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叶灵凤《读书随笔》札记
近日买到繁体字版《读书随笔》(叶灵凤著,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对比1988年版,直观感觉,开本大了一圈,简体改为繁体。装订由胶订改为锁线,这个改变尤其好,书页完全180度摊开,放在桌面上一页一页翻,不用像胶订书那样占着两只手还较着劲儿。
我看书有个坏毛病,喜欢在书上涂写,美其名曰“不动笔墨不读书”。有的人喜欢“躺着读书”,我做不到,因为不方便往书上乱写。对于我的涂写,钱锺书却说过一段高论:“但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写批评或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写在人生边上》序)
有钱锺书的话撑腰,书又是自己花钱买的,爱怎么涂就怎么涂,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两天翻1988版《读书随笔》,看到三十年来自己的胡涂乱写,忽然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这些涂写既是读书时的一闪念,又有不少日常生活的随感,抄下来自我赶脚(感觉)有点意思。
1988版《读书随笔》是在民族文化宫对面的三味书屋买的。三味书屋至今仍在原址营着业,恐怕这样“历史悠久”的私营书店,绝无仅有了吧。
《读书随笔》一集扉页“其实当年我在三味书屋买下这套书时心中并没有假如现在碰到此类书时按捺不住的痛快一切对于我来讲发现得太晚了一九九五年三月九日夜记其章”涂写就不会按规矩出牌,没有标点,意思却很明白。
扉页下面还有一条“此书现在有重印本在售用纸不一样似乎不如初版挺秀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其章记”。
目录页上方横不棱登有一条“我必须有一张大方书桌用以摆上画册来欣赏”没有日期,一九九几年吧,那几年猛买各种画册,如《明式家具珍赏》《中国鼻烟壶珍赏》《七彩香烟牌》《宜兴紫砂珍赏》。画册老贵老贵,束之高阁,大书桌愿望至今未实现,现在用的是旧门板。
《前记》上方又突兀地一条“普通人的书比不上我的书多我又比不上称之为家的藏书人95,3,10下午”。有病!
丝韦(罗孚)在《前记》里提到一幅画,这里有一篇《书痴》,记的是一幅版画:藏书家,四壁都是直接天花板的书,一位白发老者站在高高的梯顶,腋下夹了一本书,两腿之间又夹了一本书,左手拿了一本书在读,右手又伸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作者说,他深深地迷恋着这幅画所表现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那位白发爱书家。
这段话下面我写有“上礼拜就在书摊上看到一堆明报要价太贵今又细细翻阅挑了封二有此版画的那期画名叫《书蠹》Carl Spitzweg(卡尔·施皮茨韦格)作能不信缘98,6,27黄昏”。叶灵凤《书痴》文内有不同的表述,“不久以前,我从辽远的纽约买来了一张原版的铜刻,作者麦赛尔(Mercier)并不是一位怎样了不起的版画家,价钱也不十分便宜,几乎要花费了十篇这样短文所得的稿费”。与《书蠹》相像的一幅书斋版画,我用作拙作《绕室旅行记》的护封,陆灏见了夸好。
我的涂写也包括画重点线,在《莫泊桑与佛洛贝尔》第一段下面用红笔画线:“无论你所要讲的东西是甚么,能表现它的句子总只有一句,也只有一个动词,一个形容词足以形容它。你必须要寻到这唯一的一句,唯一的动词。唯一的形容词而后已……”这段也划了红线:“对一位作家来说,将一篇已写成的旧稿重新写一遍,往往比另起炉灶写一篇新稿更吃力。”(《焚毁、销毁和遗失的原稿》)
第一句实为写作者的座右铭,却被我们无视和忽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文字垃圾堆成了愚蠢之山,我们都习以为常了。
叶灵凤书话之所以甩咱们书话家几条街,这道鸿沟拦在路当间呢——叶灵凤喝洋墨水识洋码子藏洋装书。今天所谓书话家,咱们行么,中国字还没认全呢吧,应知惭愧。
这些涂写有个内在逻辑,我是写此文时发现的。请见此条“夜二更大风东窗未关紧被风吹开花瓶及书吹落于地急下床收拾幸无损伤也95,3,9晨记”,摔到地下的书里就有《读书随笔》,因此3月9、10日两天翻这书就对上号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当夜的情景仍记得特别清楚。老式窗户不如推拉窗方便,好处是通风面积大于推拉窗。城市里的中式房子很少有一面墙全是窗户的,倒是农村的房舍,像我插队地方的房子,朝南的两扇玻璃窗把太阳让进屋里照在炕上暖洋洋。最近我有一本新书,起名《书窗风景》,有一层对窗户的意见没说出来,补在这里吧。
叶灵凤书话含有购书指南的意味,别人是不是这么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做的。叶灵凤《藏书印的风趣》里提到的《日本藏书印考》(“小野则秋氏的《日本藏书印考》,著录日本古今藏书印的式样,研究日本藏书家印记的渊源和变迁,极为可观,材料和趣味都极丰富。”),我是在潘家园书摊一百元淘到的,至今未见到哪一位提及此书。购后于《读书随笔》上写有“昨天得日文版《日本藏书印考》启发了我可以注意此类日文书因为其中夹杂着汉字断断续续也能猜出其中的意思更有些干脆是汉字一目了然以后逛书摊留意98,8,16夜记老雕虫”。
叶灵凤写道“我很高兴现在我也拥有一部《中国》画册了。我相信在围绕我身边的近万册图书之中,无论从它的内容和份量来说,这本画册无疑是‘压卷’之作。”(《一本书的礼赞》)《中国》1959年出版,意义大家都知道的。当年我也挺迷恋《中国》,在叶灵凤这话的上下留有三条“胡桂林君似有此书98,7,20上午临去朝阳国税之前”“前天于潘家园见此书索价500元未购罗锅上山之故98,9,3夜”“此次小拍以1000元成交2001,9,11夜记”。《中国》品相好的很少见,不是磕碰就是脏污。
刊载叶灵凤谈藏书票文章的几种旧杂志,如《万象》《文艺画报》《现代》《太平》画报,寒舍倒是收集齐全了,也算小小的安慰和弥补(叶氏单行本之收集寒舍真寒酸)。叶灵凤创办的《幻洲》杂志,我这里竟然差不多收全了。若没有这些个罕见的旧杂志,写起叶灵凤来,总感到一些些底气亏欠。
二〇二〇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