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简又文和《逸经》杂志
简又文(1896—1978),他有个怪怪的笔名“大华烈士”,从俄语“同志”товарищ读音转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学的是英语,那时候俄语已经远不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旺和吃香了。院子里有几个高年级的邻居,学的是俄语,所以我很早就知道“阿是我,逮是你,达瓦列士是同志”。现在说这话,并不是说我一眼勘破了简又文的笔名,好像还是谁告诉我的或者从书刊上读来的。要说特别地关注起简又文,那是因为他主办的《逸经》杂志,《大风》杂志倒在其次。至于简又文所说“记得在前年春间,林语堂、陶亢德、徐訏诸君和我数人共同创办《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1936年3月5日《逸经》创刊特大号《逸经的故事》),简直让我吃惊了,《人间世》的创办有简又文参与么。过去忙忙活活地搜罗民国刊物,许多事情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而过。等到有工夫沉下心来写点东西,才发现该补的功课真不老少。譬如简又文与《人间世》的关系,请教了宋希於兄之后,“拨开迷雾见青天”。
简又文戎装照及手迹
三十年前我入手林语堂旗下三大杂志《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迟至今天,才弄明白《论语》和《人间世》应该算“国企”,林语堂只是个经理的角色;《宇宙风》才算“私企”,还带点股份制的意思。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逸经》就好定性了——简又文私企,简又文独资,简老板,一支笔。《逸经》版权页“社长兼发行人简又文”,从始至终,大权独揽,未曾旁落。《论语》的东家是上海时代图书公司(邵洵美),《人间世》东家是良友图书印刷有限公司(伍联德)。庄钟庆在《论语派》中这么写的:“《论语》半月刊,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创刊于上海,林语堂任主编,因产权纠纷,第二十七期以后由陶亢德接编,不过林语堂仍为实际主持者。”“一九三四年四月林语堂、陶亢德在上海又创办《人间世》半月刊,由于编辑部门与出版部门的意见龃龃(此话似袭用郑逸梅所说‘中间因编辑与营业方面时有矛盾’),创刊一年多即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停刊。”不管庄钟庆写得与事实有否出入,总算涉及我一直忽略的问题。林语堂对《人间世》事耿耿于怀:“又文兄:你办《逸经》,我甚赞成。即使没有别的原因,单看目前《人间世》第四十二期出版一个月我应得的几本尚未收到,而四川路至愚园路并不很远——这就可以令人明白我何以主张办报非自己办不可。”(《逸经》第一期《与又文先生论〈逸经〉》)
简又文接着上面那段话说:“中间,因编辑与营业两方面意见分歧,波折屡起,而进行乃遭阻碍。勉强维持至契约期满,我们决定不继续办下去了。于是林君乃与我商定自己另起炉灶,各办期刊,必使事权统一,免再受气,而力谋发行方面之改良,务求编辑理想之实现。不久以前,《宇宙风》已在林陶二君主持之下出而面世,雄视文坛了。而我们另外几位同志创办的《逸经》文史半月刊,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如今也要同读者诸君行初会礼。”1936年3月5日,《逸经》面世,零售价一角。简又文经营有方——“至于卖价,固定每期零售一角,特大号二角。长期定阅全年一元。总之,《逸经》文稿丰富,人才齐备,声誉鹊起,销路大增(每期零售销至二万余,长期定户增至六千),而经济方面则资本充足,报费收齐,又有几页广告费以资弥补,所以稿费、印刷费、邮费、员工薪金,与一应杂费均可应付,既不为牟利,也不至亏本,兴之所至,随便加多篇幅,改善内容,对内只求自己进步,对外则务要读者及文友满意”。这样良性循环的悦人悦己的刊物,放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杂志界,并不多有。1966年高伯雨(林熙)的《大华》杂志的景况有点儿像《逸经》,但是资本可谈不上充裕。
好像谁说的“文似看山不喜平”,这篇小文又不是考职称的论文,不妨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寒舍所藏《逸经》,得之不易,又是当年最缺书钱的时候强努着劲买的,记忆尤深。三十年前,只在旧书店买到过零星的《逸经》,还从书友秦杰那里交换来几册。2006年3月9日,西单横二条中国书店报刊门市部的小型书市,马经理按照我之前开的书单,找来了《中国文学》和《逸经》,前者是全份11期,《逸经》全36期,却少了四本,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买了。《中国文学》2700元,《逸经》3000元,共计5700元,马经理优惠九折,实付5130元。寒舍所蓄民国期刊,基础是在海王邨种金明师傅的关照下打成的,第二阶段要算是邃雅斋吧,第三阶段确定不疑是横二条马经理,笼而统之,即“中国书店”惠我良多。
经常读一些淘书文章,好像都很忌讳写明具体的钱数,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老婆早已管不了我任性地买书,把书价写出来也能证明我对简又文和《逸经》的一片痴心。所缺四期分三回才配齐,第19和23期是去年配来的,这两册880元,邮递员对我说对方保了900元的价,呵呵。这两期《逸经》封面盖“桂西僮文学校图书馆藏书”章。馆藏书不大受待见,我却喜欢这样留有历史印记的旧刊物。由此想起了一件不大愉快的往事。
辛德勇,学问好,性格刚烈,有“辛神”之美誉。认识辛德勇有二十年了吧,知道他是黄永年教授的高足,与老师一样雅好藏书。前年的一回饭局,聊起他当年在海淀旧书店的捡漏大丰收,辛德勇说我还羡慕你当年价没起来的时候收了那么多老杂志,这话听着真舒坦。饭局上还聊起当年“巴金藏书流落地摊”的旧事,我很佩服涉事的辛德勇的硬气,相比之下我的遭遇就非常可怜了。《逸经》第33、34期不是连载了《红军二万五千里西引记》么,所以这两期的文献价值懂行的人都知道。我存的这两期盖有“国立北平图书馆藏”之章,而且有复本,因为穷呗,就交给中国书店拍卖。不久拍卖行跟我说这两期从拍目撤下来卖给“北图”吧,作价一千块给我。北京图书馆为什么要买这两本《逸经》呢,有几个因素,一是“巴金藏书流落地摊”的事主是北图,见到馆藏章就紧张,尽管是“前馆”藏章;二呢,该馆缺藏这两期,这个因素不大可信。第三个因素令现在的我很生气,想起来了,当时拍卖行称馆方怀疑我的《逸经》的来路。馆方拍唬辛神碰了硬钉子,拍唬我成功了。事情虽然过去了十四五年,与辛德勇对上了细节和拍卖行的某某,我差点想拉黑某某。
说及流落地摊,《逸经》也碰到过一回,当然那是非常时期的事情了。藏书家黄裳于《拟书话——〈忏余集〉》里讲道:“大约一九四〇年顷,我曾在一家旧纸铺里见到‘逸经’出版社散出来的一批杂志、文件,其中有达夫《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手稿,龙飞凤舞用钢笔写在逸经社稿纸上,如获至宝,赶紧买了回来。可惜在离沪后失落了。十分可惜。总想能得到他的手迹,以为纪念。”按郁达夫《饮食男女在福州》稿刊《逸经》第九期(1936年7月5日),约五千言,至于稿纸为啥要逸经社提供,不得而知。郁达夫的题目起得巧妙,且将“饮食男女”的意思写得像拉家常。
《逸经》搜集本属我应该应分之事,可是要说到简又文的单行本,有两本书我好像越界了且发力过猛(写到这句时,刚刚将这两本书取出来,一瞧居然有惊我之发现)。十年前于孔夫子旧书网以两个2100元拍得简又文著《西北东南风》及简又文译《十七岁》,两本书既是精装而且护封保存完整,使我奋力竞价,大有誓不罢休之概。两本书都是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品,都是1935年出版,出版序号一本是“326”一本是“334”,两书版权页均贴有简又文版权章,单一个“简”字。《西北东南风》皆短小隽永之笔记,略举一则:“偶在上海半淞园小山之亭中黑石桌上发现顾维钧博士亲笔所署之鼎鼎大名,不知何时复不明何故,刻在石桌之上,与好些个游园而在此刻石留名者之名共列,谓予不信,有拓本为证:(顾维钧)民国廿三年九月末日遣新进仆人梁阿稳拓此于半淞园大华烈士趣识。”简又文既为文又为官,所以他不穷,“大概过了两年多,他忽然来找我。这次他不住在东单,住在北京饭店,显然阔起来了”。(谢兴尧《回忆〈逸经〉与逸文》),简又文于《宦海飘流二十年》内自陈:“廿三年春我与杨玉仙女士结婚,她是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干事,并在沪西自构‘斑园’。以‘斑’名园者,先室名‘玉仙’,长女名‘华玉’双‘玉’之间有‘文’在焉也。自作聪明,贻笑大方矣。以后再生儿育女,果得家庭之乐,而集中精神力量从事业余的文化工作,以偿夙愿。从前寄存北平燕大图书馆及他处中西书籍文物,一概移沪,集中寒园,开始从新努力于笔墨生涯,研究学术。除到‘立法院’开会外,每星期有五、六日完全是我自己的时间,畅所欲写欲为,星期日也不休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促的,简又文1937年6月下旬携全家去香港度假休养,不料经此一别,简又文却再也没有回到斑园。(“中间,内子曾冒险乘轮到沪一次,将家中什物及藏书运回九龙。”)人生际遇,神仙难卜。话好像扯远了,“惊我之发现”即《十七岁》和《西北东南风》的护封上的极小字“斑园丛书之一”“斑园丛书之二”。所见良友图书,从未见有如此高规格待遇者,简又文与良友公司高层关系非同一般吧。护封的重要性亦在于此,失掉护封便失掉了这个重要信息。前些日子与书友讨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的《苦竹杂记》(1936年2月出版)为啥另有周作人亲笔题写书名的“白皮本”,是周作人向良友公司提出的特别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已知存世白皮本有周作人签赠徐祖正、俞平伯、许寿裳的三册,寒舍存有一册白皮本,此外潘家园书贩“5235”手里有一册(钤周丰一印)。由于周作人1936年日记丢了,所以白皮本《苦竹杂记》的来由成了永远的谜。
“斑园丛书之一”,简又文译《十七岁》
“斑园丛书之二”,简又文著《西北东南风》
简又文创办《逸经》有着全盘规划,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水到渠成。顶要紧的一步是从北京拉来了同为“太平迷”的谢兴尧(1906—2006)担纲主编。简又文与谢兴尧的共同爱好是研究太平天国,近乎痴迷,是以故人谓之“太平迷”(简又文称:“因为情过于狂热及病近幼稚,致惹朋友们的讥笑,开始称我为‘太平迷’。”)论痴迷之程度,简又文似乎要胜过谢兴尧许多;论成绩,也是简又文的大部头著作为多。简又文讲过一个好玩的痴痴癫癫故事:“当时的‘太平迷’,确有点迷头迷脑近于疯狂的病态,以故笑话百出,及今思之,犹堪发噱。如有一次偶闻人说,苏州城外戒幢寺的五百罗汉中有一个手拿着‘太平天国’大钱一枚者。我听了,以为此城曾在太平军帡幪下逾二年,当是一种遗迹。遂连夜乘车去考察。至则见那个罗汉手抱着大钱面文原来是顺读‘天下太平’四字,不过‘下’字在底,为手指掩着下截,故甚似‘太平天国’而已。失望懊丧之余,不禁发笑。此行虽无所得,但却可参观有文学意味的寒山寺钟,畅游虎丘名胜,而尤有价值之举,则为参观忠王府遗跡,即拙政园是。自慰之情,似阿Q而胜于Q,良以确有所得也。”(《历史的历史》)这个笑话毕竟是笑话,充其量白跑了一趟,而下面这个故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简又文接着上面那个笑话讲道:“又一次,闻美国友人说,上海南京路一家骨董肆,有太平天国金币出售,即櫜巨款前去。至则果见金钱二枚,大小及形式一如平钱,制作颇精,索价每枚百金,方欲解囊,但再细看一次,且以指轻捏其一,不料金钱随手破为两边,登时吓了一跳,掌柜责令照价赔偿。我却振振有辞:如果钱质是真金,何可捏断?制作伪物行骗,该得何罪?嘈吵辩论之下,店东出来,自知理亏,急于息事宁人,不再追究,我才得脱身。出了门,忙以手巾抹抹头上的汗。”这种事幸亏碰到简又文临危不乱,一言退敌,换了老实巴交的谢兴尧,必乖乖照价赔偿。(换了谢兴尧,也不会“即櫜巨款前去”这么冲动吧。)藏书家姜德明曾与谢兴尧同事,在《谢兴尧》一文里写道:“文革兴起,他已退休在家,结果也变成牛鬼蛇神,被人拖到单位来。说‘拖’,并非夸张,因为他生来瘦弱,又胆小怕事,到了会场早已吓得两腿发软,不能迈步,只好由两名壮汉拖他上台。罪名之一是,三十年代他在上海曾经与简又文合办过小品文刊物《逸经》。”
简又文与谢兴尧合办《逸经》,两个人都写有回忆文章,事实清楚,唯谢兴尧第21期之后辞别《逸经》的原因,两个人的表面说法很一致,却似另有小的隐情。谢兴尧说:“我在上海住了一年多,一切都比较顺利,惟对于环境气候,生活习惯,总觉得不太适应,总是恋恋于根据地北京,至1936年底,编辑《逸经》二十一期后,我即辞去《逸经》主编职务,由陆丹林接替,我仍不断给《逸经》写稿。其时老友萧一山接任河南大学文学院长,要增聘四位教授,这四位教授是范文澜,杨宗瀚(伯屏),还有一位姓余的和我,因此我便离开上海到了开封汴梁城。”(《回忆〈逸经〉与〈逸文〉》)简又文说:“廿五年杪,谢兴尧以体弱多病,上海生活复不惯,编辑工作剧繁辞职北返,从廿二期乃由陆丹林继任。”(《宦海飘流二十年》)
与谢兴尧亲密无间且无话不说的柯愈春所写《读书种子谢兴尧》(载2017年4月《掌故》第二集)道出了内情:“《逸经》出版后,据说每月可赚三四百元。大约办了一年,谢要求回北京,主要原因是他约徐凌霄写的稿件,简不满意,让人难堪。谢觉得简又文有时盛气凌人,表现出主人对待雇员的神气。谢原来想去徐家汇天主堂和南洋中学读旧报及地方志,搜罗太平天国的资料,因去郊区来往甚不方便,目的无法达到。《逸经》杂志办二十一期后,谢告辞回京,由陆丹林接任主编。”
《逸经》封面画——方人定绘美人折柳图
对于简又文,我的认知全部来自书面文字,于谢兴尧则亲熟得多,甚至有机会见到他。1951年我父亲从上海(中华书局)迁来北京,时逢抗美援朝,父亲写了文章《三百年来的抗倭斗争》寄给《人民日报》,邓拓把稿子交给谢兴尧,由此父亲与谢兴尧有了来往。谢兴尧1950年在隆福寺修绠堂出了本《太平天国史事别录》,送给父亲,于封面题写“君任宗兄正”。父亲曾对我讲他不大看得上“小谢”谢兴尧,觉得“大谢”谢国桢学问高。还说谢兴尧和他来往另外一个原因是想让父亲帮忙销售书。谢兴尧送给父亲的这本书如今在我手里,我挑着读过几篇太平军在北京郊区活动的故事,不像打仗像游戏。
二十几年前我们几个淘买旧书兴致旺盛,赵龙江兄带我拜访了梅娘,姜德明家也是龙江带我去的,见到龙江和周黎庵、金性尧们往来信,很是羡慕,也学着给金性尧写了封信,老人家居然给我回了信。我干事缺少长性,这点远不如龙江,龙江和谢兴尧来往,和谷林来往,和梅娘来往都能做到“亲如一家”,我只去过梅娘家一次,便感觉到梅娘与龙江讲话像唠家常,“龙江,你小孩挺好玩了吧”。我则木讷地坐在一旁。以故龙江能够写出《史家谢兴尧先生的日记》和《琐记尧公晚年》这样亲切的好文,而我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龙江亦藏有全份《逸经》,他就能想起去请谢兴尧题几句话,“昨夜龙江夜访谈书,近去谢兴尧家,病榻之上勉强起身,见《逸经》忆六十年前旧事”。这是1996年10月4日夜我写在《堪隐斋随笔》上的一段。现如今能碰到三十年代杂志的主编并能说上话,聊出一些期刊掌故,多么难得的机会,我这个杂志癖者却轻易放过。
谢兴尧辞别《逸经》后继续给旧东家写稿,这就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间接地使我成为《新八仙过海图》“主角”。第二十八期《逸经》续刊谢兴尧《瑶斋漫笔》,署“五知”,“瑶”“尧”同音,不用猜了吧。这期漫笔有三则,前两则是谢的老本行“太平事”,第三则《新旧八仙考》附有汪子美漫画《新八仙过海图》(旁注“斑园藏”)。谢兴尧写道:“林语堂氏提倡幽默创办《论语》,风靡一时。世人以在《论语》上常发表文字之台柱人物,拟为八仙,林氏亦承认不讳。如《宇宙风》第一期,林跋姚颖文云:‘本日发稿,如众八仙齐集将渡海,独何仙姑未到,不禁怅然。适邮来,稿翩然至。’吾人虽知有‘新八仙’——或‘活八仙’——之说,而究不悉诸仙尊姓大名。至去年夏,林氏将赴美,某漫画杂志始有《八仙过海图》,即摩登新八仙也,余友大华烈士因为仙家之一,乃不惜以‘番佛廿尊’,易八仙原绘,予得亲覩仙家‘神气’。(注:神气,川谚,即样子,模型意。)所拟为:吕洞宾——林语堂、张果老——周作人、蓝采和——俞平伯、铁拐李——老舍、曹国舅——大华烈士、汉锺离——丰子恺、韩湘子——郁达夫、何仙姑——姚颖。此新八仙题名录,亦近年来文坛佳话也。”
一晃六十几年时光,文化老人集体怀旧,谢兴尧托龙江找1934年9月《论语》第49期“两周年纪念特大号”,那上面有简又文姚颖丰子恺俞平伯郁达夫老舍“六仙”高清玉照。龙江知我有藏便代“老谢”向“小谢”借去一观,不久归还,其实这期特大号我有复本,本该直接送给老谢算了。
1999年冬某天上海文化老人魏绍昌在电话里问上海文化老人周黎庵:“有没有见过三十年代某杂志上刊载的一幅整版漫画《文坛八仙过海图》?”两位老人手边没有实物,凭记忆连此画的名字也记错了,甚至一度将我带沟里去了。后来我找到了这幅漫画的初发刊《上海漫画》,兴奋地连夜撰文《〈新八仙过海图〉找到了!》。
这还不算完,谢兴尧所云“余友大华烈士因为仙家之一,乃不惜以‘番佛廿尊’,易八仙原绘”是大可考究的。“番佛廿尊”相当于我们的钱多少呢(有人说是二十块银圆),我只知道换算起来很麻烦,反正不是一笔小数目,简又文却付得起。现代漫画名作的原画很少留存下来,而有过真金白银成交价的只知这件《新八仙过海图》。
这还不能算完,《上海漫画》和《逸经》所载《新八仙过海图》与简又文珍藏的原绘对比,少了一个要紧的地方。原绘的左边有“八仙过海图汪子美作简又文题”二行字,并钤有两方印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简又文是多少年之后补题的,所以画题少了“新”字,所以标题为《“论语”八仙图》。这些个错乱要怪还得怪汪子美,当初他要是在画面上直接题上“新八仙过海图”而不是写在画外,也许不会生出乱子,但是却很无趣很不漫画。
《逸经》封面李萼楼藏李秀成墨迹
这还不能够算完,主角不会轻易让你当的。我既收藏原版全套《逸经》,却舍不得翻阅,患得患失,见到影印版《逸经》便宜便买来舍得可劲地翻阅。已知《逸经》日本影印过,中国影印过,我买得早所以买的是1977年台湾地区的影印本。影本前言《重印逸经全部旧刊的几句话》(陈平达)有云:“我偶尔提及此事,简先生便张嘴哈哈大笑。”这么说来序者陈平达与简又文是熟悉的,可是很大可能简又文未及看见自己亲手打造的《逸经》被出版者做了手脚,如果看见哈哈大笑也许就换成了哇哇大哭。
如果我不是很熟悉《逸经》的话,如果我不是经常使用《逸经》的话,影印出版者所动的手脚可能“欺我一世”。首先发现的是《逸经》的重头戏,连载于第25、26、27期的《瞿秋白遗著雪华录寄并序:多余的话》被全文删掉,页码重新编排。而陆丹林的《逸话》(相当于“编者的话”)里“瞿秋白昔是共产党里庸中佼佼的人才”等一百五十余字则直接开了天窗。第28期《逸话》是简又文写的,这段话统统删掉,“《逸经》登载瞿秋白氏《多余的话》之后,曾惹起社会人士之极大关注,多欲深识瞿氏一点,适黄鲁珍先生寄赠《关于瞿秋白》一文,内述其人罕见的行状,亟为发表,以作瞿文之尾声”。影本出版者心细如发,立斩黄鲁珍于刀下。影印出版者删除《多余的话》之动机尚不难理解,只不过手法笨拙,活干得不漂亮。真正可笑的是那些个“删名留文”之手脚。如第25期目录上周作人文《人境庐诗草》,“周作人”三字开了天窗,到了内文呢,《人境庐诗草》在,“周作人”名告缺。陆丹林《逸话》里这句“本期文学门内先生所作的《人境庐诗草》”,出版者将“周作人”三字径直挖掉。此类把戏多多,不胜枚举。
据我多有疏漏的翻查,上了影印出版者“黑名单”的重点人物除了周作人,尚有老舍、俞平伯、许钦文等。游走于原本和影本之间一通忙活,似乎觉悟到了什么道理。简又文重金所购《新八仙过海图》,影本将“蓝采和俞平伯”挖改为“蓝采和俞伯”,却百密一疏地让旁边的“张果老周作人”溜了过去,呵呵。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