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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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师兄

师兄每次被调侃过后那失焦和迷离的眼神,总是最吸引老奶的,滑稽而无奈,浮动着一丝小可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接到李佳的电话,说自己搞到了一种从RB漂洋过海来的止咳药,药效神奇,建议我试试。当时我咳嗽得厉害,尤其是上午,断断续续能咳两个小时,同事调侃都快把肺咳出来了。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从阳光花园急匆匆地赶到南窑,李佳在那里的一座大厦里有一个旅行社门店,我从一排小门店里找到了“嘉游世界”,从门口望进去,李佳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打着电话,看到我来,昂了一下下巴示意我先坐下,这时我才发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胖子,黑黑的脸膛像是重枣,两腮的赘肉齐刷刷往下落,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透过长时间未擦的污浊镜片隐约可以看见鼻翼上方被鼻托压下的凹坑,短短的花白寸发肆意地在头皮上挺立,倔强倨傲,高高的发迹暴露出因油脂分泌过多而亮得耀眼的额头,尤其是那一层棉絮般堆积的脑后肉,已将颈椎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看不清他的脖子在哪儿。胖子前面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根水竹。

胖子见我坐下,往沙发边上挪了挪,面无表情地继续修剪他手中的水竹。

李佳放下电话,对我又介绍起RB药的功效,仿佛忘记介绍这个正在摆弄水竹的胖子。我半开玩笑地说;“这位仁兄是你们公司刚刚聘请的园艺师吗?”

李佳颔首笑道:“是呢。”

李佳听出了我在开玩笑,故意做出“肯定”的回答。

以前听李佳说过,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大学老师,我见到这个胖子殷勤地修剪水竹,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胖子听到李佳和我的玩笑,似乎也坐不住了,开始插起话来。与我寒暄几句之后,听我讲的是普通话,问我是哪里人。

“兰州人。”我说。

“兰州?真的是兰州吗?”胖子那本来无神的眼睛似乎变得有神起来,“家在市区还是乡下?”

“在城关区,白银路。”

“白银路我知道,离五泉山不远。兰州是我的第二故乡啊!我对兰州很熟。”

“你在兰州生活过吗?”

“我在兰州生活了4年,在兰大中文系读书。”

“你是哪一级的?”

“92级。”

“我也是兰大毕业的,经管院,99级。”

“那我们是师兄弟啊!”胖子和我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又听说我是兰大校友,就像是见到亲人一样。

这次之后,作为学弟,我便一直管这位学长叫“师兄”。李佳有一次纠正道,“你应该在师兄前面加个‘二’字。”

过了不多久,便接到李佳和师兄举办婚宴的请柬。我和媳妇,也是李佳的发小,一起参加了婚礼。

师兄好酒,大肚能容,每每喝得醉眼惺忪。记得一次和他对酌,两人将两坛700ml的石林窖酒喝得一滴不剩,他喝了多半,我喝了少半。酒过三巡,他便拉着我的手,回忆起自己在高考前如何刻苦学习,考上兰大后如何发奋努力。

从他的讲述中,我得知师兄在景东出生,在陆良长大,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日子过得清苦,在高三备考期间还要去镇里集市卖豆腐,一次,筐里的豆腐没卖完,加上自己学习成绩不甚理想,一种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涌上心头,提着豆腐筐不知怎么就拐进了路边一片坟地,师兄在坟地坐了一夜,自此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名校,跳出农门,出人头地。

上高中时候的师兄穷得只有一条裤,洗过未干之前,只有穿着外裤,挂着空挡。一次被同学发现,当着众人的面,趁师兄不备,从后面撸下师兄的外裤,叫师兄走了光,丢了大人。至今,师兄在同学会上还“耿耿于怀”,不过从他的话语之间,可以听出来对这件事情已经释然。

上了兰大后,师兄在同学们中间以大哥自居,看谁都不顺眼,宿舍七位室友,被他打了个遍,师兄五大三粗,没人打得过他,直到遇到雷杰龙。雷杰龙是师兄的云南老乡,在同一个班,同样长得五大三粗,一次两人的口角,导致一场战争。师兄本以为可以降得住他,没想到自己被雷杰龙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这次以后,师兄就不像以前那样张狂了。后来两人非但没有彼此记仇,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文学成了他们共同的话题,雷杰龙如今成了云南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他的历史小说独树一帜,在中国文坛打开了一扇以古鉴今之窗。

在推杯换盏之间,酒精上脑,师兄会炫耀起兰大的辉煌,在李佳和我媳妇面前无限抬高兰大,无限贬低云大,甚而会抬起手,高呼“兰大,兰大,伟大,伟大,师兄师弟,建起成功的大厦!”引起家里几位老人的哄笑,也遭到李佳和我媳妇的嗤之以鼻和合力反击。

师兄的书很多,家里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三壁的书架上摆满了浩如烟海的书籍,以文学书为主,间或一部分哲学书,还有小儿子的教辅书。我在云南的朋友同事家中也见过书,但没有像师兄的书这般多,用汗牛充栋形容一点不为过。每每去他家吃饭,我便得空溜进他的书房,像是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久旱逢甘霖般地徜徉在师兄的书海当中。师兄也不管我,他知道爱书之人的脾气,只是偶尔进来问问我喝不喝水,或是掰一块葱油饼塞进我的嘴里。

沉浸在书卷之中的我已经被贾平凹、莫言、加缪、萨拉马戈紧紧地包裹住,忘记了吃饭,师兄会在客厅里吼叫,当我从书房书来,看到一桌子菜已经做好,自己却没有帮上一点忙,惭愧地我便在饭后勤快地收拾碗筷抹拭餐桌以弥补自己的罪过。

师兄有文人惯有的吞吐之气,他不是开门就见山的人。关于诗歌的讨论,他总是前后矛盾,说十四年前他对雷平阳不屑一顾,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又郁郁不乐,叫人难以捉摸,要是从他嘴里掏出一个明白答案是办不到的。一次,我请教他几个关于公文写作的问题,并请他帮我修改一篇领导讲话稿,他只是敷衍了我几句,便不再有下文。有时我甚至怀疑,作为一个讲授过“公文写作”的老师,怎么会没有存货,是不是每次都是现学现卖。但转念一想,师兄怕是觉得和我谈论公文写作对于他来说过于小儿科,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送我几本书,后来果真送了我4本公文写作规范、技法与赏析之类的书,到现在我还没还。

师兄也许写过很多文字,像是贾大山一样压在褥子下面,供自己欣赏和回忆,也许心里有很多想法,还没有化作文字,只是在酣睡中魂牵梦绕。总之,和师兄交往了这么久,除了他在一本《论语》上作过的几条批注,我还没有见过他在纸面上留下的只言片语。不过我总觉得饱读诗书的他一定会写出一些东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们两个聊文学的机会不多,一方面因为我是半瓶墨水,说不出对文学的真知灼见,有时候说些外行话还会被师兄耻笑,另一方面,师兄似乎对文学已经失去了兴趣,赚一些外快成了他生活的焦点。他曾经给校领导编书写论文赚了不少钱,开着长安之星跑黑车也赚过一些,有一段时间和我媳妇饶有兴致地讨论起开米线店、在扶贫点养猪、倒腾陆良豆腐皮的事情,邀约我们投资入伙,当然,到最后这些想法都不了了之。师兄一度迷恋过中医,神秘的望闻问切强烈地吸引着他,还拜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为老师,立志二十年后成为能够坐堂问诊的名医。

2015年,师兄的学校派他去巍山一个农村作新农村建设指导员,为期两年。在走之前,师兄告诉我他要写一部震撼人心的农村调研报告。后来我问他你的调研报告写出来没有,师兄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便不再追问。两年的时间,师兄的棋艺精进,据说是在村子里面吃了饭没事干天天和村支书下棋的缘故。师兄和村子里的留守妇女打得火热,每每向我吹嘘那些妇女的针线活做得如何如何好,我和媳妇便向他定做了两双,一双粉色的绣花鞋,一双黑色的绣花拖鞋。

2017年的春节,师兄邀请我们去景东老家过年,那里是师兄母亲的家乡,县城还有两个姨姨一个舅舅,师兄的胞哥也在景东。在酒店安顿好后,师兄一家和我们一家十余人浩浩荡荡便去师兄二姨家里讨饶,二姨家有三个儿子,都很热情,凑巧的是,和我还是家门,姓“吴”,更凑巧的是,他们的一个亲戚是兰州西固人,和我是老乡。家门见家门,老乡见老乡,小杯换大碗,一碗又一碗,喝得我断了篇。三十一顿酒,初一两顿酒,初二在师兄胞哥家里又喝了一顿酒,我倒是能撑得住,但师兄已经撑不住了,痛风的老毛病在酒精和羊肉的刺激下突然发作,从胞哥家出来,已经是一瘸一拐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师兄跛着脚走路的时候,迎面过来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也是大腹便便,一瘸一拐。一看也是酒肉穿肠过,引发痛风。四目相对,相互打量着对方的残脚,都尴尬地笑了起来,中年男人的妻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1992年的高考和2018年的高考是师兄终身难忘的。1992年,师兄考上兰大,2018年,师兄的大儿子,也就是他和前妻的儿子,考上国科院。中国科学院大学,最好的排名位居中国第一,在北大清华之上。大儿子总成绩691,理科考生全省位次88名。“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句古训在这对父子身上得到了验证。获知大儿子成绩的师兄,已然有一种手舞足蹈的飘飘然,大清早便打电话向亲朋好友报告这个喜讯,让大家和他共同分享这个应该普天同庆的喜事。大儿子考上国科院,也创造了师兄这个大家族求学读书的新记录。在十几天后,师兄来到我家,我故意不和他提大儿子的事情,师兄实在是憋不住了,便主动问我他儿子牛不牛。

“真牛,你儿子的成绩报告我会一直在手机里保留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给我儿子看看,以此激励他考上北大!”

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瞬间浮现在师兄那中年男人沧桑的脸上,他破天荒得拿出一瓶木匣子包装的干红,叫我找开瓶器打开,庆祝一下。一晚上的话题,都在围绕他儿子展开,从上小学,到上初中,从上初中,到上高中。我也从中学到了不少育儿的经验。

师兄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