《史记》的创作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报任安书》说:“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14)《太史公自序》叙述全书及各部分篇数,与《报任安书》全同,而补充说明一百三十篇总字数为“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自序》完成以后,《史记》全书已最后定稿。
四、作史时间
赵翼曰:“司马迁《报任安书》谓身遭腐刑,而隐忍苟活者,恐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论者遂谓迁遭李陵之祸,始发愤作《史记》,而不知非也。其《自序》谓父谈临卒,属迁论著历代之史,父卒三岁,迁为太史令,即石室金匮之书,为太史令五年,当太初元年,改正朔,正值孔子《春秋》后五百年之期,于是论次其文。会草创未就,而遭李陵之祸,惜其不成,是以就刑而无怨。是迁为太史令即编纂史事,五年为太初元年,则初为太史令时乃元封二年也。元封二年至天汉二年遭李陵之祸,已十年。又《报任安书》内谓安抱不测之罪,将迫季冬,恐卒然不讳,则仆之意终不得达,故略陈之。安所抱不测之罪,缘戾太子以巫蛊事斩江充,使安发兵助战,安受其节而不发兵。武帝闻之,以为怀二心,故诏弃市。此书正安坐罪将死之时,则征和二年间事也。自天汉二年至征和二年,又阅八年。统计迁作《史记》,前后共十八年。况安死后,迁尚未亡,必更有删订改削之功,盖书之成凡二十余年也。其《自序》末谓自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乃指所述历代之事止于太初,非谓作史岁月至太初而讫也。”(15)赵翼所论司马迁作史的时间,大体上是正确的。但《史记》是太史公父子两代人辛勤劳动的产物,司马谈发凡起例在前,司马迁继志作史在后,讨论《史记》创作时间,不应忽视司马谈作史这一因素。司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任太史之职长达三十年。太史公父子用于《史记》创作的时间,理应超过赵翼所说的二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