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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的黄昏
吞并了小亚细亚之后,居鲁士并没有继续西进去寻希腊人的晦气,因为他要先扫清卧榻之侧。
米底、吕底亚、巴比伦,这是西亚的传统三强,如今三者中硕果仅存的新巴比伦王国,自然成了波斯王的下一个目标。其时,新巴比伦的名君尼布甲尼撒早已作古,不过作为古代西亚地区的第一名城,巴比伦素以固若金汤著称。据希罗多德描写,这座气势磅礴的大城坐落于大平原之上,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幼发拉底河从城中穿过。城市四周有一道周长480斯塔迪昂①的城墙拱卫,那墙有50王家佩巨斯厚,200王家佩巨斯高②,墙砖全部由从护城河中挖出的寒泥烧制而成,外面涂以沥青,在冷兵器时代可说是坚不可摧。城墙四角处设有瞭望塔和互成犄角的箭楼,守备森严,墙头上宽得可供战车奔驰。全城有100座城门,包括门柱、门楣,通体尽是青铜打就,而墙内又有一圈厚度稍逊但硬度不差分毫的内城,两道城墙之间可作为瓮城。
面对这样的防御工事,居鲁士也不敢贸然加兵,他从吕底亚归来之后,一面征伐东边和北边的一些小邦,扫清外围;一面密切注视着巴比伦城,以待天时。
不出居鲁士所料,越是坚固的堡垒,就越容易从内部出现裂痕。巴比伦城雄伟的外表下,其实暗流汹涌。
首先,如前文所述,这个王国是迦勒底人经过与亚述的连年争斗,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但是建国之后,尼布甲尼撒没有与民休养生息,王师屡出,灭犹大、降推罗、败埃及,虽然给统治者带来了服远之名,但对迦勒底人以及被征服民族来说,却是“洒向人间都是怨”。除了对外征服,尼布甲尼撒在内政方面也对民力进行了超负荷的役使。单看巴比伦城中的巴别通天塔、空中花园、马杜克神庙、王家宫舍,一砖一木,尽是蚁民血泪,如威尔·杜兰所说,“在空中花园下面,正是巴比伦的庶民们,一代一代,男耕女织,不停地以双手和双肩支撑整个王国”。作为一个资源有限的新生国家,役使民力至此,这就注定了宏伟的建筑之下,根基并不似看上去那么牢靠。
其次,巴比伦国内还有一个潜在的第五纵队,那就是在境内生活的大量其他民族。这些异族虽然处在社会底层,说起来历却很“风光”,他们当年都是在本民族中有头有脸的,是被尼布甲尼撒“请”来的。尼布甲尼撒四处征战,战利品中除了金银财帛,还有人,他承袭亚述遗风,每占一地,必将当地的大家富户、能工巧匠,以及有影响力的上层宗教人士搜罗一空,掠回巴比伦。其中最出名的是,他于公元前597年、前587年、前582年三打耶路撒冷,先后掳掠犹太族中精英数万人(犹太先知耶利米的记载中称4600人),史称“巴比伦之囚”。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中评价道:“放逐一个社区的统治集团,是为了摧毁这个社区的特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政策是行之有效的。”这种做法固然有利于“博采众长”,但这些异族精英是作为被奴役阶级存在的,这决定了他们不会与统治者同心同德,反而是潜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尤其是犹太人,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有着独一无二的宗教情怀和自我认同感,囚徒生活不会让他们忘记耶路撒冷,更不能让他们融入巴比伦社会,羁旅中的犹太人对这个征服者的国度冷眼旁观,心里默诵着祖辈的诗篇:“巴比伦城,伟大的城,坚固的城,一时间,你的惩罚就要来了。”
最后,这重重社会矛盾,如果有个像样的君主,或许还可勉力维持,偏偏在尼布甲尼撒之后,巴比伦就没什么有作为的当家人了。《希罗多德历史》对之后的尼托克丽丝女王赞誉有加,她看出了王国虚华外表下的危机,尤其是极具慧眼地看出米底(当时居鲁士尚未完成波斯诸部的统一,还不成气候)后必为患,于是主持高筑墙,广积粮,全力备战备荒。可惜天不假其寿,四年后尼托克丽丝就撒手人寰。她的儿子纳波尼德成了接班人,新国王与两千来年后中国的嘉靖皇帝朱厚熜是同道中人,无心政事,一意求仙。他于公元前556年继位,次年就开始辍朝,离开巴比伦城,带着一票人马,终日游荡于美索不达米亚,四处发掘苏美尔古墓,以求长生之法。
后来,或许是意识到帝国的东方和北方都已被强大的米底和波斯封堵,纳波尼德开始向南面的阿拉伯半岛发展,在沙漠中兴建新都城,留下年轻的儿子伯沙撒管理巴比伦城。根据巴比伦人的观念,镇守都城是国君的义务,擅离职守,于国不祥,因此民众对王室深怀不满。加上太子伯沙撒同样治国无方,与在巴比伦政界享有极大权威的祭司集团积怨重重,双方的关系已势同水火。
国君怠政、高层内斗、文恬武嬉、两极分化,这样的情势下,巴比伦的末日来临只是时间问题。纳波尼德还算幸运,这一天在他胡闹了17年后才告降临。公元前539年,已经人到中年的居鲁士决定进军美索不达米亚。
关于巴比伦城陷落的记载,有很多版本,希罗多德的故事最为精彩,他说迦勒底人与波斯人在巴比伦城下大战一场,败退回城,然后守军仗着城墙和充足的粮食储备坚守不出。居鲁士想出一计,他命人挖掘河道,将幼发拉底河从城中流出的河水引入沼泽,河水水位下降之后,他率兵从河道攻进城去,而巴比伦人此时正忙于祭祀庆典,敌人打进家门都没觉察到,糊里糊涂地亡了国。此外,也有文献称巴比伦城内发生了起义,不满王室的居民打开城门,迎居鲁士进城。
有道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新巴比伦王国立国86年,从尼布甲尼撒算起,传到伯沙撒,虽然王室血统变了(纳波尼德是阿拉米人而非迦勒底人),但正好是五代人,开国的光辉转瞬间就被黄昏吞没。至此,两河文明的最后一个直系继承者新巴比伦王国灭亡,此后再也没有以“巴比伦”为国名的独立政治实体出现,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巴比伦,正式鞠躬谢幕。
不过,比起此前此后一些亡国灭种的古文明来说,巴比伦人(或者说迦勒底人)还算幸运,非但没有遭受屠杀和驱逐,他们的文明也作为气血魂灵,融入了波斯乃至希腊等后起之秀的体内,有些文明成果时至今日仍产生着影响。
入城仪式上,居鲁士像一个朝圣者,而不是征服者那样走进巴比伦。他命人在他前进的路上铺满象征和平的橄榄枝,鉴于他终结了纳波尼德父子不得人心的统治,巴比伦士民们也为他献上了欢呼。一统西亚的居鲁士心情大好,他出榜安民,历数纳波尼德父子的种种失德弊政,并将之全部废止,颁布了许多禁止扰民的法令,其中的某几项条文,被今天一些学者认为是史上最早的人权保障法。居鲁士用巴比伦人的楔形文字在记功泥柱上写道:
我,居鲁士,世界之王,伟大的王。统治风范受到巴尔神(巴比伦神话中的主神)喜爱,并被指定为王,以悦其心的嫡传之王,冈比西斯的儿子。……当我以朋友的姿态进入巴比伦,并于欢呼雀跃气氛之下,建立了政府的所在。马杜克神(巴比伦城的守护神)审视人间列国,寻找一位真正的统治者,最终他宣告了我居鲁士之名,让心胸宽大的巴比伦居民喜爱我,而我亦天天竭力地赞颂神明。……我的军队在和平气氛里行走在巴比伦城中,我不准任何人恐吓苏美尔及阿卡德的国度里的任何民众。……那些有违神的旨意的居民(指犹太人等被强制迁移到巴比伦的人),我已废止了他们的奴役,我为他们毁坏的屋宇带来救济,马杜克神对我的作为甚感快慰,并将友善的祝福赠予我,居鲁士,一国之王,世界之王。
这根柱子的残片,于1879年被考古人员从巴比伦城马杜克神庙的遗址中掘了出来,后来被英国的文物贩子带走,如今收藏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这里的描述可能有歌功颂德的艺术化加工,但和事实相比,应该不至于有太大出入。比如关于“释放被掳者”一处,就有案可稽,《旧约·以赛亚书》可以作为佐证。
征服巴比伦之后,居鲁士允许被掠的犹太人返回故乡,重建耶路撒冷,也允许他们继续留在巴比伦,甚至移居波斯,去留听便。对此,犹太人感恩戴德,以耶和华的名义为居鲁士献上了象征崇敬的抹香膏之礼。不过,犹太人将这次获释归功于他们的“主”耶和华的意志,至于居鲁士,虽然拥有近乎“弥赛亚”的完美品质,但毕竟只是“上帝的工具”,以下是他们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解读:
我耶和华所膏的居鲁士,我搀扶他的右手,使列国降伏在他面前,我也要放松列王的腰带,使城门在他面前敞开,不得关闭。我对他如此说,我必在你面前行,修平崎岖之地。我必打破铜门,砍断铁闩。我要将暗中的宝物,和隐秘的财宝赐给你,使你知道题名召你的,就是我耶和华,以色列的神。
……我凭公义兴起居鲁士,又要修直他一切道路。他必建造我的城,释放我被掳的民,不是为工价,也不是为赏赐。这是万军之耶和华说的。(《旧约·以赛亚书》)
犹太人的乐观与虔诚令人印象深刻,当年他们被尼布甲尼撒抓来时,也把巴比伦王看成“上帝的工具”,用以惩戒他们这些堕落的人。而对居鲁士来说,善待犹太人及其宗教,只是他的常规政策,并不代表对他们高看一眼。居鲁士的宗教政策是最开明也最聪明的,从尼布甲尼撒到纳波尼德,巴比伦国王一直致力于摧毁其他民族的信仰,“巴比伦之囚”就是这一政策背景下的结果。而居鲁士反其道行之,不搞移风易俗,不把波斯君主的信仰强加于新的臣民,非但如此,他还几乎是见庙就烧香,礼敬各种信仰,比如他对巴比伦人提出的宣传口号就是“和巴尔神携起手来”。这种明智的宽容态度让他获得了很多被征服民族的认同。
巴比伦从此成了波斯帝国的一个行省,这个新省份带来的收益,不是其他行省可比。尽管由于战乱破坏和迦勒底人后期无能的统治,巴比伦有所衰退,但此地毕竟是自古以来的西亚粮仓,经过居鲁士及其后继者的妥善治理,丰饶的物产渐复旧观。据希罗多德记载,在居鲁士之后波斯帝国的鼎盛时期,巴比伦一地出产的粮食,可供给整个帝国军队四个月的用度,而其他八个月的军粮,由所有其他省份一起承担。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得到了这个大粮仓之后,居鲁士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按
关于巴比伦城失守,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来自巴比伦人的记载。目前出土的泥板称,由于纳波尼德父子不得人心,当居鲁士兵临城下时,巴比伦城未经过战斗就开城投降了。至于希罗多德描写的战斗,其实是发生在巴比伦王国的其他城市。但由于目前考古界对巴比伦楔形文字的释读仍有分歧,关于此事目前并无最终结论。关于居鲁士进城后受到民众欢迎,泥板上的记载与希罗多德的描述基本一致。
脚注
① 长度单位,1斯塔迪昂约等于185米,这个数字被认为过于夸张。
② 1佩巨斯约等于46厘米,王家佩巨斯又比普通佩巨斯长出20%,这样算来,巴比伦城墙有27.6米厚,110.4米高,大约相当于今天的40层楼高,这个数字显然夸张失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