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玉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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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手残足卖唱客 淳厚老实不义贼

此后一连数十日,刘浦诚风雨不改地翻入杨府同杨玉环讲述街头巷尾各类趣事。乌浊帮似乎放弃了打他的主意,再没有大的动作。作为听故事的回报,杨玉环总是准备佳肴相待。能够目睹这天界仙子的绝世舞姿,兼有美食可食,刘浦诚乐此不疲。只要能和杨玉环待在一起,便是让他一辈子这般做贼似的翻入潜出,亦心甘情愿。

这一日刘浦诚又带来新的趣事:听人传闻,西面有一处绝佳的幽僻山谷,住着一位神仙,能够赐人青春常驻,永不变老。只是能寻到山谷的人少之又少,得睹仙颜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杨玉环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两手不住拨弄着衣裙上的解扣,在刘浦诚的追问下才无精打采地道:“什么青春不青春的都没有用了。叔父替我说了一门亲事,要我嫁给新任司户家的公子,只怕听你说故事的日子也不多了。”

刘浦诚闻言一震,诧异道:“怎的这么快?都没听你提起过。”

杨玉环幽幽地道:“我也是刚知晓不久,听叔母说那什么公子生得肥头大耳,还长了一副猪脸。嫁给他不如死了算了,你说纵然见到了神仙又有什么用?”

刘浦诚紧咬嘴唇,双手握拳,他实在不甘心这段时间构建的美梦就这样被残酷的现实突然终结,一个大胆的念头忽地从内心油然而生,随即脱口而出道:“不如我带你逃走吧!司户家里见你跑了,找不到你,那这门亲事也只得作罢。”

“逃跑?跑去哪里呢?”杨玉环茫然地瞧着刘浦诚,对于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城隍庙,其余认知均来自刘浦诚。

“随便去哪都成,正好借此机会见见世面,你不是老说想去外面看看吗?我们可以去找那个山谷的神仙,在杳无人烟的地方躲个一年半载,上次听你说洛阳还有远房亲戚,届时再去东都,我们也不回蜀州了。”

“这能行吗?我还没出过远门,倘若就这么走了,叔父叔母还不担心死了。”杨玉环拽着衣襟,有些犹豫地道。

机会往往只会出现那么一刹那光亮,能否把握住实凭有否辨别时机的预兆和抓住机会的能力。

刘浦诚心知此乃关键时刻,故意问道:“你愿意让那猪脸公子娶你吗?届时你在花园里起舞,他在一旁替你伴奏,周围着一群小猪喝彩,嗯——倒也合拍。”

“伴奏?用什么伴奏?你又不识他,如何知道他会哪些乐器?”一谈到兴趣爱好,杨玉环便恢复了生机。

刘浦诚摇头道:“会哪些乐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猪的伴奏就那么一种,不就是‘哼哼——哼哼’这样吗?”说着故意学了几声,摁着鼻子冲杨玉环叫唤。

这白衣仙子见了刘浦诚扮猪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随即联想他日成婚后的种种情景,渐渐止住笑容,双眉紧蹙断然道:“我不要这样,我才不要嫁给他,我们一起逃吧!”

刘浦诚心道: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嘴上却说:“那你今天就和平时一样练舞,暗自多准备一些银两衣物。明晚一更时分我来接你。”

杨玉环点了点头,正式确定了这个离家出走的计划。

飘香楼的店小二迈着轻快的步子,手端各式色香俱全的菜肴木盘,穿梭于店堂的各桌之间,尽显其步伐灵巧的独特本领。

一声高喝从楼上传了下来:“小二,将爷们的酒菜快些弄来,俺们等不及啦——”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脚下丝毫不停,先将于此时进门的三位客人领至一处空座,然后来到呼唤的那一桌近前,手中木盘往桌沿一靠,轮番将菜碟移至桌上,露出一个招牌笑容,道声:“客爷慢用——”便又去招呼其他桌台的食客。

刚才高呼的大汉冲同桌的二人努嘴道:“趁热吃呀!咱们老爷这趟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京城可不比别的地方,那里可是皇都,气派着呢!”

同桌一护院打扮的人夹了一筷牛肚,点头道:“老爷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咱兄弟跟着沾光。今趟把这东西稳稳送过去,老爷一开心,以后咱们不愁吃香喝辣的。陈公,你说俺讲得对不对?”

另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笑道:“老爷能有今日,那亦全赖当今圣上慧眼识贤,正因有盛世明君,大唐眼下才能如此国泰民安啊!”

店小二正在邻桌给其他客人斟茶,闻言转过头插口道:“这位爷台说得极是,现在每天来店光顾的客人都似您几位一般兴致勃勃而来,尽兴而归,小店的生意亦兴旺过以往先前。多多承蒙今上隆恩,也全赖诸位财神贵客的帮衬照顾。呵呵——呵呵。”边说边刻意望着那教书先生,讨好地干笑着,希望多讨几个赏钱。

其时正值唐朝开元年间,天下正兴,唐玄宗继位后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大力改革。致大唐恢复到太宗时期国富民强的境况,黎民百姓亦物富资足,安居乐业。

食客三人中貌似教书先生的名叫陈逸,是总管事,另外俩人一个叫包勇,一个叫孔武,二人皆为侍卫。他们口中的老爷姓李名佑国,因颇有才干,屡献治水良策,政绩出众,受到张九龄推荐,得玄宗赏识。遂由蜀州调至长安任职,官升三级。京城那边的相关事宜均安顿妥当,李佑国却记起有件重要物事还落在蜀州的府中,故遣三人回来取携。

陈逸见店小二说着说着凑到了他们这桌,嬉皮笑脸只擦桌子不挪步,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打开华绸锦缎包袱,取出一串铜钱,捻了几枚交给店小二。店小二拿了钱道谢离开,正低头摸着光亮的通宝币,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店小二一个趔趄,扶着桌子稳住身形,一句污言秽语将到嘴边,待看来人,又把恶语完整无缺地吞了回去。

一个蓝衫年轻公子当先而行,方脸粗眉,鼻直口正,相貌俊朗。身侧的白衫公子亦是不凡,此子俊俏文雅,眉清目秀,净面皓齿,真是纯如露,俊如泉。店小二自忖所见来来往往的南宾北客不计其数,却未曾遇到过这般气度不凡的潇洒人物,一时看傻了眼,愣在原地忘了上前招待客人。

蓝衫公子向白衫公子招呼一声,然后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道:“麻烦小哥替我们找张空桌。”

本是灵魂出窍的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空桌,有有有,两位这边请——”说罢当先领路,将二人引至楼上陈逸三人一旁的相邻空席。待那蓝衫公子说了声“上等酒席”,伙计响亮应声而去。

白衫公子倒了两杯茶水,递给蓝衫公子一杯,柔声道:“咱们应该换换口味,一连几日吃的都是这些东西,早已经吃腻了。”

蓝衫公子笑道:“这茂州的口味该与蜀州有些区别吧!倘若还是那些没有特色的鸡鸭鱼肉,我答应你,这便是我们最后一次这般胡吃了。”

白衫公子掩嘴而笑,忽觉此姿势不妥,遂又故作豪迈哈哈一笑道:“你才是胡吃,我可是有品位地尝。”

蓝衫公子喝了口茶,点头道:“昨晚见到你那有品位的吃相,连店掌柜都不禁瞠目结舌,你当时全神贯注于那水煮鱼片,没见到他那……噢……”

白衫公子没好气地在桌下轻轻赏了他一脚,打断后者欲继续描述店掌柜惊讶神情的言语。

这两个人便是刘浦诚和杨玉环。自那日离开蜀州,刘浦诚为掩人耳目,遂与杨玉环乔装打扮一番,扮作一对游山玩水的年轻公子。杨玉环女扮男装一来方便行路,二来不虞被人识破身份。她第一次出远门,觉得什么都新鲜无比,欣然采纳刘浦诚的提议。刘浦诚亦是竭尽所能,为她引荐诸般新奇好玩的物事。二人沿途吃喝玩乐,游山赏湖,好不乐哉。

说说笑笑,菜肴上桌,俩人边吃边聊待会儿再去哪一处风景名胜游玩观赏。忽闻一阵悠扬的曲乐之声从楼下传来,一男一女现身门口,穿着破褴残褛,互相搀扶来至堂中。女的站在中央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我夫妇二人本去蜀州做买卖,途中却遭逢不幸,卖唱到此只为凑个回家盘缠。现在奴家给各位达官贵爷、公子小姐唱个曲儿,若是唱得不扫诸位贵客兴致,还请打赏几个小钱;倘若扰了各位的清静,还望多多包涵担待。”说罢冲身旁男人一点头,那比她矮了一截的男人见状,将手中的奚琴拉了起来。琴声悠悠,只听女人合曲唱道:

势猛劲,掩耳难及迅雷疾,如何堪明老天意。

忍辱蛰伏待良机,勇猛果敢斩邪佞。

且屈伸,任贤用能,大义诛奸,睿智英明,诛异族朋党,还李氏江山。

四海升平礼乐奏,乐业安居诗赋唱。

道不尽,有德明君迹,数不胜数,盛世开元——

这是一首在民间广泛传唱的曲调,名曰《明皇颂》,旨在颂赞当今圣上的丰功伟绩,一般老百姓都知此曲,脍炙人口。

难得的是女人唱功虽不甚高超,但其嗓音清脆悦耳、字词清晰,自有一番坊间民俗的独特魅力。

一曲唱毕,不少食客叫了声好,有几人出手打赏。女人一一谢过,歇了片刻,她冲身边男人低声两句。男人一抖琴弓子,众食客陡闻琴音骤变,女人续唱道:

莫言路途无豺狼,恶犬伤人胜似虎。

只因囊中财外露,容姿姣好遭强亵。

屈身求饶且反抗,换来欺凌加凶蛮。

夺钱蛮横兼伤人,天理王法势难容。

远来异地谋生计,岂料沦落流窜客。

彷徨无助何所依,官府大道贵人途。

配曲伴歌本无奈,唯望菩萨施援手。

大唐盛世开元乐,唱尽世间痛悲苦。

这曲一改先前的欢乐节奏,音调凄婉悲凉,如泣如诉,道尽他们夫妇所遭不幸。虽然曲词称不上意境深刻,更遑论文雅优美,但通俗易明,如一幅有声图画将其夫妇二人来蜀的经历惨况声情并茂地描绘出来,生动概括世事的残酷。好似一记当头棒喝,令沉浸在美好和平梦中的人们幡然惊醒,不敢相信这在和平盛世加诸他二人身上的真实惨剧。

歌声歇止,琴音却经久不散,兀自在店堂内回荡。原本三五个仍在谈论的食客亦静了下来。男人将奚琴收入包袱背到身后,挪身时衣衫下摆飘动,这时人们才看清其双膝下的双腿均没有了,他是靠着两块尺半大小的方木撑地行走。女的一只衣袖空荡,料是少了一臂。两个人沿桌讨钱,偌大店堂里数十桌食客,只有不到十桌打了赏。杨玉环有悲天悯人之心,给了女人二两银子,后者道谢不迭。有位食客见女人如此不幸,起身安慰两句,也给了几枚铜钱。到了陈逸这桌,女人唱喏道:“愿各位老爷富贵平安,大吉大利。可怜可怜我夫妇二人,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那残足男人高举双手,将一个破草笠倒着递了过去。

陈逸见那草笠污脏不堪,里面躺着十几枚铜钱和二两银子,越发衬显早前歌中所唱的那些无奈悲哀,他心中恻隐,打开包袱拿出了一串铜钱,正欲放入草笠。邻桌的刘浦诚突然大喝道:“且慢——”这一声只喊得众人莫名其妙、大惑不解。那对夫妇更不明白这位年轻公子为何适才未干涉自己同伴打赏,现在反倒过来阻止旁人行善。

陈逸、包勇和孔武三人六眼俱是疑惑地瞅着刘浦诚,后者旋身而起,冲着隔壁食桌一庄稼汉笑道:“老哥身手可真不赖,去赌馆遛一圈可比在这里乘人不备要强得多。”遂又向不明所以的众人道:“诸位看看可有少了什么钱财或是贵重物品,方才打赏时……”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包勇面如土色地慌张道:“不好,那包东西……东西……不见了。”

陈逸和孔武一听亦是大惊失色、瞠目而视,听那年轻人所言,似是知道他们遗失之物的下落。陈逸是一府管事,素来办事沉稳,料想找回失物亦着落在对方身上。想念及此,他镇定下来,挺身而起,冲刘浦诚拱手道:“小兄弟可否赐告我们丢失的东西现在何处?如能物归原主,在下自当另行酬谢。”

刘浦诚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丢失的东西在哪。你们得问问这位老兄——”说着指了指那庄稼汉。

适才卖唱女正沿桌乞赏,当来到陈逸这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女一男身上,刘浦诚忽感眼前一花,只来得及见到那庄稼汉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凭自己混迹市井多年的经验,可断定必是此人从中捣鬼,他利用悲惨女人吸引他人注意力的空当,拿了对面那桌人的东西。这种乘人不备的人最是可恶。刘浦诚义愤填膺,故即刻出言制止。

顺着刘浦诚的手指,众人又齐齐将目光投往那外貌忠厚老实的庄稼汉。

成为矛头所指的庄稼汉面不改色心不慌,坦坦荡荡与一众投过来的质疑目光对视,冷冷地道:“这位公子可别瞧着俺老实就欺负人,俺虽然穷,没有学问,却也不屑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俺也知道偷东西犯法。不知你凭什么说这几位爷台的东西是俺拿的?要俺说呀,莫不是有些人看似公子哥模样,其实内外不一,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故意掩人耳目,贼喊捉贼。”

刘浦诚道:“我可没说东西是你拿的,因我们这几桌离得近,我方才只不过说让他们问问你,想请你提供一下找寻线索,只字未提你拿了人家丢失的东西,老兄为何如此急迫地说我贼喊捉贼呢?若不是做贼心虚,欲转移注意力,又何必多此一举?”

“俺平生受不得人冤枉,你手一指,俺就以为你要冤枉人。敢问这几位老兄所丢何物?是个怎生模样?可曾在这里露过脸?”庄稼汉后面几句则是对陈逸所问。

他这几句提问亦是合情合理,既然要寻找失物,肯定得先知道丢的是什么东西。

有的食客见到丢了东西,瞧出便宜,便跟在一旁趁火打劫。

“原来这是家黑店,提供食宿是假,偷人钱财是真!”

“快报官,还等什么,让官差来封了这家黑店!”

“掌柜的,快将东西交出来吧——不然爷爷可砸店了!”

掌柜的和店伙计忙不迭地挨个赔着小心,慌慌张张跑至陈逸这桌来询问情况。

唱曲儿的夫妇见本欲打赏的食客丢了东西,心中愧疚,出于好心让到一旁,待其他人帮忙寻找。

一群热心人将陈逸三人围在当中,均欲知道他们究竟遗失了什么宝贝。看着这般阵势,陈逸反倒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了。

见陈逸吞吞吐吐,孔武一抹头上汗珠,催促道:“陈公还是说了吧!都这个时候了,露财事小,失宝事大。丢了东西,咱们回去如何向老爷交代。”

陈逸叹了口气,这才道:“我们几个本是奉我家老爷之命回府取一只玉狮子,这玉狮子是用上等玉石手工雕琢而成,碧绿泛光。是我家老爷特别找人订制准备送礼用的,一路上小心翼翼都挺好,也不知怎么的一眨眼竟然不见了。”

包勇道:“方才我还见到在包袱里呢!他俩一拢过来,东西就丢了,哼——快说,是不是你们把东西给弄走了?”他指了指唱曲儿的男女,凶神恶煞地道。

卖唱女人颤抖的声音传入在场诸人的耳中:“大爷你误会了,我们老实人岂敢动这个心思,别说偷盗,这等贵重的珍宝,就是你赠送给我们,我们也是不敢要的。”拉琴男人在旁边连连称是,越加体现女人所言的真实性。

掌柜的起初还道至多丢了几只首饰镯子,强压住场面不报官,为息事宁人舍财免灾罢了。待骤闻失物竟是什么上等玉狮子,只怕将这家老店甩出去亦不够抵赔,一时差点没晕厥过去。

庄稼汉听了几人言语,双手一摊自我澄清道:“失物既是没露过面,俺活了这么大亦未曾见过什么玉狮子、金狗子。那公子,俺还是劝你把东西交出来吧!何必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方才听曲儿时,俺见你不瞧唱的人,反打量人家包袱,是不是猜测里面有宝,便先盗了再作计较?嗯?”

刘浦诚听他谈吐话语,越来越不像一个干农活的人,哪有庄稼汉如此能言善辩?兼之他一再声东击西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三句话不让自己这揭发者脱卸干系。只是无奈没有瞧见其障眼手法,人说捉贼拿赃,不知这人将赃物藏在何处,难定其罪。

他兀自在思索办法,庄稼汉见刘浦诚默不作声,更有了劲,煞有介事开解道:“少年人见宝起了歹念也平常得紧,看在你年纪轻轻,只要物归原主,再向邻桌的爷们磕头谢罪。俺帮你向大伙求个情,看在老汉面上,也就罢了。你冤枉俺的事也不同你计较,掌柜的亦不必惊动官府,免得生意面子上不光彩。老兄同掌柜的,你们瞧俺说的成不成?”最后一句则是冲着陈逸和掌柜的而说,好像此刻他已拿住刘浦诚人赃俱获的确实证据,自行审判结案。

掌柜的立马应声点头,他素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如不必惊动官府,自是少些麻烦,让那些达官贵爷跑来一趟,定需要耗费不少油水打发。陈逸却有些踌躇,原本是刘浦诚出言提醒他丢了东西,怎反倒会是拿东西之人?但见庄稼汉淳朴憨厚的表情,说得句句在理,又不似偷摸窃盗之人,两个人孰是孰非确实不易分辨。

一众食客没想到吃顿饭还有好戏瞧,纷纷围了过来,要瞧瞧究竟谁是元凶,谁被诬陷。

陈逸正自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孔武伸手朝刘浦诚抓去,嘴里骂道:“臭小子贼喊捉贼,快把东西交出来,是否当真要老子绑你去见官?”

刘浦诚闪身避开,没想到好心提醒却弄巧成拙地让自己陷入麻烦,庄稼汉满口狡辩,自己偏生苦无证据。事已至此,只有逼迫狐狸主动露出尾巴了。他心念甫动,朗声说道:“你们既疑心我偷了东西,我有个办法自证清白。从丢失宝物到现在所有人均在这里,无人离开。那就请这位老哥和我一起让诸位搜上一搜。在大伙见证下瞧瞧谁人是贼,谁被冤枉。”刘浦诚故意冲着庄稼汉而说,便要瞧瞧后者如何反应。

陈逸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率先同意,不待庄稼汉答应,便抢先道:“如此得罪了,真相大白之时自当另行赔罪。”

此时此刻,庄稼汉不同意也得答应,他缓缓站起身来,忽然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只听楼下“哎哟”一声,接着传来无数碗碟摔落地上的声响。楼上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瞧下面动静,即便刘浦诚明知这是容易寻隙调包的关键当口,仍旧控制不住好奇心去一看究竟。

两个喝醉酒的汉子互相打了起来,你殴我一拳说饮不过我,我踢你一脚说你酒量太差,醉形醉象,丑态毕现。二人搂抱互殴,将一楼店堂里的桌椅均掀翻在地。

掌柜的暗骂今日怎的触了大霉头,楼上的盗窃案还未了结,楼下又来醉酒打架的事,急急忙忙赶下去扯开二人。

一番吵嚷,陈逸等人惦记失宝大事,无心再看。率先扭过头来,眼尖的包勇陡然发现拉琴男人的衣衫下多了一角黄色锦绸。他认得是装玉狮子的包袱,抢步过去,猛力将男人推了个跟头,抓起黄缎子包袱,隔着布摸了摸玉狮子的轮廓大小,触手坚硬,待确认无疑后喜道:“找到啦,找到啦!”随即又冲着男人身上补了两脚,边踢边骂:“我说是你们掩人耳目拿了吧,陈公还同情你们的遭遇准备打赏,让你偷东西!让你偷!”

可怜那残障男人还未明白这包袱是如何突然之间到自己身上的,便挨了包勇恶骂毒打,口中连呼冤枉冤枉,却无法阻拦盛怒下的莽汉。

围观的人这时亦认定卖唱男女即为偷盗元凶,纷纷恶语谴责其可恨行径,有的早前打赏过的人还准备拿回施舍的铜钱,不欲助纣为虐。

唱曲儿女百口莫辩,哭着向众人解释,此际人赃并获亦没人相信他们是清白无辜的。

庄稼汉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俩真不是东西,俺还以为是别人拿了,一个劲地冤枉好人,原来你二人一面唱曲儿一面转移注意力好趁机下手。真是猪油蒙了心,难怪路上强人要找你们麻烦,定是你们贪财的碰上了贼爷爷。现在好了,俺让掌柜的送你们去见官,瞧你这缺了腿的龟儿怎么死——”他骂得不够解气,狠狠一脚踢在拉琴男人头上,由于力度过猛,顿时将男人踢晕过去。

唱曲儿女摇了摇陷入昏迷的男人,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同庄稼汉诉苦叫冤。其淌下的涕泪沾湿了后者的靴子,庄稼汉满脸厌恶,直如不见,只是一个劲地催促掌柜快些报官。

陈逸见到卖唱女如此凄惨模样,心中不忍,好在失物现已复得,想帮着劝说几句,但念及庄稼汉是为了自己出头,又不好驳他面子。掌柜的听说已找到失物,将醉酒的二人安抚妥当,便跑上楼来听候安排。

从包勇发现包袱至拉琴男人被踢晕倒,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这过程实在发生得太快。刘浦诚只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是他又没有看清那不对劲的地方。眼见无辜的卖唱夫妇要被众人送去见官,本已悲惨的经历势必又增添新的无奈,急得他搔头苦想对策。

一个清脆的声音便在这时传入众人的耳中:“你这憨厚人不用扮无辜装冤屈去诬陷旁人。无须四处张望,我说的便是你,掩来掩去的元凶。人家卖唱夫妇从厅堂上楼来,根本瞧不见这几桌有哪些人,更不知那些人包袱里有什么。这角落只坐了我们三桌,也只有你所坐的位置,视线才看得见包袱的模样。这几位说宝物没露过面,料想是言谈中露出端倪或是打赏时见了光,给有意之人留上了心。恰逢他们上来乞赏,大伙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之际,便被你有机可乘。却不曾想被这位公子揭破,你遂来一招声东击西,转移目标。最后他被你逼得无法,说让大伙搜身,你仍是用一招声东击西,我猜下面该有同伴替你打掩护,不然在这即将搜身的时刻怎么这么巧有人醉酒生事。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转移之时,你便迅速地将藏在衣襟内的包袱扔到那位大哥身下,再等着包袱被发现,静观好戏。这几手固然高明,手法亦是迅疾巧妙,但你可曾想过偏偏有人不爱瞧热闹,只爱看人翻来覆去地变戏法呢?”

入情入理的分析通过悦耳清脆的声音娓娓道来,如晨钟敲醒在场被庄稼汉用虚假的老实外表及狡狯的言辞误导蒙蔽了的众人,大伙朝说话之人望去,原来是与刘浦诚同桌的白衫公子杨玉环。当刘浦诚出言喝止之时她便留上了心,一直在冷眼旁观刻意细察,待见到庄稼汉打喷嚏、旋即听闻楼下有人生事,她便留意观察,但见庄稼汉动作迅速地掏出包袱转移目标。杨玉环目睹了全过程,至此时方开口揭露真相,一语道破那庄稼汉嫁祸他人的诡计。

包勇和孔武憋了一肚子恶气,冲上前欲对庄稼汉狠狠发泄,后者向着杨玉环怒斥一声:“好小子,有你俩的好看!”呼哨一声,便穿窗从二楼跃下,落地后翻了两个不甚潇洒的滚,便一瘸一拐地跑了。楼下被扶到门口凳上休息的醉酒二人亦不见了踪影,果然是串通一气的同党合谋。

陈逸来至刘、杨二人面前,拱手称谢:“今日多亏了两位见义勇为道破奸人诡计,令陈某与包孔两位不致失职。我等还需赶路,无法长谈,异日若有机会到长安一行,定要来李佑国大人府上盘桓几日,好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届时再向老爷介绍两位,以表谢意。这里有十两银子,聊表感谢之情。”

刘、杨各自谦虚几句,推辞不收,陈逸见事情水落石出,冤枉了卖唱夫妇,遂将银子赏了他们,女人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掌柜的见失主找回东西,也放宽了心,找了个地方让拉琴男人歇息裹伤,过了一会男人渐渐醒来。听闻女人讲述事件结局,热泪盈眶,对陈、刘等人又是一番感谢。

众人一同走出店,互相作别上路。望着唱曲儿夫妇两手相携、蹒跚而去的背影,杨玉环感叹道:“没想到太平盛世亦有如此辛酸遭遇,却不知他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浦诚叹道:“无论战乱或是太平,每一个朝代皆有厄运苦命的人,他们不是第一个有这般境况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能冀望当今圣上广施仁德,让此类事情少些发生,便是百姓之福吧。”

杨玉环沉默不语,自出门以来,她所见到的均是新鲜逸事,有趣景物,从未想到会碰上这样悲惨不幸的事,就像世上大多数富裕人家一样,自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便以为其他人均是如此。直至听了女人所唱的真实经历,看到老实憨厚的庄稼汉的狡诈行径,她才发现这个光明世界黑暗的一面。

刘浦诚牵着两匹马,与杨玉环并肩而行。经此一事,亦令他多了一个心眼,在路旁的铁匠铺子买了几把既能防身又可劈柴的斧刀,以备路途不时之需。待见杨玉环闷闷不乐,有意逗她开心,故意夸张地道:“今日承蒙公子出言相救,识破贼人的障眼之法,令小弟免却遭人冤枉及搜身之苦。在此谢过——日后但凭公子吩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玉环也学着他的样子笑道:“客气客气,不敢让公子出生入死,只需有求必应,便即足矣。”

二人边走边说来到了北城门口,这里是茂州最繁华的地方,各类买卖生意、贩夫走卒均聚集在街道两旁,吆喝声、买卖询问声此起彼伏。刘浦诚陡然见到城门墙边贴着一张肖像画,五官轮廓赫然是杨玉环的模样,他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已将其乔装打扮变成一位公子哥。不然这般走在街上势必会被巡城官兵发现,他二人的出游计划便得中断了。

正当他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脚下突被不明物给绊了一下,往前趔趄待要稳住身形,后臀上却又挨了一脚。刘浦诚便身不由己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耳边传来杨玉环“你干什么?”的呵斥,刘浦诚欲挣扎着爬起身来,腰上却被人一脚踏住,硬踩得他肚皮贴地,无法反抗。

一个熟悉的声音适时响起:“你两个臭小子坏了老子好事,没想到这么快便碰面吧!这里可是老子的地头,看谁来搭救你们,到手的宝贝居然飞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刘浦诚身子被人踩住,脑袋尚可活动,他扭头往说话之人瞧去,见到早先那个逃跑了的庄稼汉正抓着杨玉环的手臂,恶狠狠地瞪着她。曾在店堂里醉酒打架的两个人分站左右,其中一人踩住自己,将他们两个人围在中间。

现今形势比人差,这人报复而来,不会善罢甘休。刘浦诚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嘴上套近乎拖延:“大哥你说哪里话,你那手无影无踪的本事我当真佩服得紧,还想入伙向你请教学习,就怕你藏私不愿传授。”

庄稼汉听他提及自己得意的手法,只恨得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子是在取笑老子吗?再快的手法也被你这长得像娘们儿的同伴给瞧穿了,还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今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猪仔,提这家伙起来。”

脚踏在刘浦诚身上的那人闻言,收回了施压的大脚。刘浦诚顿觉腰上一轻,正欲翻身而起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被一双大手揪住双肩衣襟,令他动弹不得。那双大手提着刘浦诚站了起来,他始看清这人的庐山真貌。

这家伙比自己高出一个头,长得翻鼻裂口,睁露目,招风耳,好一副奇相,真不负了猪仔之名。

只听庄稼汉高声道:“别指望你那点小聪明能从我们手里溜走,这群看热闹的无人可以帮你们,况且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纵然官府的人来了也是这个理。”

他故意将报复私怨说成欠债讨钱,以此增强自己动手的理由,也令那些好打不平之辈三思而后行。

刘浦诚强撑道:“你们要报复发泄就冲我来,别同我……我兄弟……过不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挨不了几下。是我揭穿了你们的好事,过来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哎哟……”他欲转移一众歹人的怒气,将主要矛盾集中到自己身上,免得杨玉环吃苦头,话尚未说完,便被庄稼汉右边的同伙走过来赏了一拳。

庄稼汉冷笑道:“想充好汉,今儿有的是机会。不过我偏要为难你的兄弟,是他坏了老子的好事,你两个一并有赏,老子保证不厚此薄彼——呀!”

这贼人正对着刘浦诚说话,突然奇变陡生。一记朝天脚准确命中庄稼汉兀自说话的臭嘴,后者猝不及防,捂着碎裂手中的两颗门牙,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挨了记侧身飞腿。他整个人打着旋倒飞出去,直至撞上一旁卖大枣的摊子才摔倒在地。

出腿之人不是围观人群中的好汉,亦不是突然赶来的英雄,正是双手被庄稼汉所制,两腿自由的杨玉环。

杨玉环出腿踢人如眨眼般迅速,几个贼人怎想到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净公子哥竟然懂得武艺,尚未弄清状况,便见庄稼汉已然躺倒在地。

刘浦诚只瞧得惊诧莫名,料不到擅舞的杨玉环还有这般好身手。在她的反击行动鼓舞下,自己这男儿亦不能示弱,他双肩被猪仔所控,反手一个肘击,同时右脚后撩,一上一下分攻出去,欲令贼人放开钳制的双手。

猪仔下裆挨了一脚,心口又遭了一记肘撞,呼痛松手放开刘浦诚。另一边,余下那名贼人同伙纵身来抓杨玉环左右胳膊,杨玉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待人来到近前,临空跃起左右飞踢,当她轻巧落地,只看到贼人同伙脸上带着尘土脚印躺倒地上。这边刘浦诚冲着猪仔长脸就是一记头撞,左脚后发先至,一钩一带,后者仰天摔倒。他欲得势不饶人再补上几拳,杨玉环已扯住其胳膊推他上马。

坐上马鞍后刘浦诚才发觉,不知何时,街上已是狼藉一片,混乱不堪。小贩的摊子东倒西歪,左边一簇,右边一堆。货物食品被踩踏得稀烂,卖豆浆的桶被人踢翻,白花花的豆浆淌了一地。官府的人已往这里而来,磨蹭片刻只怕要和这班贼人一并锁入牢房了。

打马出城,奔驰在城外林道,有股说不出的畅快。刘浦诚欣然赞道:“没想到你的身手这么好,我只知道杨大小姐的舞艺冠绝大唐,居然连功夫亦是举世无双。”

见无人追赶,杨玉环放缓了马速,与刘浦诚并辔而行,微嗔道:“你又来取笑人了,我只不过学了那么几招。今趟他们轻敌在先,倘若不是被你吸引了注意力,让我攻了一个措手不及,正面敌对未必能够取胜。那人真是可恶,已经逃走了还要伺机报复。倘若我俩当真是只会读书的秀才公子,那岂不是任他们欺负。”

刘浦诚叹了口气,道:“现实就是这样,不是你欺负我,就是我欺负你。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只有身处顶端的统治者控制着下层人民的生死,其余的均不过是挣扎求存、各施其法吧……”

杨玉环咀嚼着“挣扎求存、各施其法”几个字,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前面的两骑马停一停,我们有话要问。”

刘浦诚扭头一看,身后多了四骑马,且越奔越近,马上人身着官兵服饰,心虚的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城门墙上杨玉环的肖像画,嘴上急道:“快走,官府来寻你回蜀州啦!”言毕给对方马臀上来了一鞭,那马吃痛,撒开四蹄便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