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掉下个沈仙君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大周第十八任君主周粥,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佑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周历八百一十八年春,天子周粥东出皇城而坛于昆仑山巅,设祭天大典。
读祭文、奏雅乐过后,年轻的女帝周粥在阶下众臣的目视下,缓缓走上圜丘的最高处,面色严肃庄重,手握三炷香,对高悬在万巫鼓后的那幅东方木德青帝像躬身拜下。
“佑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随着阶下群臣紧接着齐声山呼祝祷,周粥却一改方才的端庄肃穆之色,一双杏眼贼溜溜地转动着,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她用最小的幅度撇过脸,往后偷瞧,发现所有大臣都老实本分地跪在地上叩首,心下一喜,急忙闭紧眼,双手合十在身前,这才真正拿出最虔诚的一颗心,开始默默祈愿:“天上诸位神仙啊,尤其是青帝老人家,方才的祈告只是走个章程,就算你们都睡了也无妨,但接下来是一定要醒过来听的重点啊——”
“老君!老君!她说接下来的内容要醒过来听欸——”
也不知是不是周粥的老祖宗巫灵族还传下了那么一些天人通感的能力。此刻,仙气飘萦的天庭之上,左右两排分坐着的众位神仙里,果真有好几个已经打了许久的瞌睡了。尤其是以太上老君和月老为首的老一辈,精力那自然是比不得年轻人的。
而太上老君身边这位年轻且模样憨憨的仙人,始终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中央的巨大法镜中浮现出的祭天场景,里头周粥全部的心理活动都被加持过特殊法阵的宝镜自动转换成了可以听闻的声音。
“嗯?听什么啊?”留着一撇山羊胡的太上老君被年轻的仙人晃着胳膊晃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了句。
就像是等着回答他似的,周粥的心声再度从镜中传出:“其实我是想请各路仙人大显神通,帮我解决后宫吃醋的难题,图个清静!”
这愿望,比起他国那些成千秋功业、开万事太平之类的可有趣多了。月老也来了精神,缠着红线的法杖一挥,在座众位仙人手边的几案上就多出了片新鲜的瓜。
“仙人明鉴,我先天不足,不知哪天就先走一步了!所以帝生这么苦短,我私心里是只想搞事业,不想开后宫的——但总得做个样子让满朝文武安心吧?”
太上老君这会儿也把自己的三角眼睁大了些,只见周粥合十的双手举在鼻前,上下来回搓:“唉,我本还想着封三个熟人当侍君问题不大,谁知他们也争风吃醋……”
就这样,原本打着瞌睡的老神仙也都捧场醒来,开始边吃瓜,边等着下界的周粥说出她的故事。
周粥也没让他们失望,一脸无奈地撇嘴,开始在心里疯狂吐槽……
“咳——”月老激动得把西瓜子给咽了下去。
太上老君用指尖弹掉胡子上黏住的一个瓜子:“嗯哼,这真龙天子许愿嘛,还是要意思意思敷衍一下的。我记得大周供奉的主神是青帝吧?他不在,就由你来吧,月老。你管姻缘的,专业对口——”
“哎,不对不对,她要解决的是吃醋问题,关姻缘什么事儿?让管醋的来!”只想吃瓜不想办事的月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嗯,也对。”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太上老君眯眯眼,“我记得醋仙沈长青位列仙班也有整五百年了吧,是时候去下界历练历练了——诸位以为如何?”
“可行,可行……”这种麻烦事,在场众仙自然是默契地一致对外,选择坑一个不在场的仙班同僚。
“那就这么定了!都散了吧——”
周粥摆驾回宫,一路上銮驾徐行,直到入夜才回到皇城,进了明政殿。
跟在皇帝身边的小灯子,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却是个机灵鬼。
他惯会察言观色,见摆膳多时了,周粥却还是无动于衷地在看折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就出声询问:“陛下,可是晚膳不合胃口?不如奴才让御膳房再重做些别的花样来?”
“不必,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你随行一路也还没吃过吧?你不用伺候了,也带着人去吃点儿吧。”周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做出一副嫌弃菜色老旧的样子,挥退殿内的宫人。
“多谢陛下体恤——”
等人都退下后,周粥将折子一放,叹气,要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她真不想吃东西……嚼蜡似的。
周粥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地走到膳桌前,只是还没坐下,突然就发现桌上突兀地摆着一个小醋罐。
嗯?这哪儿来的醋罐?御膳房开发了什么需要把整个醋罐都搬上桌的新菜式吗?她一脸狐疑,目光飞快地把桌上菜色又扫了一遍。
嗯,都是“熟面孔”啊。莫非是哪个新来的拿错了?
正好也没胃口,周粥饶有兴致地拿起那醋罐,发现醋罐周身似乎还在发出微微的青白色光芒。她暗自好奇,摸来摸去,见罐身没什么特别,就作势要去拔罐塞。
“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醋——”
谁知她指尖才触到那罐塞,整个醋罐却猛地一阵剧烈晃动,像是在发出反抗一般!也就是在周粥惊住的这片刻工夫里,醋罐已经从她手中挣脱了出来,飞到半空,光芒大盛。
“哎!”
那青白色的光芒太过刺目,周粥下意识地眯起眼,抬袖想挡,却在看到那光芒之中竟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后,忘了动作。
一开始,她只能看见那人身形颀长,一袭青衣出尘。那衣袂无风而动,待其仙气飘飘地从半空中缓缓落于地面,周身光芒渐弱后,那一张白皙清冷、俊美无俦的面容才被周粥看清了。
只是这人容色虽好,眉目间的愠色却是难掩:“无知凡人,竟对吾动手动脚!”
男子的话音冷若寒泉,还颇有那么一点儿想弑君的气势,周粥不由得大惊,也来不及把他低喝的言语过脑,张口就喊:“有刺——”
“禁!”
却见男子敛眉,并指间一道青光对准她的眉心射出。
然后周粥的嘴巴就张不开了,任凭她的五官怎么在脸上使劲较劲都没用。
“呜呜呜!”
天地良心,她自登基以来虽谈不上夙兴夜寐,但也算勤勤恳恳,远离骄奢淫逸的诱惑,立志不辜负先帝赐予她以“粥”为名,愿她能施粥以济天下的用心啊!
哪个有冤情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非要刺王杀驾?
周粥闭眼等死的同时还不忘腹诽不止,那男子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反而一脸高傲地负手在背,用十分冷淡的目光垂眼看她,而后徐徐开口,已没了之前的怒意,只有些不怒自威:“吾乃醋仙沈长青,你莫要嚷叫,便给你解除禁制。”
“嗯嗯嗯!”周粥点头如捣蒜。
沈长青自持着上仙身份,当然也不会与凡人计较,上前两步,对着她面目一拂袖解除了禁言术。
好香!
可就是这一拂袖,带出一股醋香飘到了周粥的鼻前。她双眼登时一亮,腹中就生出久违的空空如也之感,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帝王仪态,眼疾手快地揪住沈长青还未落下的衣袖,放到鼻前,像小狗狗一样,嗅啊嗅。
“这醋香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吗?”
沈长青低头,觉得凡人就是没见过世面:“吾乃醋仙,真身为醋,这有何稀奇?”
“很稀奇、很好闻啊!我突然就想吃点儿什么了——”
沈长青嫌弃地皱眉,往回轻扯了一下衣袖。
这凡人是长这么大没尝过醋味不成?沈长青这一扯没扯回来,眼看那哈喇子就要殃及自己的袖面,急忙用力一拽!
周粥从幻想中惊醒,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周粥结实地撞进沈长青怀里,自己也有点呆住、反应不过来的表情。
“你!怎的如此莽撞!”沈长青又惊又气,瞬间化作一道青光,转而出现在她身后,也不去纠结她方才对神仙的亵渎之举,只想速战速决地冷着声再度开口,“罢了!其余闲事勿谈,天庭闻得你的祭祀祈愿,故此派吾下凡为你解决后宫吃醋问题。你且与吾细说难处。”
“还有这种操作?无论如何,就冲这醋香,我也得先想办法留住他!”
周粥用力眨眨眼,确认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幻视、幻听和幻嗅,心下便打定了主意。她转身面对他,认真地拿出了三分女帝的气势,清了清嗓子,又将两袖一展一抖,双手往身后一背,倾身靠近他:“你说你是神仙便是?你可能证明给朕看?”
在天庭上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惯了,沈长青是不谙人间事的,登仙前的记忆于他而言也是十分模糊的,不太记得前世情形。因此若换作是来人间历练过的仙人,定能将此刻贴近自己的周粥与那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对上号。
但沈长青当下却只是皱眉,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毫无营养:“仙便是仙,如何证明?”
这家伙居然还真上套了啊?周粥在心里直呼“好单纯一坛醋”,然后继续毫无负罪感地套路这坛醋。
“神仙不都是从天上下来的吗?若要证明,不如——”周粥站直,与他重新拉开些距离,可可爱爱地一歪头,接着抬手往上一指,“你带朕上天啊。”
沈长青一蒙:“上天?何故上天?”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王土却都笼于日光之下。所以朕很好奇和太阳肩并肩,俯视苍生是什么感觉,不行吗?”周粥理直气壮地一挑眉。
“……太阳为金乌之羽所化,灼热无比,肉体凡胎靠近的结果就是灰飞烟灭。”沈长青嘴角抽了抽,表示凡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这理由听起来莫名就让人想把她烤化了事。
周粥却也不惊不疑,起范地低头理理袖子,慢条斯理道:“这个好办,你施个什么隔热的法术保朕无恙便是。”
果然俗话说得对,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周粥此言一出,沈长青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着实有些发窘了。
“金乌乃上古先天神,神与仙有别,吾之法力尚不能抵挡其神力……”
果然,连天都上不了,还非要扯出一套歪理来装神仙。周粥于是换了一边眉毛高高挑起,也不回话,只是也开始围着沈长青转圈打量,边摸着下巴,做思索状。
不知道的,见她神情高深莫测,眼神也变换不定,大约都会被她这三年来苦修的表面功夫骗过。但实际上,周粥此刻可没想什么正经事儿,反而是在脑海里一页页唰唰唰地翻起了她帝业之余最热爱的一种消遣玩意儿——话本子。
话本上说了,那些法力一般的精怪化形成人后,往往都无法完全藏住真身的某些特征。
像什么狐狸精的白尾巴啊,乌龟精的绿龟壳啦,还有老鼠精的灰须子……
于是沈长青的形象也在周粥脑海里不断变换,时而变成一只高贵冷艳的狐狸精,尾巴半扫地遮在身前;时而化作一只憨憨的乌龟精,肚皮朝上,怎么都没法把笨重的龟壳连带自己一并翻过来;时而又成了一只机灵的老鼠精,抱着偷来的米正啃着呢。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发散思维的恶趣味,周粥转了两圈,十分确定沈长青既没尾巴,也没壳,面上更是白白净净没须子,唯一藏不住的就是他身上的醋味——
说起来,小时候自己好像确实是问母皇要过一坛子老陈醋埋在了宫里,后来去挖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人给偷挖了去……周粥想到这儿,扭头眯眼看他的侧脸,脑洞大开。
啧,难道是当年她的真龙之气助他修行成了仙,于是回来报恩的?
“看吾作甚?”沈长青扭头与她对视,略一扬眉,带了几分倨傲之色。
毕竟仙神之气本就超然,何须以术法高低证明?想来她此番是看明白了,凡间天子还算有些眼光。
谁知沈长青刚在心里夸完周粥,后者就十分欠揍地摊手一笑:“想找找看你到底哪一点像神仙啊。”
“你——”到底是高估她了,沈长青一拂袖,背过身道,“简直夏虫不可语冰!”
“阿……阿——阿嚏——”
他这袖子一拂,一阵刺鼻的浓酸直冲周粥而去。周粥被酸到鼻子一痒,五官皱成一团,最后还是没忍住,毫无天子形象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随之那一点儿鼻涕星子飞出老远,眼看就要溅到沈长青的衣摆——
沈长青急忙并指:“移!”
一道青影瞬间移到周粥批折子的书案后,沈长青低头看向自己衣摆,干干净净,再看自己原来所立之处,地上已多了一点儿可疑的液体。
在天庭以端方著称的沈仙君得以保住了自己袖子的“清白”,这才没有奓毛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抬眼,隔着老远冷眼看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拿帕子擤着的周粥。
“这老陈醋怎么还能变成浓白醋的?也太呛人了吧!”周粥掩着帕,嘴里低声嘟囔。
沈长青其实同样也在心里疑惑地犯起了嘀咕。
以往仙班同僚从下界回来,都道凡人一听仙人下凡无不敬奉有加,怎么这大周天子却如此反常?果然有病。
沈长青私以为正确地暗自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无奈叹气。如果她就是月老所说的此番下界可助他磨炼心性的存在……
都道天上一日,凡间一年,这要按天庭的时辰来算,只怕他那醋香殿内缭绕的雾气都还未飘动半寸,沈长青就已经开始怀念起自己在天庭过的清静日子了。
彼时,沈长青正盘膝打坐修炼,抿唇皱眉,额上有薄汗。这些年来,修炼每到关键之时,他便总觉体内经脉突然阻滞,还似有两种真元相冲相撞。
他又咬牙支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没熬住,霍地睁开眼,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捂住心口,单手向前一撑,这才稳住了身形。
“典籍上的突破之法我都一一尝试过了,为何全无作用?”沈长青的脸色有些苍白,困惑地皱眉,低声自语。
“沈仙君——”
正调息间,殿门外传来了一道苍老却语调轻快的声音。
“月老?您怎么有空过来?”沈长青一愣,抬头看去,见月老正一手掂着红毛线球,溜溜达达地走过来,忙起身上前施礼。
月老笑呵呵地抬手,轻拍他行礼的手:“沈仙君多礼啦。你这脸色不太好看啊。要不找老君买颗金丹来补补?报老夫名字能打折的!”
“不必,不必。不过是修行总停滞不前罢了。”沈长青讪笑摆手,暗忖着太上老君的金丹就算是“打骨折”,他都是卖身也吃不起的……
“哦。那就好,不影响下凡就好说!”
“下凡?”沈长青微讶。
“不错。昨日大周天子祈愿,说是求我们给解决后宫侍君们的吃醋问题——按规矩,天庭仙员每五百年都要下凡服务一次。你的仙龄正好,专业又对口,我与老君一商量,就决定派你去了。”月老笑眯眯的,手里的红毛线球不知何时一分为二,被当成了核桃那么转着玩儿。
好一个专业对口……您真说得出口。沈长青听得十分无语,虽然神仙再不谈情爱,但起码的常识也还是有的。
“沈仙君?你在听吗?”月老手里的红毛线球又变回了一大个,被他拿到沈长青眼前晃。
心知这差事是逃不过的,只当历练了,沈长青勉强露出得体微笑,拱了拱手:“下仙这就去准备,稍后下界,先失陪了。”
“哎,别急别急啊——”月老却拉住了转身要走的沈长青,挤着眼神秘一笑,“老夫这里还有样东西,你得带上。”
说完,他大袖一挥,半空中就出现了一卷牛皮纸。
沈长青仰头看着那卷纸,内心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的同时,那卷纸已经缓缓落到了他手中。
“快打开看看——”
努力忽略月老那一脸令人瘆得慌的期待,沈长青硬着头皮打开一看,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天庭下凡服务满意度调查问卷?”
“咳咳,上神们近来觉得不少小仙不思进取,极为懈怠,常将下凡任务敷衍了事——”月老一清嗓子,一手把红毛线球又顶在食指上转着玩,一手背在身后,转身往旁边走了两步,说到这儿,才又停住脚步,回身笑着指指沈长青手里的问卷,“所以责令进行天庭工作整改,以后但凡仙员下凡服务,都要对服务对象进行满意度调查!沈仙君有幸成为试行新政策后第一位下凡服务的仙君。”
沈长青默然,神色复杂地又低头仔细读了读问卷上的项目。
左一列:
天庭下凡服务满意度调查问卷
左二列:
服务对象 大周帝王周粥
左三列:
下凡服务仙员 醋仙沈长青
左四列:
仙员仪容仪表满意度星级
……
从仪容仪表、业务能力,到服务态度、服务结果……这满意度调查项目之全,简直令人,哦不,令仙头大。
每个项目后都有五颗虚线勾勒出的暗淡星形。
“这些都要调查?”沈长青眉心拧出了一个“川”字。
“可不是?而且对待像人间帝王这种客户呢,服务质量尤其要严格把关,需要每项都拿到五星好评。”月老指了指那五颗还是虚线状态的星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语气。
沈长青保持沉默。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嘛,年轻人。”月老嘚瑟着一张脸,接着他又踱步回沈长青身边,按着沈长青的肩膀,谆谆教诲,“对了,年轻人可不要想着敷衍了事或者动什么歪心思——问卷有神力加持,一式两份,天庭上同步更新,需要被服务对象发自真心,亲口承认。”
“……是,多谢月老提醒。”沈长青无奈地笑笑。
看他情绪不高,月老又凑近些,手挡在嘴边,神秘地低声说了句:“沈仙君也别太抗拒,此番下凡或许也是机缘。若能圆满,说不定还能找到突破修行上瓶颈的办法。”
“月老此言当真?不知机缘具体指的是?”沈长青果然比初时看起来上心多了。
但月老却不打算继续说了,从他身边退开,送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故弄玄虚地摆摆手,道:“唉,方才所言已经是泄露天机了,不可再说。”
“是,多谢月老告知。”沈长青也不疑有他,当即正色作揖道谢。
“好说好说,那老夫就先回去了,祝诸事顺遂啊。”
送走月老,沈长青望着他溜达离开的背影,心头若有所思:“这百年间我在卷帙阁内遍寻典籍,却仍找不出问题在哪儿。或许答案真的不在天庭……”
“喂,你想什么呢?朕喊你都不应——”
回忆陡然被打断,一张眼圈和鼻头都发红的脸突然放大,出现在了沈长青的面前。
沈长青一凛,险些条件反射地就要击出一道法术,那恐怕就当真要坐实“弑君”的罪名了。下意识抬起的手转了个弯儿,摁了摁眉心,他深感自己此番心性若能耐得住磨炼,说不定会比那溪头的鹅卵石磨得还要光滑几分了。
“你身上的醋香还会变的?”隔着书案正背手打量他的周粥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在生死一线间徘徊过了,只是一脸探究地单手摸着下巴,好奇发问。
沈长青被她这一问,也皱眉思索起来。他方才也感受到了自身的异常,在天庭完全可以收敛无踪的醋香,在人间却无法做到。应该是受了人间浊气的侵扰,才难以控制自如,甚至还会随心绪起伏变化……
唉,当真是半点儿都不顺遂。沈长青有点儿泄气地摇摇头,并不答她。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怜香惜玉是一种好品质,周粥也有。她见这好看的醋精情绪不佳,又笑眯眯地试图哄人:“哎呀,你也别灰心,上不了天,那你给朕表演个呼风唤雨也行啊。朕就信你了!”
“……吾又不是雷公电母。”沈长青一脸冷漠。
“啊,所以就是也不会呗。”周粥撇嘴,觉得这醋精真该多修炼几年再来找自己报恩才对,眼睛却没闲着,巡视一圈后,寻找新目标,“那就再换一个——”
沈长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不自觉就紧跟她的视线,也把整个大殿扫了一遍。最后两人一起看向了角落摆着的盆栽树,叶子有些枯黄掉落了,看起来蔫蔫儿的。
“你帮朕让它重现生机,这总能办得到吧?”周粥抬手一指。
“这个容易。吾非但能将它复苏,还能令它上天——”闻言,沈长青总算是展露出了下凡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显得如释重负。
周粥却没顾上抽出心思来欣赏美男含笑的风姿,只是一脸的问号:“让它上天?”
“不错。”沈长青素来也不是话多的,吐出两个字后当即并指一挥,指向那盆栽,“枯木逢春,生!”
他话音甫落,盆栽下方就骤然出现一个绿色的符文光阵,光芒乍现,小盆栽也瞬间抽芽长叶——
哇,这醋精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啊!周粥睁大了眼,看着那盆栽枝叶越发繁茂,嘴巴也张得越发大了……
等等,这树好像不对劲啊?
“不是,你快让它——”待到周粥察觉哪里不对劲,试图阻止那树一路蹿高,直逼宫殿顶端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话音被“嘣”的一声巨响打断,梁灰掉落,周粥望着屋顶僵住,生无可恋地说完了剩下的两个字:“停下……”
情知理亏,沈长青面上也有几分挂不住的微妙尴尬:“抱歉,忘了这是在人间,都是些寻常屋瓦……”
“谁和你说,”周粥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心在滴血,“这是寻、常、屋、瓦的?”
沈长青没看出哪里特别,便不耻下问:“哪里不寻常?”
“朕的琉璃瓦很贵的——”
“好像是陛下的喊声?出什么事了?”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侍卫先是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又似乎是天子咆哮,不由得朝明政殿方向望去。
“你们……你们快看——”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指着宫殿方向,惊到结巴,“那是什么?”
一棵巨树直接把明政殿顶捅破了一个大窟窿,而后笔直地长进了云端里!
侍卫们都用力揉了揉眼睛,那树还在,同时一道虚影已经从他们身边疾速掠过,带起一阵风,只留下恨铁不成钢的喝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驾!”
而殿内被救驾的对象,此刻正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捡着瓦,想着能救半片是半片,拼一拼还能变成一整片。
这家伙哪里是来报恩,怕不是来报仇的吧!周粥边捡边在心里暗骂。
沈长青则是想着等会儿自己帮她用法术修补复原便是,于是袖袍一挥,收回了法阵。那盆栽树眨眼就从屋顶的窟窿里缩了回来——又带下几片琉璃瓦,砸在地上碎成几块……
来不及接的周粥额角青筋暴起,索性也破瓦破摔,不捡了,直起身气鼓鼓地背过手,大踏步地来回踱着。
不行,这些精怪什么都不懂就敢来人间混,做事不知轻重,必须严厉批评教育!她心想着,正巧踱到膳桌边时得了灵感,露出奸笑,不如就罚他——
当“开胃菜”好了!
洗干净的沈长青被卷在一大片菜叶子里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周粥背对着他,用食指把自己的嘴角按住往下拉,努力板下脸后,才回身对沈长青严肃道:“你,给朕过——”
“砰!”
“来”字还没出口,这已经是大周这位九五之尊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被巨响打断了。
这次遭殃的是殿门,被一股内力直接从中劈开,震飞向两侧。
而以此方式闪亮登场的,正是大内侍卫统领兼侍君之一的——燕无二。
只见他飞掠进殿内,右手一柄斩马刀带着寒光破风疾速刺来,转眼刀尖便已逼至沈长青侧颈,寒光映在沈长青的侧颜上,荡起一绺墨发!
“小心!”周粥大惊。
方寸夺命之际,沈长青只是凤眸微眯,燕无二扭头看向他,以为他是压根儿做不出任何反应,唇边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睥睨弧度。
错身而过的刹那,斩马刀从右手一丢,换到左手,燕无二回身就是一个凌厉的横削!
没有鲜血飞溅的场面,更没有刀身入肉的声音,不仅燕无二睁大眼愣住了,紧跟着赶进来救驾的其他侍卫也震惊了——
“他刚才是躲过了燕统领的大周第一快刀?这么轻松的吗?”
燕无二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原本该削过某人脖颈的刀尖,可沈长青早已不立于那处了,而是背着手站在周粥侧后方,衣袂半分未动。
然后他就听到那人用很认真的语气问周粥。
“吾听闻人间帝王时常遇刺,可要吾顺手替你解决这些刺客?”
“噗——”他这一问,让周粥终于从方才的一幕里回了神,忍俊不禁。
燕无二则是气得跳脚:“你才是刺客!”
“阿燕冷静……他不是刺客,就是个来报恩的。”周粥双手忙在虚空中做了个下按的动作,安抚燕无二。末了,她还又特别不赞同地回眸睇了沈长青一眼,仿佛是在指责他不该这么侮辱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统领。
沈长青哪里能看懂她的眼神,当下只对她的言语感到不满,皱眉反驳:“吾已说过,吾乃天庭第三十一任醋仙沈长青,掌六界之——”
“哎,你不必说了!”周粥抬手制止,神色颇为沉重地感慨了句在沈长青看来没头没尾的话,“这无数精怪百年苦修就是为了成仙。可资质有高低,登仙也有门槛——”
随后,她又深表遗憾地摇摇头,道:“你修为有限,法力不济,自知醋生无望,唯有自欺欺人,聊得一丝慰藉。朕也不是不能体谅你心中之苦……”说着,周粥抬手郑重地拍了拍沈长青的胳膊,以善解人意、千古一帝的人设,露出了十分宽厚的笑意,“所以朕今日可以答应你,从此之后,不会再在人前揭穿此事。”
沈长青被这么“安慰”一番后,脸色不出所料地更难看了。
他几乎已经打算放弃寻找月老口中所谓的天机了,尽快完成任务回天庭交差,方为上策。可转念想到天庭下凡服务满意度调查的新规,沈长青又不禁薄唇紧抿,面露难色,只觉十分棘手——
眼下,或许可以先拿仪容仪表那项一试?
“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朕开口。”周粥见沈长青面对自己,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变得别别扭扭的,只当是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心下实则非常欢喜,毕竟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精怪。
旁人不知,只道大周国原是一修仙门派创立,之后登仙者渐渐迁往大周之外的远海,国内只剩凡人,偶有异能之士出没,也多半是仙没修成的半吊子。可只有皇族知道,这大周乃是上古天地浩劫过后,幸存下来的巫灵族大巫女周氏后人所创。
相传上古时期,人、神、仙、妖混居,巫灵族人居于昆仑山,上染天界灵气,虽不会术法,但体魄和寿数胜过其余普通凡人,有大巫数人,都可借由万巫鼓通天人之感,行祭祀之礼,为主神祝祷的同时,也受其庇佑。后来颛顼“绝地通天”,这才将天界与凡尘隔绝,巫灵族各脉迁徙,只留周氏一脉仍旧居于昆仑山为其主神青帝祝祷。至于之后周氏一脉是如何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或许是祖辈并不愿多提及,也或许是年深日久,在口口相传中日趋模糊,周粥也不太清楚。
但这段远古的历史始终在皇族内得以代代相传,也将周氏信奉东方青帝的传统流传了下来。只不过如今的大周国百姓绝大多数并非巫灵族人,所以距离洪荒时代越久,这大周便与寻常凡人国家并无二致了。
事实上,随着血脉延续,一代代巫灵族人在与普通人族的通婚中,也已渐与凡人无异,因此拥有巫灵血统的皇室也从不刻意去纠正朝野普遍流传的修仙立国一说。但要说异类,这近千年来,也确实出了个不同寻常的,那就是她周粥了。
“你不满意?”
“嗯?什么?”
忽然从遐思中被拉回现实,周粥并未听清沈长青方才对自己说了什么。
“吾是问你——”本就是万分勉强才问出口的话,此刻要沈长青再重复一遍,当真是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燕无二十分“热心”地插了一句:“陛下,此人处心积虑混入宫中,竟还恬不知耻地询问您,定是没安好心——”
沈长青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些凡人之间的鸿沟,一个两个都是“不听不听,坚决不信”的模样,也只得暗自咬牙忍下这没有文化的武夫。
周粥听完燕无二这话,不禁摸着下巴又将目光在沈长青的脸上流连了许久,这才露出话本子里传统意义上的邪魅一笑:“满意,朕心甚悦。”
同一时间,天庭月老阁中的月老正无聊地端详着一式两份的备用满意度调查问卷,琢磨还有哪里可以改进时,仪容仪表那一栏的五星突然齐齐光芒大盛,差点儿亮瞎了他的眼!
月老急忙把那问卷一收,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一脸的失算:“哎哟!了不得,了不得,沈仙君的样貌在天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女仙们都犯花痴,更别说凡人看了得有多心动了!往后这问卷上的满意度不能只放五颗星,还得再加几颗——”
而沈仙君本人,也已通过施术窥得了袖中那卷羊皮纸上的星芒变化,脸上容色总算稍霁。
至少成功获得了一项五星好评,早日回天庭还是有希望的。
“陛下!您不能被美色所蒙蔽啊!万一他图谋不轨——”燕无二看看周粥,又看看沈长青,显得痛心疾首。
周粥于是将他拉到一旁低语:“阿燕放心,朕自有分寸。何况他若想害朕,刚才他的本事你也见着了,朕与你二人不都得束手就擒?”
这一番话说得燕无二羞愧难当,登时涨红了一张脸,自责道:“是属下无能,保护不了陛下……”
“唉,朕不是那个意思——”周粥知道自己这个青梅竹马是个武痴,刚才自己那话怕是伤其自尊了,于是赶忙找补,“他是精怪,你是凡人,这种族之间的差距是人力所不能企及的!绝对不是因为你武艺不够高超!”
谁料燕无二听完,握住刀柄的手更用力了,一脸倔强地梗着脖子:“陛下不用安抚属下!是属下学艺不精,练武懈怠,属下这就去勤加习刀。”
丢下这话,他也不听周粥再劝,“锵”一声归刀入鞘,就快步踏出了大殿。
其实周粥最后想对他说的是:这殿门打坏就不管了啊?好歹也收拾收拾吧!
“陛下,那卑职们也告退了?”其余御前侍卫面面相觑,也觉得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等等,去给小灯子传个话,让他吃完饭以后带人将青月殿打扫出来——”周粥唤住他们,眸子含笑地瞥了眼沈长青,“朕要将青月殿赐给这位沈仙君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