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后会无期
苏轼在黄州隐居,已经快五个年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然已是快五十岁的伯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唐宋时期,能过上六十大寿的人,就是福运亨通了。活到七八十岁,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时光飞逝,岁月如歌。时间流淌过苏轼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满头乌黑的秀发褪去颜色,把光滑的脸颊挤出一道道深谷,在笔直的脊梁上放下巨石,又将粗壮结实的大腿,捏成两根脆弱的筷子。
苏轼的身体,比他的心,可要直率多了。
苏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老了。他折腾了大半辈子,落下了一身毛病,身上的“零件”已经开始吱嘎作响。干了几年农活,苏轼的肌肉和关节都磨损得厉害。只要稍微淋点儿雨,他的胳膊就疼起来,得靠针灸才能好。
有年春天,苏轼忽然感冒了,咳嗽个不停。到了夏天,他又热得身上长疮,皮肤化脓,怎么治也治不好。苏轼右眼的老毛病也犯了,一着急上火就红肿,差点儿瞎掉。
苏轼的身体一团糟,只好窝在家里休息。人们看他一个多月没出门,东坡农场也快荒废了,就开始疯传谣言,说苏轼已经病死了。
没过多久,全国都知道了“苏轼病死”的事。有的朋友直接痛哭起来。神宗正吃着饭呢,听说了这事,心里也堵得慌,立马放下了筷子。
不服老是不行的。或许,苏轼已经做好了永远留在黄州的准备。说不准,他还隐隐觉得,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默默度过余生——这样的人生结局,也不坏。
谁不想回老家呢?可苏轼不知道自己还要在黄州待多久,眼下就惦记着回眉山养老,显然不太现实。既来之,则安之。苏轼用勤劳的双手,把这片陌生的土地,变成了自己“新的故乡”。
农田里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株秧苗,东坡雪堂的一砖一瓦,都是苏轼的心血结晶。他用四年多的时间,真正爱上了黄州,爱上了淳朴真挚的黄州百姓,爱上了鸡犬相闻的田园生活,也爱上了坦率清净的自我。
正因为对黄州爱得深沉,苏轼在跟这一切说再见的时候,才更加不舍。
元丰七年(1084)正月,神宗决定把苏轼调到河南汝州。虽然还是一样担任虚职,但汝州离京城要比黄州近得多——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乌台诗案以后,神宗一直想把苏轼弄回来。尤其最近几年,神宗改革了政治制度,急需能挑大梁的人才。可放眼望去,朝廷里没几个真正能干的人。神宗总算想通了,还是老臣靠谱,得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只可惜,神宗好几次想重新起用苏轼,都被朝臣阻拦了。
神宗实在没办法,终于懒得跟朝臣商量了,直接动用皇帝特权,把苏轼从湖北调回中原。如果一切顺利,苏轼很快就能回朝了。
收到神宗的手诏后,苏轼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心灵的湖面,本来早就平滑如镜了,如今久违地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年,苏轼像是躲在一个见不到太阳的“夜之国”里生活。他接受了残酷的命运,学会了黑暗世界的生存法则,成为这里的一员。
可就算变成了“夜之国”的模范居民,爱上了这里的土地,苏轼还是想念那片充满和煦阳光的天地。内心深处,他依然舍不得“日之国”的喧嚣和吵闹,渴望回到那伸手就能摸到“太阳”的高峰上去。
现在,黑夜终于为他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一缕阳光,苏轼却犹豫了。他舍不得“夜之国”的淳朴和幽静,更舍不得一手开拓的新家园。等自己这匹“老马”回到了“日之国”,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新的困难和危险在等着他呢!
这就是人生。每个人就像一只织布的梭子,在乱糟糟的丝线中来回穿梭个不停。我们总想把一切纷纷扰扰都梳理清楚,却往往越理越乱。
黄州已经成了苏轼的新家。虽说可以回到中原,回到熟悉的土地,可这次回归,对苏轼来说,究竟是“回家”,还是“离家”呢?
告别的日子来了。
苏轼将心爱的东坡和雪堂,都托付给了潘丙。黄州的父老乡亲摆了宴席,为苏轼隆重送行。人们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酒肉,与苏轼一同度过最后的欢聚时光。
大家平时一聊起来,有说不完的话,可到了离别的时候,心里就算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把所有的感激和不舍,都装进酒杯里,昂起头,一口闷下肚。
苏轼要走了,可连天气都在挽留他——船驶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大风,没法继续前进了。过了两天,江上总算风平浪静,苏轼却又不想走了。
苏轼在黄州交的那些好朋友,有的一连送了他六十多里路。其中陈慥不愧是苏轼的至交好友,送了他三百多里,一直送到江西九江,才说再见。
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荒谬的时代,苏轼和陈慥惺惺相惜,就像松树和竹子一样并肩而立。人能得到这样的知己,就不算白活了一次。
山高路远,后会无期。苏轼只能真挚地期望,自己还能回到这里,再亲手耕种一遍东坡的土地,和故人重温那往日的时光。
可惜,苏轼这一去,就和黄州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