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王宏甲

张富清是个英雄传奇。汉语“传奇”，最早特指唐代的短篇文言小说，描述情节离奇或不寻常的人物故事，后来情节曲折的长篇英雄故事也称传奇。《平民英雄：张富清传》既是纪实文学，又是真实的中国故事。

2019年国庆前夕，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亲自把“共和国勋章”挂在张富清胸前。同年张富清还被中共中央宣传部授予“时代楷模”荣誉称号。生于1924年的张富清，这年95岁，媒体报道他七十一载党龄，六十三年深藏功名。

那是怎样的功名？他在解放战争中曾荣立特等功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一次，两次获“战斗英雄”称号，还获“人民功臣”勋章一枚。直到2018年底，湖北来凤县在采集退役军人信息时，这位只有一条腿的老兵的英雄事迹才被发现。

接着发现，张富清1955年转业到来凤县已经六十三年了，全县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战功，连他的儿女们也不知道。来凤县志和有关党史名录上，都查不到张富清的名字。媒体评价他“深藏功名”“隐功埋名”。

“他为什么要藏功隐功？”

“为什么没人知道？”

“他那一条腿是在战场上失去的吗？”

报告文学作家寒青（原名王汉清）被这些问题吸引了。来凤县隶属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位于湖北边远的西南山区。寒青追踪寻访这位“湖北老乡”，才发现他是陕西人，老家在汉中洋县马畅镇双庙村。双庙村不大，但远近闻名，因为“这个村经常出些武艺高强的汉子”。

寒青原以为这位战斗英雄身材魁梧，见面才知他身材不高。国民党军抓壮丁，他顶替了他的二哥。带兵的军官竟把他淘汰了：“这点屁小个怎么能扛枪打仗！”那么，张富清是怎么在解放战争中成为战斗英雄的呢？这些都进一步引起了寒青的好奇。

寒青接着了解到张富清原名是张元生。国民党带兵军官把他淘汰后，他被押到乡联保处去做杂务。有一天，张元生放走了一位被联保处处长关押起来凌辱的邻村妇女。张元生被吊在大梁上毒打，接着还被押送到国民党军队去当伙夫做饭喂马。1948年春，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被解放军击溃，张元生因成为俘虏而获得新生。他选择了参加解放军。当问他姓名的时候，他第一次说：“我叫张富清。”

这就是寒青写在作品开篇的故事。张富清身材瘦小，是因为有高强武艺才在战场上出众吗？不是。他没学过武艺，但受家乡文化熏陶有侠肝义胆。那位受凌辱的妇女与他非亲非故，他明知放走她，自己难逃厄运，还是义无反顾地叫她快逃。正义、胆魄，虽身陷危难仍不忘舍己救人，这些品质在青年张富清身上已经存在。从一个俘虏到解放军战士，他不用旧名自取新名，向往光明、自主的精神让他脱颖而出。这已不只是写故事，这是写品格、写气概，这是一个英雄必要的精神内涵，寒青在第一章里通过真实的情节和细节描绘出来了，这就是纪实文学。

当被问及为什么深藏功名，张富清说：“同牺牲的战友相比，我有什么资格张扬？”他忘不了1948年11月，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一夜之间换了三个营长八个连长，他作为突击队员去炸碉堡，战斗结束后，他再也没见到其他的突击队员。那次，彭德怀将军握着他的手说：“你立下了大功。”他觉得这荣誉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不应该张扬。

张富清也忘不了1949年从陕西去新疆作战，那个冬季徒步穿越戈壁去喀什，大漠缺水断炊，风沙蔽日遮天，战士们冒着扑面的飞沙手挽手前进，他切实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的伟大。

1954年要转业时他刚刚30岁，他那些战功30岁前就荣获了。作为战斗英雄，他可以选择在城市工作，也可以选择回陕西老家，但他说：“听党安排，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这不是大话，不是空话，是那一代很多人真实的声音。有报道说他选择了湖北最边远的来凤县，不是的，他选择的是听从党安排，于是1955年1月来到完全陌生的鄂湘川三省交界处的来凤县。

张富清不是不重视荣誉，1955年他佩戴着三枚勋章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用一块红布把军功章、立功证书、报功书和佩戴勋章的照片都包好藏在箱底，这正是对这份荣誉至高的尊敬。

舍生忘死立奇勋殊为不易，有如此功勋六十多年深藏不言，始终默无声息地奉献不已更不容易。何谓英雄，自古以来舍己为众人利益奋斗是显著特征，那些舍己忘我能达到常人罕至之境者便是英雄。

寒青许多次往返湖北来凤、陕西洋县，在深入采访的基础上，从众多的素材中，挑选出一些震撼人心的事件和细节，描绘出张富清尘封的鲜活故事，放射出老英雄璀璨的人性光芒，撰写出这部令人折服的英雄传。寒青生于湖北黄陂，也曾是一名军人，在某部团政治处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唐山大地震之时，他从地处唐山古冶的被震塌的部队营房里钻出来，开始用通讯、报告文学形式采写抗震救灾。退伍后他拉板车、扛麻包都干过，这仍然是宝贵经历。后考入武汉大学新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新华社湖北分社工作了十二年。今为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曾有《大巴山的呼唤》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并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另有根据他的长篇报告文学《起航，信义之船》改编的电影《信义兄弟》，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张富清来自平民，归于平民，平凡得如此彻底。寒青以《平民英雄：张富清传》为题，我以为相当精准地道出了张富清一生的英雄本色。这部三十多万字的作品吸纳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一些元素，也写得相当适合平民阅读，我猜想寒青写作时或许还想到了他拉板车、扛麻包时的工友。我以为能去追求“通俗”的作品就有了高明的向往。譬如日月在天，没有普照焉有高明。我以为所有的作品，都是有情感及其立场的。在我国今天，有人民情怀人民立场的作品，就是宝贵的。寒青的作品均有此特点。

我曾参加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组织的创作培训和优秀作品颁奖会，看到会长王汉清（寒青）把诸多湖北作者组织起来聚集一堂，看到那么多来自基层各领域的作者，对运用文学去扬善抑恶、捍卫美好所表现出来的真诚热情，我深为感动，心中满怀尊敬。

我还想，平民英雄张富清其实很检验我们的精神世界。他来自平民，归于平民。他打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起，就懂得并学会了庄严的军礼。退役后，始终以一个兵的身份不忘记对党、对人民的感恩，他回应社会的是永恒的军礼。张富清今年96岁了，依然身心健康，是有梦想、有智慧的。我确以为平凡中蕴含着伟大的祥和，不肯平凡便无法真正感受生活本来的乐趣。能够永恒地保持军礼，能够永恒地坚持平凡，平凡就是天堂。这其实是中国文化的大智慧。

2020年10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