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1]
我家祖上不是东北人,而是从关内到东北落户的。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家族不是从山东逃荒到东北的,而是清末从山西过来的,有可能是山西太谷曹家的后裔,也就是近代山西最著名的晋商曹氏家族的后代。
大约在我爷爷十几岁时,山西太谷曹家破落,我太爷爷太奶奶带着我爷爷到东北落户。爷爷是买卖人。我小时候,爷爷在老扶余的主要街道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前店后家),开了一家杂货铺,卖杂货、鞋帽和文具等。我爷爷很善于经营,账目清楚,精于计算,很少亏损。真是有点晋商遗风。
小时候,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主要靠爷爷杂货铺的收入维持生计。1953年我8岁时杂货铺歇业,爷爷奶奶到长春我二叔家生活。直到1965年我考上北大路过长春,才又见到爷爷。爷爷很瘦,留着山羊胡子,同越南领袖胡志明长得有点像。爷爷的身体一直还算健康,就是老咳嗽(也许是遗传吧,我们家的人都有咳嗽的毛病)。后来我每次放假回扶余都要在长春停留几天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从1953年起到我二叔那里生活,二叔还是比较孝顺的,因此爷爷的生活也算安定,吃喝不愁。但总体上爷爷是比较压抑的,他是买卖人,闲不住,刚到长春时,他拿着个小筐,在胡同口卖点花生、瓜子和一些小杂货。后来个体工商小贩一律取消,爷爷随便卖东西有违法之嫌,他不服气仍然去卖,市场管理部门就找到我二叔(他是长春电业局的干部、党员),对他说,共产党员的家属绝不能搞资本主义(有一段时间小商小贩、长途贩运等都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二叔就不让爷爷再去卖东西了,爷爷只好赋闲在家,百无聊赖,很不开心。
1970年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北大,爷爷知道我能挣钱了,就几次写信给我,希望我寄点北京的油炒面给他。他年岁大了,做饭不方便,饿了可以冲着喝点儿。我记得每次写信的头几句话都是一样的:“吾孙曹凤岐见字知之……”我没有给爷爷寄过钱,那时我刚毕业,手里没有多少钱,但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寄一包油炒面。1971年夏天我回扶余休假,回来路过长春又住在爷爷那里。爷爷平时很少说话,那次却一反常态,乘没有其他人在场,主动跟我长谈了一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凤岐呀,你明年再回来休假就看不到爷爷了,因为爷爷的寿限到了。”他还说:“年轻的时候扶余很有名的算命先生给我算过,我的寿命是65岁,但65岁时我没有死,后来我找到算命先生说:‘你算得也不准啊!’算命先生又掐指一算,说:‘曹先生你做了不少善事啊,阎王爷又给了你15年的寿命,也就是说你可以活到80岁。’算命先生还说了一件具体的事情,他说:‘在一个雨天,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面对一条一尺多宽的深沟不敢过,你是不是趴在沟沿上让妇女抱着孩子踏着你的背迈过沟去了?’我说是有这么回事。”爷爷继续对我说:“我现在已经80岁了,所以你明年休假回来时再也见不到我了。”爷爷还叮嘱我:“你一定要做善事啊!”我半信半疑地听着爷爷的讲述,安慰爷爷说:“您的身体很硬朗,可以活到100岁。”但爷爷的话还真的应验了,第二年(1972)5月,爷爷在没有任何征兆和痛苦的情况下在睡梦中离去,可以说是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爷爷膝下有三子,即我的父亲曹会林(长子;曾用名:曹惠霖)、二叔曹春圃(次子)、小叔曹焕林。二叔原名曹沛林,一直在长春电业局工作,1981年因病去世。小叔毕业于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后来离开清华,曾任首都宾馆总经理,现已退休。
我父亲1921年出生,但具体出生日期他自己也说不清。我看到他在填履历表时,出生日期填的是1921年8月1日(把建军节作为自己的出生日)。我记事的时候父亲没有正式工作,在一家兽医桩子(兽医院,主要给牛马看病、钉马掌)学徒和帮忙。1947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但没有扛过枪打过仗,而是在后勤部兽医院(在齐齐哈尔)工作。朝鲜战争爆发后,解放军本来要派遣一支骑兵部队,父亲准备作为随队兽医赴朝参战,志愿军军服已经换好了,但后来因骑兵部队没有过江,就没有去朝鲜。再后来,父亲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兽医院学习和工作(地点在长春市南关区,1951年母亲曾带我们三姐弟去探亲)。1954年正当准备实行军衔制的时候,父亲复员回家。父亲回扶余后,一直在扶余商业局下属的食品公司工作,主要负责生猪检疫。这个工作是非常辛苦的。当时并没有冷藏设施,生猪都是现宰现卖,工人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开始宰杀生猪,这时我父亲必须在现场检疫(那时农村卫生条件很差,收上来的病猪很多,主要是痘猪,人吃了这种猪肉会得绦虫病),由他同意盖检疫合格章后才能上市。对于病猪,由我父亲决定处置方式,是掩埋、炼油(工业用)还是高温蒸煮,都是由我父亲根据病猪的病情、程度做出决定。父亲的工作非常重要,关系到全县人民的健康。父亲十几年如一日,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去上班,但他毫无怨言,而是认认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父亲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因为照料一位患了肺结核(东北俗称痨病)的朋友,自己也被传染了,整天咳嗽不止。由于每天早起,终日辛劳,一直得不到真正的休息,又由于家庭的拖累,我上大学后父亲又得了高血压。1970年,父亲因一次医疗事故而去世,年仅49岁。
父亲年轻时在部队的照片(大约摄于20世纪50年代初)
父亲的革命军人证书,他是1947年参军的
我母亲梁桂芬与我父亲同岁,也是1921年生人。但我们这些孩子都不知道母亲的生日,也从来没有给她过过生日。母亲的娘家是扶余的殷实人家,我们小时候得到姥姥家很多的帮助。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年轻时父亲参军几年都不回家一次,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活,很是辛苦。母亲是一个非常老实、不善言辞的人,从不跟人争吵,小时候我即使受到邻居孩子、家长的欺负,母亲也连一句护着我的话都不说。母亲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家庭妇女,只先后两次出去工作过一段时间,第一次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各单位都大办工厂,母亲也参加了工作,不过是在县商业局幼儿园做保育员,1959年左右回到家里。第二次是1970年我父亲去世后,商业局为了照顾我们家的生活,给我母亲在商业系统的企业里找了一份临时工干。母亲先是在屠宰场搬猪白条肉(重体力活),后来实在干不动了,就被安排在副食商店里扫地。其间刚好赶上中央有一个关于长期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的文件,以母亲的条件完全可以转为正式工,但商业局的领导欺负母亲老实,以种种理由把母亲转为正式工的名额拿掉了,母亲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母亲在精神和身体上长期受到摧残,已经垮掉,1978年得了乳腺癌,1980年3月去世,终年59岁。
母亲的照片(摄于1952年左右)
父母生了8个孩子(其中一胎是双胞胎,就是我和死去的弟弟),成活7个。大姐曹凤琴1943年生,1995年因病去世,年仅52岁。我排行老二,我下面还有4个妹妹和1个弟弟,最小的是弟弟,比我小19岁。现在我们一奶同胞的姐妹兄弟都已经儿孙满堂,从我们这辈算起,又是三代近四十口人了。第三代人中,已经有人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曹氏家族又开始兴旺发达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我的父母真是百感交集,感恩之情和愧疚之情同在。父母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我们曾长期住在父亲当解放军时分的一间半房子里,1980年母亲去世后我最小的弟弟还不到18岁,一个人很难独立生活,在姐姐们的撺掇下,竟把房子卖了,当时才卖了3200元,以至于他后来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但他们给我们留下的是精神财富。父母都是普通人,但都有一颗善良的心,自己虽然生活艰苦,却仍不忘接济比我们更困难的人。他们教育我们这些孩子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要诚实、讲信用,要诚恳待人。我们的生活一直很苦,揭不开锅的时候常有,但父母从来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尤其母亲比较乐观,做饭时常哼着小曲。他们都认为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坚持,困难总会被克服的。父亲曾是解放军战士,对党、对祖国的感情很深,他常教育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成人后报效国家。父母的教育对我的健康成长起了很大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我现在具有的与人为善的品质和认真做事的作风,与小时候父母对我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父母结婚照(1942年)
我4岁时照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是同我的大妹妹一起照的,那时她还不到1岁
使我感到愧疚的是,我没有机会好好孝敬他们。他们可以说一天福都没有享就早早离去了。我1970年3月中旬大学毕业,父亲当年6月初就去世了,他一生中就花过我在4月份寄给他的15元钱。1980年我的生活刚开始有所好转时母亲也离开了。
这是1972年我同妻子孙立军结婚时回家照的全家福。前排中间的是我母亲(怀里抱着的是大姐的大女儿瑛子),左边是小弟曹凤龙,右边是小妹曹凤敏。中间一排左起:三妹曹凤莲,孙立军,我,二妹曹凤华。后排左起:大妹曹凤云,大妹夫及孩子,姐夫及孩子,大姐曹凤琴
2019年8月探亲时与部分家人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