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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爱琴海
公元前546年初,克洛伊索斯被围在萨迪斯城里。骑兵落败之后,他曾派人送鸡毛信到斯巴达请他们火速驰援,但由于他此前与对方说定5个月后再集合,一天不打仗就浑身难受的斯巴达人正乘此余暇修理他们的邻居阿尔戈斯人,现在战事正紧,抽不出身。吕底亚王只能寄希望于他坚实的城墙。
萨迪斯的城墙依山而建,其中有一段山势陡峭,吕底亚人以为天险,疏于防范。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也最危险,波斯人围攻了两个星期,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突破口,于是居鲁士正面佯攻,同时派出一队身手矫健的特种兵从绝壁攀缘而上,一举破城。
此时的克洛伊索斯才真正明白了阿波罗神谕的意思,原来所谓“开战就将毁灭一个大帝国”云云,是应验在自己头上的。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吕底亚王苦笑着抬起头,只见那一轮惨白的太阳分明挂在冬日的天空中,似是阿波罗大神在嘲笑渺小的凡人竟如此自不量力,妄图揣度天机。
当吕底亚王再次进入自己的宫殿时,身份已变成阶下囚,萨迪斯城的新主人居鲁士优待俘虏,下令将克洛伊索斯推出烧死——这是当时处决敌国首领的通用办法,算得上是最体面的死刑,与其说是刑罚,不如说是典礼。此刻,丢了祖宗江山的克洛伊索斯总算没再丢祖宗的脸,他从容就缚,昂首登上柴堆,满脸淡定,只待在烈火中永生。须臾,火起,烟熏火燎中,克洛伊索斯此刻才明白了当年梭伦的话,果然是钟鼓馔玉不足贵,金钱财富不是保障幸福的充要条件,流动摇曳的金光,转瞬就会消逝散尽,人这一辈子能得善终才真正算是福气!克洛伊索斯仿佛有了点“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觉悟,他高声唤道:“梭伦啊梭伦!”
观礼的居鲁士听见了,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家伙眼看就变烤肉了,他这个时候说的话想必有点参考价值,于是派手下去问问克洛伊索斯,他喊的是什么意思。亡国之君起初懒得搭理,被追问得紧了,就回答说,我说的是一位伟人,一位圣人,一位所有帝王都应从而游之的人,一位我最想追随的人,我愿做一个门徒,陪在他身旁,我愿放弃那财产,跟他去放羊。接着他简要地说了梭伦曾经给他讲的道理——由于那个柴堆甚大,火一时还烧不到身上,所以克洛伊索斯得以将这个故事囫囵讲完。
居鲁士听了翻译的复述,颇感物伤其类,觉得克洛伊索斯当年的不可一世就和自己今天的志得意满一样,命运如此无常,实在不该弄死这个和自己有相似背景的人——他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焉知他的今天不会变成你的明天?于是他急命消防队出动,扑火救人,但此时火势已大,扑之不灭。柴堆上烤得半熟的克洛伊索斯见竟然还有活命的机会,于是跪下向他最崇拜的太阳神祝祷:请看在往日丰厚的祭品份上,救我一命。这次太阳神没有再捉弄他,冬日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接着竟下起大雨来,柴堆的火被浇熄了。
居鲁士目睹了这个神迹,更加相信克洛伊索斯有神灵庇佑,于是礼遇甚隆。克洛伊索斯见识了波斯王的气度风华,也甚为倾倒,加上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对成败荣辱也看得淡了,从此归附居鲁士。据说他们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的:居鲁士问克洛伊索斯,是谁让你选择做我的敌人,而不是朋友?克洛伊索斯虽然刚刚蒙阿波罗拯救,但对大神那道含糊不清的神谕仍然耿耿于怀,他沉吟半晌,答道:“是希腊人的神。”大概就从这个时候起,希腊人第一次成了波斯君主心目中的假想敌。
接下来,克洛伊索斯还为居鲁士献上了一个对波斯帝国政治体制有深远影响的建议。事情是这样的:萨迪斯刚刚陷落,居鲁士手下的波斯人和米底人在城中四处抢掠,克洛伊索斯毕竟心怀故国,就找到居鲁士:“陛下,你知不知道你的士兵们正在做什么?”居鲁士回答:“他们正在抢掠你的城市,你的财富。”“不,城市已不是我的,财富我也不再有份,他们是在抢掠你的城市,你的财富。”克洛伊索斯说。
居鲁士闻言如梦初醒,他屏退左右,问克洛伊索斯该如何是好。萨迪斯城的前任主人给现任主人分析:必须制止他们,否则将危害你。因为如果任由他们自行抢夺,那就意味着赏罚之权不由你出,军纪无以整饬,到时候抢到最多财富的人就会用这些财富来对付你,此所谓“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居鲁士深以为然,接着问计将安出。克洛伊索斯回答,你手下那些波斯人和米底人都是一些蠢人,对付那些蠢人,绝对不可以跟他们说真话,必须要用宗教形式来催眠他们,使他们觉得所做的事都是对的。你可以让亲兵在城门设卡,将士兵们掠夺的财物都扣下,说是要向神明献祭,他们必定无话可说,而既然无利可图,他们也就不会再抢了。这样一来,一城财富就尽归你支配,你可以用它来赏功罚过,自然也就没有人不服从你的权威了。而你制止了乱兵之祸,吕底亚人也会感恩戴德,归心于你。
居鲁士大喜,就依克洛伊索斯之计行事,果然大大加强了君主的执政能力。而且波斯人从吕底亚学会了铸造金币,这种先进的金融工具大大提升了帝国财力,同时也带来了货币史上的第一次革命。彼得·伯恩斯坦所著《黄金简史》称,这一历史事件使原本仅作为抽象财富象征的黄金,变成了有明确价值和一定购买力的商品交换媒介,金币进入流通领域,促成了黄金的大众化。居鲁士及其后继者从此开始大量铸造发行带有国王头像的金属货币,这让波斯历代君主的形象,以比文字更直观的形式流传后世。并且这一币制被后来的安息、萨珊等历朝历代沿袭,加上波斯幅员辽阔,这些硬币流通范围甚广,时至今日还常有发现。
征服萨迪斯还让居鲁士悟出了一个道理:治理新征服的领土要倚重被征服民族的士民。波斯王一改以往亚述人动辄将被征服民族举族迁移的做法,他在保证帝国权威的基础上,尽量不干涉被征服地区居民的故有生活方式,让他们马照跑舞照跳,一切照旧。对待克洛伊索斯这样投降的旧权贵,也都保留他们的部分特权,用他们来帮助治理新征服地区。至于派驻在此的波斯官吏,则仅仅作为王权的象征,如汤因比所说,他们是监督而非取代原有的地方行政。这种统治手段,后来在他的继任者手中发展成“大一统,小自治”的模式,进而成为中央集权帝国此后千百年之通例。
作为吕底亚以前的臣属,位于小亚细亚半岛沿海地带的爱奥尼亚等一系列希腊民族,对宗主国的灭亡冷眼旁观。这些希腊人虽然又穷又弱,却颇以文明自矜,吕底亚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没文化的土财主,至于暴发户波斯,就更不足论了。因此,这些希腊城邦拒绝像之前臣服吕底亚那样对新主人居鲁士效忠,还言辞傲慢地要求居鲁士给他们更大的自治权。
居鲁士的回应是:派哈尔帕戈斯挂帅,扫荡了这些希腊小城邦,夺下了名城米利都。这让波斯帝国的疆域从波斯湾扩大到小亚半岛的大部分地区(半岛东南部的西利西亚当时尚保持独立)。来自亚洲腹地的波斯人,望见了爱琴海。
海对岸就是希腊本土。虽然在波斯征服小亚细亚的过程中,除了斯巴达曾经向居鲁士发出过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警告,希腊本土诸城邦基本都在隔岸观火,并没赶过海来援助他们的爱奥尼亚同胞。但波斯的出现显然打破了爱琴海周边的政治格局,而希腊诸城邦的存在,也让居鲁士感到了潜在的威胁。波斯帝国和希腊世界此后两百年间的梁子,从此就算是结下了。
按
关于克洛伊索斯的结局,希罗多德的描述显然太富戏剧色彩,以至于其真实性屡被后人质疑。有考古学的发现显示,巴比伦出土的泥板上记载居鲁士可能杀死了克洛伊索斯,倘果如是,则希罗多德关于吕底亚灭亡之后克洛伊索斯事迹的记载,自然皆谬。但由于泥板文字残缺,释读仍有分歧,此说也未获最终确认。《希罗多德历史》向来被学家目为正史,又是本书最主要的参考资料,故下文沿用该书说法,仍会有克洛伊索斯出场,凡涉及他处,真实性都有待学界定论,望注意,下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