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司马谈的奠基工作
《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临终父子对话,有云:“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1)又云:“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这里说得很清楚,早在司马迁动笔之前,他的“先人”已开始编次旧闻,从事《史记》的撰写工作了。
对司马谈参与《史记》创作的事实,《隋书·经籍志二》、司马贞《史记索隐序》、《旧唐书·经籍志上》、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等均有论述,可惜语焉不详。俞正燮、方苞、王国维、顾颉刚、李长之、赖长扬、日本学者泷川资言等,又进一步考证了司马谈作史的篇目。各家论列司马谈作史的篇目,多达数十篇,遍及《史记》本纪、表、书、世家、列传各体。虽然研究者对司马谈作史具体篇目的看法尚有分歧,但司马谈作史这一事实,已为许多学者所确认。(2)
司马谈对司马迁以及《史记》的创作,影响是多方面的。
一、学术渊源
《自序》称司马氏出于重黎,颛顼、夏、殷之际,重黎氏世序天地,自周宣王时,司马氏世典周史,至司马谈为太史公。司马迁在《自序》中详述祖先世系,一方面是因不凡的家世而自豪,另一方面也表示了继承光大祖业的志愿。司马迁后来成为太史,与老太史公对本职的热爱以及对司马迁的定向培养,关系至为密切。司马谈学识广博深邃。担任史官,一个重要的条件是博学。文史星历,囊括自然与社会、天道与人事,几乎涵盖了当时各个主要的知识领域。司马谈是一位笃学君子,他在自己饱学的基础上,更转益多师,精益求精。唐都是当时最著名的天文学家,杨何《易》学,为学者所宗,黄子是汉初显学——黄老之学的代表人物,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他对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都作过深入研究,而且留下了精辟的论述(这在下面还要提到)。这一切,无疑给司马迁创作《史记》提供了丰富的营养。
二、批判的武器
南宋黄善夫刻本《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不仅学问广博深湛,而且目光敏锐,识见非凡。《自序》所载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是对先秦学术的批判总结。其论断全面、公正而深刻,是一篇极具理论色彩、极有价值的政治、学术论文。《论六家要指》最为突出的贡献有两点。
第一,《论六家要指》致力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先秦学术作出了全面总结,并第一次科学地提出了“家”的概念。春秋战国时代,诸子驰说,百家争鸣,学术空前繁荣。与之相适应,学术批评也空前活跃。但是,先秦的学术批评,有着明显的缺陷,即偏重于对具体人的评论。如《庄子·天下篇》的学术批评分为六个部分:1.墨翟、禽滑厘,2.宋钘、尹文,3.彭蒙、田骈、慎到,4.关尹、老聃,5.庄周,6.惠施、桓团、公孙龙。《荀子·非十二子篇》主要批评十二人。分为六组:1.它嚣、魏牟,2.陈仲、史,3.墨翟、宋钘,4.慎到、田骈,5.惠施、邓析,6.子思、孟轲。《庄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篇》虽然考虑到了被评者的某些主张和特点,但由于以人为评论对象,未能就学派演变的角度辨析学术源流,亦未能对整个学派作出全面而切实的评论,它们在批评对象的确定及组合、评判角度的选择,甚至在评论内容诸方面,都有很大的随意性。
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全面评论了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基本内容和特点,以此来划分流派,分别评骘其长短。《要指》避免了以往学术批评琐碎、随意,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弊端,显示出全面、客观、公正的特点。司马谈留下《论六家要指》,为司马迁研究各种学派、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提供了现成的武器。《荀子·非十二子篇》大声挞伐“子思、孟轲之罪”,而《史记》将孟子荀卿列于同传,以为“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老子韩非列传》以为庄子于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申不害“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孟子荀卿列传》论慎到、田骈、环渊“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都能从学术流派演变的高度揭示各人学说的本质,而不为纷纭复杂的表象所迷惑。
第二,《论六家要指》找到了学术批评的客观标准。先秦诸子百家的争鸣,是政治主张、学术理论之争。学派之间,往往党同伐异,对不同的学说加以批评,同一学派之间,也因主张不尽相同而互相抨击。这种批评,没有提出大家可以接受的批评标准,完全停留于理念之争,因而很难让人心悦诚服。《论六家要指》高屋建瓴,不纠缠于各家具体的主张,首先找到了各派学说的根本相同之点:“《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在司马谈看来,六家著述的根本目的相同,它们都着眼于政治,都希望能将自己的学说应用于改造社会。既然如此,那么,各家学说的优劣高下也就不难比较。司马谈正是以此为立足点,展开了对六家的批评: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法名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马谈的评论,顾及六家的主要内容,指出各家学说的精髓和特点,并以其客观效果作为评判臧否的依据,这种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批评方式,具有较强的说服力量。《史记》对儒、道、法诸家学说的评价,对汉初黄老之学的肯定,以至于对商鞅、吴起、韩非等具体人物的批评,多与司马谈《论六家要指》的看法如出一辙。《自序》全文载录《论六家要指》,反映出司马谈父子认识上的基本一致。甚至不妨说,《要指》是司马谈父子关于学术问题的一篇共同宣言。
三、体例和内容
(一)通史形式
《自序》载司马谈之言曰:“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又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在司马谈看来,孔子树立榜样在前,需要有人继《诗》、《书》、《春秋》而作史,孔子以后“史记放绝”,亟需有人来做一番补救工作,而汉兴以来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不容埋没。太史公父子生当五百年之期(实际上不足五百年),应当全面继承六艺,继周公、孔子而有所作为。《尚书》所载史实,涉及到尧、舜及夏、殷、周三代,虽不太详备,但时间跨度很大。太史公综述六艺,将《诗》、《书》、《春秋》熔于一炉,完成春秋以前历史的写作,已经具备通史的规模;作者立志继《春秋》而作史,继续排比史料,自战国、秦楚之际以至于汉武,一部纵贯三千年的通史便最后完成了。因此,《史记》通史形式的创造,实源于司马谈的主张。
(二)本纪世家列传
《孝文本纪》赞云:“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赖长扬先生说:“‘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这个‘于今’理当迄于作者记述之时,显然是在‘改正服封禅’之前。”(3)这一论断完全正确。司马谈作史,在元封元年之前,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三件事均未能举行,而司马迁则是在太初之后才开始“论次其文”,三事都已大功告成。据此判断,《孝文本纪》应出于司马谈之手。
《卫康叔世家》赞云:“太史公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俞正燮云:“《卫世家》赞云:‘太史公曰:余读世家言。’则《史记》世家谈所造,迁特作赞,自称太史公也。”(4)俞氏的结论,可以信从。《卫康叔世家》赞语所称“世家言”,为太史公自称其书。《陈杞世家》、《管蔡世家》称殷、周、秦“有本纪言”,陈、杞、宋、齐、鲁、蔡、卫等“有世家言”,都同出一例。《五帝本纪》称从有关资料中择取雅言,“著为本纪书首”,《秦本纪》称诸侯灭秦,“其语在《始皇本纪》中”,《滑稽列传》称齐威王威行天下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管蔡世家》称将管、蔡等人事迹“附之世家言”,《鲁仲连邹阳列传》称邹阳事迹“附之列传”,尤可证明《史记》自称其书的情况。《卫康叔世家》的赞语,也显然是针对正文而发。由此可知《卫康叔世家》当为司马谈所作,司马迁“读”其文有所感慨而写成赞语。
王国维云:“公孙季功、董生(自注:非董仲舒)曾与秦夏无且游。考荆轲刺秦王之岁,下距史公之生凡八十有三年,二人未必能及见史公道荆轲事。又樊它广及平原君子辈行,亦远在史公前。然则此三传所纪,史公或追纪父谈语也。”(5)王氏的论断较为谨慎,顾颉刚先生经详细考证,认为《刺客列传》、《樊郦滕灌列传》、《郦生陆贾列传》“三传成于谈手无疑”,(6)当属可信。
其余书、表各体,和本纪、世家、列传的其他篇目,也存在司马谈创作的可能,因有些问题还需要深入讨论,这里不一一列出。
(三)内容
如上所举,司马谈作史的篇目有《孝文本纪》、《卫康叔世家》、《刺客列传》等篇,涉及到本纪、世家、列传三种体例,而且有正文,有赞语,有合传,有类传。更为重要的是,孝文帝载入本纪,卫康叔及其子孙入世家,一般人物入列传,分工已经明确。《史记》以纪传体为主体,五体中本纪、世家、列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司马谈亲自规划本纪、世家、列传诸体,对《史记》的内容也有巨大影响。《自序》司马谈称欲记“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司马迁则云:“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两者之间,一脉相承。看来司马迁不仅“论先人所次旧闻”,还有意识地贯彻着司马谈的作史意图。
四、一家之言的精神实质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一再宣称著《史记》是为了“成一家之言”。这一目的的提出,也与司马谈大有关系。司马迁所言“家”的概念和内涵,以及“一家之言”的表达方式,都直接来源于司马谈。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云:“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六家著述着眼于社会政治,它们之所以能自成一家,是因为它们提出了各自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方略。司马谈认为,各家学说的高下之分,取决于它们作用于政治的实际效果。很显然,《论六家要指》中“家”的概念,与政治学说很相似。而司马谈、司马迁高度赞扬《春秋》,也与《春秋》的政治作用有关。司马谈说:“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又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他认为《春秋》蕴含着褒贬美刺,与“王道”相关。司马迁更是把《春秋》的政治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太史公父子对《春秋》的议论,实为夫子自道,他们仿效《春秋》,为后王立法,为人伦立准则,用意不言自明。司马谈、司马迁十分重视《春秋》的政治作用,又都以继承孔子《春秋》作史自任,表明他们所要完成的“一家之言”,正是像孔子的《春秋》一样有思想、有主张的一部政治著作。
《报任安书》说自己作《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话,笼统地看,都可以说是《史记》的创作目的。如细加区分,则前两句话是方法和手段,是作者成一家之言的途径。“天人之际”、“古今之变”都属于历史学的范畴。作者叙述历史,目的在于以广阔的社会生活为背景,系统表达自己对社会政治的理想、见解和主张。历史学和政治学研究的统一,是《史记》一家之言得以成立的前提。
《史记》的“一家之言”,明显受到先秦诸子的影响,但很难将它们归入儒、道、墨、名、法、阴阳任何一家。《史记》的思想体系兼容百家,自成一体,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为这一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石。司马谈意欲继孔子而作史,决定了政治成为《史记》全书的核心。因此可以说,司马谈最早赋予《史记》以灵魂,《史记》“一家之言”得以成立,离不开他的苦心经营与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