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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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香的开胃醋精

一夜之间,天子当众宣布将青衣男子留在宫中侍奉御膳,并赐青月殿居住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尤其是后宫里那些穷极无聊的宫人更是添油加醋,传得绘声绘色,说那沈长青是陛下出巡祭天途中一遇钟情的,于是大伙便将天子每月能多踏足几次后宫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毕竟周粥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的形象那是塑造得没话说,简直到了沉迷帝业不可自拔的程度,但在对待个人问题上却显得兴致缺缺。

不过沈长青倒也确实没让大家伙儿失望,自从他入住青月殿,周粥就几乎是以一日三餐的频率往青月殿跑。

知道的都知道,皇帝陛下就是踩着饭点去吃饭的。

总管小灯子,就是走在知情前线的第一人。

现在他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命人把御膳摆到青月殿去,哄着里头那位主子从盘腿修仙谁都不理的状态中睁贵眼,移贵足,到膳桌边等候御驾。待周粥批完奏折从御书房赶来用膳,小灯子就可以功成身退地守到殿外,按照周粥的吩咐守着。

他看得出,他家陛下每次来去,心情都是极佳的,从前鸡啄米一样的饭量也大了不少。但里头那位号称仙君的沈主子,广袖一挥间,一脸严肃地说要出殿办事。

沈仙君头一遭出门办事,是找青月殿的小太监问了路的,小灯子也是事后才知道。

但小灯子却认为其中另有隐情。当然,以上都是对沈仙君寄予深切同情的小灯子一厢情愿的猜测,但自那一遭回殿后,小灯子很明显地发现这位主子脸更沉了,更难哄了……

“你就别躲了,都这么多天了还别扭什么啊?”

“不然你玩点花样给朕看看?朕就答应不来烦你了!”

“朕知道,朕知道,仙君大人只要屈尊降贵,配合朕一下——”

机敏的小灯子神色一凛,交代了旁边的小太监守门。

周粥对这醋精颇感兴趣,为了能缠着沈长青给她展示有趣的法术,她熬夜看奏折,挤出白天的时间,踩着饭点来青月殿逗逗他,顺便再把他当成“开胃菜”嗅嗅,以达到神清气爽、促进食欲的目的。

不过沈长青身上的醋香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淡的,所以每餐开吃前,周粥都得使劲嗅才行。

对此,沈长青当然是不肯轻易就范,难免就会弄出些响动来。

“你——周粥,吾一介仙君,岂是用来给你当开胃菜的?”

“那你这醋精,除了酸还会做什么吗?又不能上天……”

沈长青怒极之下,身上的醋香也随之急剧变化,那股呛鼻的白醋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内殿,周粥连连后退几步抬袖掩鼻,也还是被刺激得喷嚏连天!

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感觉,可谓十分酸爽,但周粥却在打出第六个喷嚏后,蓦地一怔。

舌尖隐隐约约似是触及了某种全然陌生的滋味,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周粥自顾自跑到膳桌前坐下,端起碗,拿起筷,双手都还有些颤抖,却还是一样样地把饭菜往自己的嘴里送。越吃到后面,她整个人就显得越激动,越吃越猛,腮帮子鼓得快要胀破了也不在乎似的,活像街边饿了好几天的小乞丐。

沈长青稍显纳闷地望去,只见向来吃一顿饭磨磨叽叽大半个时辰,动不动就要拉着他袖子闻两下才肯再随便吃几口的周粥,这会儿居然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架势。

而且吃着吃着,她还在抽鼻涕,肩膀抖啊抖,眼眶还发红,半点儿没有往日刻意摆出来的装模作样的帝王架势。

“你……这是何故?”沈长青这些日子可没少义正词严地呵斥她。

周粥仿佛这才意识到殿内还有旁人般,背脊一僵,而后就放下了碗筷,语调平淡地吐出三个字:“没什么。”

话毕,她又取了帕子,把仪容整肃了一番,才重新换上了那副沈长青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调笑道:“想来是沈仙君的醋香太烈。”

此人面上唤自己“仙君”,心里却只把自己当作“醋精”。沈长青无视她恶趣味的调侃,板着脸下了逐客令:“今天的午膳也用完了,你可以走了吧?”

“嗯……朕还有一事要问问你。”饱了口腹之欲的周粥却是不急,做出了一副要与君促膝长谈的姿态,起身走到茶榻边,不太文雅地一倚,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朕是今早才听说,前两日你去找了燕无二,还把他气到吐血了?”

沈长青当然不打算坐过去,相反十分提防地与她站在了内殿的对角线上,敛眉颔首:“吾是去找了他,但本意并非是要令他呕血。吾实不知你们凡人所想为何。”

“这样啊。那不如你把前因后果说给朕听听?朕或许能帮你参谋一二。”

“并非帮吾,而是帮你自己。”沈长青纠正她,“吾便是为完成你祭天时所祈之愿,才去找他的……”

事情还得从两日前的一个午后说起。

那日,沈长青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再拖,决心迅速摆平周粥在祈愿时提到的问题,趁早回天庭复命解脱。

于是他调整好了情绪,打听了燕无二的所在,令小太监引路造访一趟燕鸣殿。

燕无二那时正化羞愤为力量,在后院把一柄快刀耍得让人眼花缭乱,围观的侍卫们无不交口称赞,直呼燕统领的武艺和身法又上了一层楼,再遇上那沈长青定能扳回一局。

谁知他们才夸完,这沈长青就到了。

“你找我?”燕无二将斩马刀往肩上一扛,语气不太友善。

“不错。吾想让你开个条件。”沈长青倒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开门见山道。

燕无二狐疑:“开条件?什么意思?”旁边的侍卫们也是一头雾水。

“嗯,只要你能专心当回侍卫统领。吾就可满足你的一个心愿——吾观你对武道颇为执着,也有些天赋,你若肯答应,吾可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在这下界无敌。”

沈长青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也没多少表情。凡人看似漫长的一生,在天界诸神列仙眼中,也不过是一朵花开谢的时间罢了。他并非轻视凡人的生老病死与贪嗔爱恨,只不过当一些事物短暂到了某种程度,对此无知无觉,才是寻常。

那么如此短暂的生命中,选一样事物去交换另一样,想来只要合适,便也没什么不能换的。

他并没有想到,燕无二听了他的话后非但没有露出喜色,反而眼底冒火:“我燕无二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就算现在还当不了天下第一的高手,也绝对不会用你那些旁门左道来练功!你休想以此利诱——我定会死死地盯住你,不让你蛊惑陛下!”

旁门左道?沈长青长眉微敛,摇了摇头,心道凡人一个二个当真是有眼无珠,要知道只需仙术稍加点化,他的武功便可日进千里,又岂是下界那些旁门左道可比?

“吾希望你仔细考虑清楚,再做回答,莫要错失良机。”于是沈长青又耐着性子奉劝。

“好啊!要我考虑也行,我们再打一次——”燕无二对那日自己的快刀被轻易躲开,耿耿于怀,轴劲儿上来,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沈长青见他莽莽撞撞地提刀来砍,只觉这一番事是顺遂不了了,也无意与他过招,更何况凡人想与神仙过招,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燕无二举刀斩下,扑空。

燕无二横刀劈过,扑空。

燕无二跃起斜挑,扑空,还摔了个狗啃泥。

……

“可恶!有本事你别躲啊!你的兵器呢?”

院里,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他们的燕统领太惨了,被那袭飘忽不定的青色身影耍得团团转,直到被掀倒在地再也砍不动,只剩嘴巴能叫嚣时,也连沈长青的一个衣角都没摸着。

一个趴在地上,狼狈不堪;一个立于飞檐,纤尘不染。天壤之别,高下立见。

武功逆天,以快刀闻名的燕无二,再次惨败。

侍卫们万分同情,却又不敢上前搀扶,生怕被燕统领迁怒去跑圈站桩,只得狠下心看他自个儿撑起身子爬起来,背靠假山山石喘粗气。

“现在按你的要求,打也打过了,你考虑得如何?”沈长青见状,施施然跃下飞檐,耳畔的青丝在半空中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后落下。

“沈长青,我如今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别得意得太早——”谁知燕无二反手把斩马刀狠狠插进地里,半截刀身都没了进去,抬手指天誓日地负气道,“我燕无二对天发誓,一日不打败你,就一日不会答应你的交换!”

沈长青虽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十分正直且好心地出言劝告:“你肉体凡胎是不可能赢过吾的。若是你转世投胎跳出凡人道,再修炼个上千年,或许还有可能。但那时周帝也早已轮回过好几次了,这赌约于你我也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了。”

“你——你——”燕无二听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本就因连番动武血气翻涌,此刻更是急火攻心,“噗”的一声,当场呕血三升!

“燕统领!”

“快去叫太医——”

一群侍卫把昏迷的燕无二团团围住,随即七手八脚地将其抬回了屋里,只留沈长青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只得无功而返……

“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朕了!”周粥听完沈长青的叙述,笑得连手中的茶盏都拿不稳,“你打赢他两次也就罢了,最后还要劝他早登极乐,你说你能不把人气到吐血吗?”

“吾何时劝他早登极乐?”沈长青不解。

“你都教他只有转世投胎才有可能打赢你了,不就是在告诉他此生无望,趁早自我了结吗?阿燕这人认死理,在习武这事儿上,你越劝,他越钻牛角尖!只有哪天真刀真枪赢了你,他才能释怀。”许多精怪在变幻成人形之前,都并未踏足过凡尘,故而在人情世故上较为懵懂,周粥可以理解,便细细与沈长青解释了一番。

也是难得听她这么正经说话,沈长青认真地琢磨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似有几分理解了。但现在的问题是,燕无二确实永远无法打赢自己,那自己还怎么完成任务,回去复命?

“沈仙君这是又愁起什么了?”正经不过三弹指,周粥又忍不住起身凑过去,笑盈盈地一挨他,“放心,阿燕身子骨铁打的,太医也去看过了,没啥事,昨天就能在皇城里打圈巡逻了。”

“那你可还有别的办法,让他答应与吾交换心愿?”

沈长青不着痕迹地侧开身,周粥挨了个空,挑眉答得肯定:“没有。”

“这是你自己祈求之事,你怎的又毫不上心了!”

周粥觉得沈长青此刻像极了幼时给她授课的先生,皇帝不急先生急。

要知道,那日祭天大典,她也就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提,哪里会真指望有什么神仙下凡来排忧解难。更何况,他不就一个醋精嘛。

小样儿。

于是周粥挑起嘴角,哼笑一声,又挨过去牵过他的宽袍大袖说:“啧,朕看这位郎君倒着实是比朕还要心急,莫非是瞧不得朕身边有人?表面以替朕完成祈愿之名,私心里其实是想独占恩宠?”

“松手。”沈长青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

其实周粥说到底也就是个双十年华不到的少女,现阶段对沈长青也没什么非分之想,玩笑起来也懂得适可而止。于是她杏眸含笑一转,又道:“朕知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如果是这么回事,你就眨眨——”

“哎哎哎!”

没能顺利解决燕无二,沈长青本就心中不豫,终于忍无可忍,放弃不以仙术碾压凡人的修养,一个法阵甩出,将她直接一巴掌糊到了半空的墙上。

伴随闷响一声,周粥的脑袋差点儿都撞到房梁上了,在半空中双脚并用地扑腾了好几下,对下面的沈长青大喊:“你……你疯了?快放朕下来!”

“对仙神不敬,惩罚本该比这重上许多。”沈长青冷眼斜睨着她,“以后可还敢再犯?”

“喂!你这小醋精装仙君还装上瘾了?你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吗?”周粥知道下不来,索性也不扑腾了,叉腰指着他鼻梁质问。

沈长青只觉额角突突直跳,周身的白醋味儿又浓郁了起来,于是他冷笑一声,将这刺鼻的味道催发到极致。

“你……你要干吗……”周粥的鼻子已经开始痒了,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陛下不是爱闻醋味来开胃吗?吾便遂了你的愿。”沈长青这回掌中结印,屋内平地生风,白雾弥漫,气旋倒流,最终把周粥和这无形的醋味一起裹成了个巨大的蝉蛹!

完全密闭的空间里蒸普通白醋都够呛人的,更别说是沈长青特意用法术加码过的,那浓烈程度,迷得周粥痛哭流涕,只能哀声讨饶。

“沈长青,你……你快停下!朕答应你还不行吗?”但她才张口,那醋味就仿佛有形似的,和水一样从嘴里倒灌进去,引得她一阵恶心,胸口骤然憋闷得慌,“咳咳!”

沈长青却是浑然不知,只道起先周粥刚吊在半空时还喊得中气十足,后来被醋一熏不知怎的气焰骤减。

他还不识人间险恶,自不会往她做戏方面去想,也所幸如此,他当即收了法力,双掌一翻,青光便托起了跌落下来的周粥,将她送回茶榻上倚着。

“咳……”周粥脸色苍白,眼角带泪,有些睁不开眼,只有气无力地低咳了两声。自十岁那年后,她就再没感到过这种周身发沉之感,此刻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慌了,只能任由沈长青将手掌在她眉心上一覆,青光稍纵即逝,又被收回他的掌间。

沈长青收掌,眼神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你……”

“朕没事!”周粥此时已觉得恢复了些气力,急忙挥开他。

这倒是她头次见了自己不往上黏,反而还避开。沈长青眉梢微动,又思忖了一下方才自己给她疗愈时,顺手探查到的怪事。

这周粥的魂魄之力,似有先天不足。

初时见她生龙活虎,他还未将月老转述的祈告之词中先天不足那段放在心上,如今倒是记起来了。可魂魄若有残缺,这人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站在这儿?纵使不曾早夭,也该是缠绵病榻的……

“你可还有哪里疼痛?”沈长青思及此,也觉是自己冲动了,思虑不周,竟对魂魄之力不足者施用法术,致其亏损虚耗,便破天荒地放柔了些语调问。

“没有了,没有了。”周粥连连摆手,“朕就是刚才被熏晕了,身子骨好着呢!”

她这是不知,还是有意掩饰?沈长青略一蹙眉,但也没再深究,左右凡人寿数,无论自不自知,都有天定。

“嗯哼,那朕就先走了。你……你就暂时别去找燕无二了。”

沈长青很给面子地应了声“好”,甚至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兀自立在原处,任周粥一个人出殿,而是往外送了几步,一直到门边,才没什么语气地开口道:“你身子若还有什么不适,可来寻吾。”

谁知他这一句,却换来周粥伸手去拉门的手一顿,回眸肃色道:“今日殿中之事,你不可告知任何人。”

“吾知道了。”沈长青应得简单。

就这样,匆匆赶回的小灯子得见了与前几日完全相反的情景。

沈仙君神色如常,而他家陛下却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甚至一出殿门就喊了他叫人抬銮驾来,看起来乏得很。

“最近那青月殿可是门庭若市啊,各家塞进后宫的小郎君都想见上沈长青一面,瞧瞧陛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荒诞可笑。”

明玉殿内,瑞脑金兽,黑白玉的棋子在古朴的檀木棋盘上摆成了一副残局。

唐子玉一袭鸦青色文士袍服端坐于棋盘边,黑子被他执于修长白皙的指间,显得他那手也似白玉雕琢的一般。

对面坐着的百里墨却与他截然不同,穿着相当正经的大理寺仵作官服,坐姿却大大咧咧的,很是随意,手执白子,不太上心地往棋盘上落。

“其实我也想瞧瞧他长什么样。不过他们看的是肤浅的皮相,而我想看的,是他的骨骼——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能接连两次、轻轻松松就挫败燕无二。”百里墨面露憧憬地眯起眼,未执棋子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条特制的双层腰带,里面用精铁打造的小刀、小锤按型号大小排列着,全是他解剖时的用具。

“嗒!”

对他那瘆人的笑容已经习以为常,唐子玉沉吟着略做思量,跟着落下一子。棋子与棋盘触碰的轻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和我一起去青月殿走一趟?”百里墨见他不接茬,便索性摆明了意图,怂恿其一道。

唐子玉瞥他一眼,哂道:“怎么,你这大周第一金牌仵作,什么死人没见过,大半夜也敢一个人去挖坟。现在去见个活人,反而还要找个伴儿?”

“你这御史台中丞当的,就挖苦人的嘴皮子一流,难怪人人都怕被你参一本。”百里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正想往下再落一子,可仔细瞅了眼棋盘,就果断把棋子丢了,“不下了!不下了——每次找我推敲残局,最后都是我输。”

“承让了。”唐子玉笑意浅淡,一枚枚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也不忘纠正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为官者若能忠君爱民,两袖清风,就不会怕被本官参奏。”

百里墨好笑,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道:“你这是把自己比作鬼了啊?”

“对贪官污吏或是心存不轨者,本官便是要做那能吓破他们胆子的‘厉鬼’!”唐子玉挑眉。

“霸气!”百里墨对他竖起大拇指,绕回正题,“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左右也是闲着。你难道不好奇,沈长青凭什么能让陛下突然转性?不仅每每用膳都要令其侍奉,从前陛下批阅奏折从不喊累,最近竟也劳逸结合起来,得空就去青月殿探望他,据说殿内常有嬉笑声传出。”

闻言,唐子玉却是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抬地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会些戏法、哗众取宠的伶人罢了。有几分姿色又如何?陛下平日装得沉稳,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图个新鲜乐子,过段时间腻了,便将其放出宫去了。”

“我看不见得。”百里墨放下茶盏,挠了挠下颌,欲言又止。

唐子玉收拾棋子的手一顿。

“以你的性子,应该已经派人去探查消息是否可靠了吧?”当仵作的人,何其眼尖,观察力也是极强的。百里墨了然地笑笑,就知道这位当朝亚相对于沈长青的突然出现,没有表面上这么沉得住气。

也正巧了,百里墨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人来禀告:“大人,奴才有事要禀。”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立在门外,百里墨对此人有些印象,也是跟在陛下近前的,好像还是总管太监小灯子的老乡。做御史的,若想要一参一个准,必得长目飞耳,前朝后宫有些自己人,也是见怪不怪的。

“何事?”

唐子玉将那小太监召进来,那小太监对他附耳低语起来。

见状,百里墨吹了声口哨,很是自觉地把身子侧过一些,做出避嫌的姿态,实则却是把一只耳朵拉长了在听。

“灯公公那天……太医院……方子奴才着人查了……补肾补血……”

话音时有高低,百里墨听不齐全,但凭借仵作对医术的那点触类旁通,也隐约听出了几分端倪,暗自咂舌着偷眼观察唐子玉的脸色。

果然,唐子玉一改方才的不以为然,眉头紧蹙,眸中更是阴云密布。

“本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半晌,那小太监才总算事无巨细地汇报完了,直起身。唐子玉不置可否,只沉着脸挥退了他。

“怎么样?改主意了?”

“看来本官确实要去会会这个来历不明之人了。”唐子玉倒也直截了当,当下伸手在棋盘上一抹,这剩下的黑白子便乱了,“同去?”

“好啊,同去同去。”

就这样,百里墨屁颠屁颠地跟在唐子玉身后出了明玉殿,一路走在宫道上,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

“唐大人,百里大人,二位怎么来了?”

待两人入了青月殿,就有守门的小太监急忙迎上来作揖。

“两位大人可是来找沈仙君的?”小太监侧过身子将两人往里头让,“不如奴才先去通传一声——”

“仙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曾亲眼所见他是天庭下凡的仙人,便喊什么仙君?”唐子玉不悦地皱眉。

后宫里的小太监哪里遭得住当朝亚相的几句挑刺,当即吓得磕磕绊绊,说不完整话了:“唐大人恕罪!主要是这位沈……他未得封任何位分,奴才们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听陛下平日总这么喊他,奴才们就想随着叫总不至于出错……”

“所以你的意思是,都是陛下害你这么喊的喽?”

百里墨吊儿郎当地拨了拨额角的碎发,却把小太监噎得欲哭无泪,“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连声说自己嘴笨失言。

“好了。不必再说,起来吧。”唐子玉手一抬,示意他前面带路。

要知道,便是陛下见了这位亚相有时候都想绕路走,小太监就怕撞唐子玉手里被参到找不着东南西北为止。此刻见其没有追究自己失言的罪过,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把两人往主殿的方向引。

主殿的殿门紧闭,小太监恭敬地站在一边,态度谨慎地朝里头问:“沈……您午歇可醒转了?”

里头没有任何回应,小太监又拔高嗓音问了句,就算是睡着的人也该被叫醒了,但还是全无动静。

“不在?”百里墨挑眉。

小太监摇摇头:“在的,今日他就没出去过。但不瞒您说,里头那位一天中除了应付陛下时会睁眼下榻,其余时候不管奴才们怎么进出或是请示,他都和老僧入定似的,一概不理。”

“那就直接进去。这宫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咱们的唐大人不能进的?”百里墨说着,上手去推门,却没推开,“嗯?大白天的还闩门?”

于是百里墨回身望向唐子玉,后者微微颔首,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就跃跃欲试地从腰带间抽出一柄极薄的短刃,从门缝里伸了进去。

可百里墨腕上使劲,信心十足地将刃往上一挑后,却笑容一滞,紧接着又撬了两下,才抽回薄刃,纳闷地扭头对唐子玉确认道:“没落闩。”

“是这样的。我们也经常打不开门,里头那位不喜有人打扰他清静。”小太监在旁补充,又怕两人不信,侧身用肩头使劲往门上一撞——人被弹出好几步,门却纹丝未动。

“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百里墨揉揉眼,又伸手去摸了摸那扇门。

唐子玉眉间不由得拧出了一个疙瘩:“大周开国千年,你何曾真见过什么正经修士?学了些旁门左道的邪术,就出来招摇撞骗的心术不正之辈倒是不在少数。”

“嗯……那些术士多半也只敢在富户商贾处作法骗钱,混吃混喝。很多发不义之财的,自己就先心虚,所以才轻易听信。”百里墨闻言,不由得歪头笑出声来,“但里头这位怎么想的,竟敢来骗一国之君?咱们陛下看起来也不像昏君吧?”

“纵观他国史料,也曾出方士媚上惑主,以求富贵,甚至勾结权臣党羽者,那些帝王初时也算得上明君,最终却因沉迷修仙问道,而致使江山易主。”唐子玉的神色更加冷肃了。

百里墨咂舌,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再继续嬉皮笑脸了:“也没这么严重吧?”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吐出这几个字后,唐子玉沉默片刻,又对那小太监道,“报我二人名号,就说有关于陛下的要事相商。”

“是——”小太监连忙点点头,按着他的吩咐扬声道,“沈仙,二位大人前来拜访,您还是见上一见吧?”

这回话音才落,门就从里头自个儿打开了。

百里墨啧啧称奇,觉得有些旁门左道还有点用,至少关门关窗不用自己动手,很适合懒人。奈何唐子玉就在身边,百里墨只得调整了一下表情,也面色肃然地随他一道踏入了门内。

两人后脚才跨过门槛,身后的门又自个儿合上了。百里墨回头看时,确定那小太监站在离门两三步远的地方,压根儿没动。

如此看来,做这青月殿的奴才倒是闲差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百里墨已经跟着唐子玉的步子转到了内室,只见沈长青诚如小太监所言,正闭着眼盘膝而坐,像是在修炼某种功法。

百里墨上下打量他,没有妖邪之气,也没有那些方士常年招摇过市而沾染的市井气与浮夸相,反倒是眉宇间含着静默的高贵。

“你就是沈长青?”唐子玉也已端详完毕,沉声问。

沈长青于是缓缓睁眼,微扬起下颌回视两人,不答反问:“你们和燕无二一样,都是侍君?”

“你籍贯何处?家中从事何业?因何入京?如何得见陛下?”唐子玉也同样是不搭理对方的问题,以自己在御史台办公监察时的一贯口吻,对沈长青进行户籍调查。

“吾听闻你二人在朝中亦有官衔,”这回,沈长青自感吸取了劝服燕无二时的教训,为两人考虑得很是妥当,“只要你们能够远离皇帝,吾可为你二人各满足一个不损天道的心愿——”

“你死了之后给我随便解剖也行?”

百里墨脱口而出,还未等沈长青反应,已经先挨了唐子玉一个凌厉的眼刀,只得缩缩脖子噤了声。

“换一个吧。仙人寿尽,肉身与元神都会归于天地,吾是留不下尸身给你解剖了。”沈长青本想说的是“仙凡寿数有别,定是你先入土,哪里还能解剖得了吾”,但又想起那日周粥替他做的分析,这才“悬崖勒马”,换了个说辞,以免又被当作劝人早登极乐。

想到这儿,沈长青就觉得与凡人说话十分麻烦,一阵心累。

果然,百里墨还没说什么呢,唐子玉先冷笑出声:“本官劝你装神弄鬼前也需先弄清自己在何等处境,陛下会一时被你蒙骗,我御史台及满朝文武却不会!”

“吾乃仙身,不敢称上神,却也亦非冥鬼。”沈长青这些日子被周粥也磨得没了脾气,见难得有个不把自己当醋精的,竟都异常宽容,只面色淡淡地解释了句。

“你——”唐子玉主掌御史台这么久,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一见他上下嘴唇一碰就觉脑仁疼的?今日竟叫个来历不明的人不咸不淡地驳得一时语塞,只道此人奸猾得很,决计不可留在圣上身侧!

“简直满口胡言乱语!本官不管你接近陛下所图为何,但只要有本官在一日,你就休想以怪力乱神祸乱宫闱,扰乱圣听!”丢下这句话,唐子玉就拂袖而去了。

百里墨心知他大约是要去调动所有消息网把沈长青的背景查个底儿掉,也不拦着,但自个儿却也不急着走,拍了拍腰带,试探道:“既然死后没有尸体,那不如趁你肉身现在还在,就给我剖了?反正你不是号称仙君吗?剖一下应该也不会死?”

“凡人刀剑伤不了仙身,你剖不了。”沈长青耐着性子与他分说。

“这愿望也不行,那愿望也不行,你还有交换的诚意吗?”百里墨挑眉,“我一个仵作,生平就这点嗜好。不然你帮我把燕无二杀了,让我解剖他也行。”

再不懂人情世故,也听得出这是刻意刁难了,沈长青眉目间覆上几分霜色,寒声下了逐客令:“蝼蚁尚且有其命数,吾不可能助你伤人性命,请回吧。”

沈长青的断然拒绝,倒令百里墨心生几分好感。他虽整日和死人打交道,挖起坟来毫不手软,但他深知,任何一个好仵作,都需先怀有对生的敬畏,才可谨记还死者以公道的初心。

“开个玩笑,不要这么认真嘛。”思及此,百里墨眯了眯眼,还想再套几句话,却听得外边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阵风刮到了他身后——

“妈呀!你这垂死病中惊坐起啊!我给你助眠的药,你没吃?”百里墨回头,燕无二那张眼圈浓重的死灰色的脸骤然放大在眼前,惊得他往旁边跳了两步退开。

“我身负守卫陛下安危的重任,怎能喝你那蒙汗药来安眠?”燕无二飞去一个白眼,揭穿了他的恶劣行径。

原来,被二度打败的燕无二这几日身体虽是恢复了,但精神上却遭受了重创,耿耿于怀,夜不能寐,每每一闭上眼睛,沈长青那该死的身影就会浮现,惹得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百思不得其解——人真的可以有那么轻快的身法吗?

燕无二觉得空想无用,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崩溃,便提刀冲来了青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