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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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盆景

新华信老段说的,生活就像踢足球,一是不要犯规,二是挝球进去。

新华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他站在台上,像一个盆景,仿佛置身于一切希望与欲望的时间长廊里。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塔卡塔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台下的无数眼神闪来闪去,最后汇聚成一只手,一点点往上推,直到抵达新华的咽喉。新华的肚子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同时不断咬啮着他的肠壁。他用四根手指握着拇指,头上冒着虚汗,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他胸前的大红花像一个灌满水的足球,沉甸甸的。干了十年,终于挝进去一个。

会一直开到太阳下山时为止。新华解开大红花的带子,卷成一团,扔进摩托车的侧斗。他跨上边三轮,反复打火,引擎噼啪喘气(这辆没有油表的摩托,判断油量要靠摇动车体听油箱里的声音)。边三轮像一只唠唠叨叨的塑料松鼠,不见挪动半步。

十分钟前,刚刚结束,新华接到老段的电话,在福安村停车场一辆索纳塔的后备箱里发现一具,双手被缚在背后。老段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停车场里的树荫不浓,热气让人睡意沉沉,扫不见一丝风。后备箱里的像渴死的一株植物,眼睛紧闭着,但嘴大张着,下巴快要碰到胸口。他留着一撮牙刷般的小胡子,额头光亮得像缎子。像一本合起来的书,有明显的勒痕,就像书页的折痕。老段不是那些匆匆浏览的肤浅读者,他像一只在屋顶上觅食的蝙蝠。但一股尸臭让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老段绷起了脸。在老段急欲呕吐的时候,他看见新华推着他骑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伙计”走了过来。他浑身冒汗,软塌塌的,像要融化在自己的汗水里。他一边推车,一边骂街,表情像个更年期的女人,随时都能窜出更大的火气。新华停好车,走近,用眼神和老段打了个招呼,拍了几张照片,最后看了一眼,就像和石膏告别。这似乎是一个喜欢在黑暗中觅食的凶手。深入这个案子,就像把树枝插进清澈的河水中,肯定会翻搅起河底的污泥。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老段朝车的方向走,亦步亦趋,新华走在前面。“谁让你们来的?”新华听到有人问他,但这不是老段的声音,老段压根儿也不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这声音听起来更像个女人,很微弱。新华东张西望。“查到身份了吗?”新华问。老段见他回过头来,阳光激射着他的脸,像从炉膛里拉出来的钢锭。“还没有。”老段像欠了新华的钱,他的神态肯定了这一点。老段接过新华递来的钥匙,“推去修一下。”老段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容。他目送新华上了车扬长而去。

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已经消逝。一束暮光从窗外透进尸检室。作案手法有些独特。老段是一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头,胆量很小,但经验丰富,两者似乎永远不成正比。他苦着一张脸,说起话来会瓮声瓮气。“找不出来?”老段听到新华在问他。一片惊涛骇浪在老段大脑里迅速闪过,他摇摇头。躺在解剖床上,在灯光下扬着一张惨白的脸。他的嘴已经合了起来,魔鬼也不能让他再开口说话。他像一条帆樯绳索都被风暴摧折的船,冷光在他身上摇曳。老段不能给新华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第一次感觉大脑是自己的,但不管用,不能思考,只能回忆。一匹披着黑布的马走进尸检室,像一团孤火,念念有词,向老段和身旁的老余步步逼近。这两个孤独者的接近与死亡无涉,他们心里没有悲痛,只有徒耗精力的无奈。老段看到新华像迷信的水手面对未知的海洋,他盯着这匹马。时间停摆。老段判断新华的自尊心正在与马的傲慢交战。结果后者胜了。一听到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口气,老段温和的心境就立刻消失了。“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杀死他的是时间。时间管制了所有人,打败了所有人,让世界鸡犬不宁。时间让我们在无意识中积累起烦闷、欲望消失,令我们的肚皮鼓胀起来、颏下的垂肉越来越松弛。时间是一股风,让士没了刀客气,僧没了香火气,就连躺着的这个人,也变成了一根腐烂的香蕉。”“你说的都是废话,与其在这里讨论时间,还不如去喝两杯。”“时间会吞噬别人的生命,但并不能成为剥夺这个人生命的借口。我们都依赖时间,包括他本人。他或许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也或许是个好人,他的心肠或许和石头一样坚硬,也或许和海绵一样柔软,他或许让别人的家庭分崩离析,也或许在寺庙的功德箱里捐过一个月的工资,但惩罚他的不应该是凶手。”“你看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全身衣服整齐合体。他走起路来一定是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就像你。”一个足球从老段头脑里掠过,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或许。

酒馆里,老段提到了年轻时的新华。新华呆望着这个酒友。

新华壮硕得像一棵能吸水的桉树,他用锯末拌沙子,掺进石粉,做成沙袋,每天用双脚侧踢一千下,他的功夫没有师承,他说自己这两下子是打散坨坨。他的前臂、膝盖、手肘、脚面、指关节都结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可以用指甲钳毫无感觉地剪下来。21岁,是个生瓜蛋子,当驾驶员。请客,带着他。摆上大的洋瓷碗,对他说,“小兄弟能喝多少?”新华说,“大哥,我一喝酒就喉头水肿。”他的眼神像要杀光那些不给他面子的人,用很快的语速说,“来我这里怎么能不喝酒?”话刚说完,便往碗里倒了一公两进去。老段意识到,此时的新华脑袋里只会有一个念头,打死不喝。“够不够?”那人问。“再倒。”新华说得又慢又沉。那人看了新华一眼,没有看出一丝愠怒的目光。“好,你看着我倒。”那人没有停手,边倒边问了两次,“够了没有?”新华没吱声。直到把洋瓷碗倒满,“小兄弟,今晚得把这些酒喝完,一口都不许剩。”那人很狂,语带酸咸。新华锥子般的目光盯着那人,铁叉般的手已经伸进了洋瓷碗。人至勇则无敌。在老段眼里,新华脑袋里一定充满了隆隆流动的热血。他撩起一股白酒,掌心相对,做了一个简单的洗手动作,刚才还坚硬的手此时软得就像煮了一个钟头的通心粉。洗手的声音如利刃,一点点剜割那人的脑浆。那人的脸色又青又黑,瞪大了烧红的眼睛。洗完,新华抬起洋瓷碗把白酒一股脑全泼在了地上,空气中顿时充满了酒精的味道。新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那人破口大骂,他会不假思索一个侧踢把他踢到滇池里去。那人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勉强缝在一起的,他知道一只小小的白鼬可以杀死比自己大的敌人。这小子,有些冲劲。那人的随员都有点不自在,这个刺头,净做些憨头日脑的事,而那人的脸上却泛起一股清流。“算了算了,不喝就算了,等哪天你想喝,我再请你喝。”新华浑不吝的举动让那人大吃一惊,带着酒味的空气平息了他的怒气,他像揿熄了的香烟,褪去了红色的光。那人生性敏感,从此,痛苦的酸性炸弹在他的血液和骨头里慢慢炸开。

“你还记得抓孟老大那次吗?”

盗墓,在南山屡禁不绝。盗墓贼像害虫一样出现在有新坟的地方,他们用蟑螂和耗子的方法啃空墓壁,去墓穴里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会像水泵一样榨干所有的墓室。新华得到线报,有一个长着一张厚嘴的人是这次盗墓的头目,叫孟老大,以前是手表厂的工人,懂一点风水堪舆之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孟老大所在的手表厂倒闭,刚过而立之年的孟老大干起了倒斗的勾当。孟老大话少心恨,是一个和魔鬼订过契约的人。孟老大远远看见几个人朝这边走来。他皱巴巴的脸像个核桃,皮壳裂开,露出褐色的牙齿,“是狗子。”其他几个同伙扔下家伙就要跑。“慌什么?山路,他们跑不赢咱。”孟老大的侧脸露出冷酷的权威,身体的重心落在略微后撤的一条腿上,他远远观察着老余,随便而傲慢。“跑。”孟老大悠闲地跑了起来。此时新华和孟老大的距离只有50米左右。新华脱下衬衣,把两只袖子系在腰间,他的脸上写满了从容。在干燥的乡野,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将新华的头摁住。两个脚力雄健的人一前一后在山梁上飞奔。孟老大快,新华就快,孟老大慢,新华就慢,新华始终与孟老大保持着一种逼迫的默契。孟老大这个体力和智力同时卓越的老江湖也耐不住这样的追捕。他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掉出来了。太阳似乎降到了头顶,孟老大脸上的肌肉耷拉着,又热又渴。他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胃里的东西已经吐得一干二净,可还在干呕。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追他的人,那人正甩着手走来走去,屁股后面的衬衣像一面旗帜。“不等伴噶!”新华大喊一声。“莫追了,跑求不动了。”孟老大的声音带着舌头上的热气。新华的脸上发着银光,像有串串丝线,笑容在他脸上一滑而过。

国道358,22轮卡车用鸣笛赶走路上的障碍。大片的油菜花田像巨幅的黄绿相间的桌布平展展地铺在道旁。

新华拔掉钥匙,用眼神逼视着孟老大,他想此人头颅枕骨部位肯定有一个不寻常的肥大蚓突。新华靠近他,雪地里的脚印像树叶一样一片片落在身后。孟老大手里攥着火机,瑟缩、战栗,他领教过新华的厉害。出于天然的报复心理,他要把这种恐惧从身体里一点点抠出来。他整整守了两天,终于在新华的必经之地展示了他恶狠狠的快意。“出来了?”随着那一声爆炸,远近的狗都叫了起来。孟老大的舌头冻在了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老余飞出一脚,脚面落在孟老大的额骨上。“这一脚是墓主的。”新华说。被踢倒的孟老大起来的时候头皮已经压住了眼睛,几道黑血切碎了他棕色的外套。巨痛不请自来。“这一脚是还炮仗的。”新华的第二脚落在孟老大的颌骨上。他嘴里满是碎骨,他意识到那是被踢落的牙齿。孟老大的括约肌失去控制,屎尿倾泻而出。他左耳着地,撅着屁股,像一把木工折尺,没有了呼吸。

两分钟前,出狱后的孟老大给新华骑的边三轮侧斗里扔了一个威力巨大的炮仗。在牢里,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挖掉老余的眼睛,剪掉新华的手指,烧掉新华的脚。此时,他只敢远远地将炮仗扔出去,奔流全身的肾上腺素让双手颤抖。

几个毛贼交代,福安村里有内鬼。白天看车的是一个老头,晚上反而是一个胖女人。晚上停车的驾驶员最好脸上保持笑容,让你先交钱再停车,谁敢放一个屁?这是一个心肠冷酷的女人,但面色微黄,好像刚刚用硫磺熏过一遍。女人下巴滚圆,有着肉冻一样的双颊,她和进出的驾驶员打情骂俏,举止轻浮。

柜台上放着一坛麦麸子做的大酱,味道咸苦,新华不时掀起盖子,用筷子挑一点出来放在舌尖上。“你干嘛来的,我懂。现在我们村里到处是你们的耳目。”“那么大个停车场,村里怎么就不想着装几个摄像头?”“停车场离村口近,说了,村口装了,停车场就不装了。你在监视那个吗?你看她胖成那个样子,还天天穿高跟鞋,她还不穿袜子,脚趾甲染得猩红猩红的。她房里有一张很宽大的床,半个村都能听到。有一天半夜,一个高个子男人出门时,头撞在门框上打了一个趔趄,她顺势一把抱住他,两个人又腻歪在一起,那男的被她又拖了进去。”

新华和烟店老板说话间,看到那个胖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打着电话,不时地发出潮湿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她的脑袋硕大无朋,眉毛像两条毛虫,眼睛像弯曲的钉子,鼻子像抬尸的木板,嘴唇像掘墓人使用的铲子,但这些零件组合起来,却似清水芙蓉或是未放梨蕊。莎士比亚的每一句话都是败笔,但凑到一起就是巨著。所有的男人,不论是谁,也包括新华,无一例外,所有的男人虽然假装在忙别的事,实际上却只巴望着干这一件事。老余的鼻孔大张着,嘴里涌出津液,两腮绷得发痛。

胖女人聊够了,也笑够了。她放下手机,温顺地望着天上的繁星,双颊隐约现出苍白的反光。“她漂亮吗?”烟店老板问,他看到新华的上下嘴唇急切地合拢在一起。

新华在心里把嫌疑人又过了一遍,末了他还是想到了那个令他激动不已的胖女人。

新华朝福安村停车场走。热从轻拂变成了呼啸。他发现地上有两个影子,以他的脚为原点,一个朝一点钟方向,一个朝十一点钟方向。光天化日、没有灯光。新华判断,天上定是有两个太阳。错不了,两个太阳。两个太阳把国道烤得灼热。新华背对着公路坐在路肩上喘气,一辆血红色的重型卡车加着油驶来。卡车的一侧离新华的背不足半米。新华想,只要我躺下去,卡车的后轮就会把我的头蹍得稀碎,几秒钟之后,地上会出现一滩浸泡在红色和白色胶体中的烂肉和碎骨。死神,随时随地都在他的周围游荡。新华的心跳突然没有预兆地快了起来,每跳一下都仿佛心里的一块裂土离开堤岸落入水中。天空绷紧了面孔,公路边的葡萄地里,老鼠把爪子伸向土层,喜鹊用嘴拔下羽毛,马蜂撞断了自己的蜂刺,一棵粗壮的桉树立在道旁,已经看不见了当初的挺秀。新华的衬衣大襟总想从裤子里跑出来,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大襟遮住了一个枪套。新华用空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动作他每天至少要重复二十次。枪和新华都被烈日压着,憋得慌。

路上有一个龙王庙,破败不堪,新华以前进去过,龙王爷坐在高处,像睡眼朦胧的鲨鱼,一条小鲭鱼正在他身边呆呆地站着,表情僵硬。在摇晃的火光里供着还算新鲜的一盘苹果和两盘沙糕。新华感觉热风中带着凉意,这凉意来自别的贡品。依稀可见的眼窝、不肯褪掉的硬毛、冻结住了的鼻孔。那是三个已经风干的牛头。

新华没有停留,继续又走了十多分钟。

他停下脚步,嘴上叼着一支未点燃的云端,呆望着眼前这幢房子。房子的外墙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恐怕连它自己都觉得愧对房子这个名称。新华用他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推开玻璃门。屋子里的天猫精灵正在播放莎拉·布莱曼的《斯卡布罗集市》,一道光从窗外射了进来。“请代我问候住在那里的一个人”将他死死钉在地上,似乎在他胸腔里掀起了一场革命。布艺沙发上一条围巾被揉成一团溻在靠枕上,茶几上的啤酒杯里堆着满满的泡沫,一把塑料梳子放在旁边,几根栗色的头发缠在梳齿间。卫生间里传出窸窣的声音,老余循声进去。胖女人眼睛下面的水肿告诉老余,几小时前她定是哭湿了整条围巾。新华吐掉香烟,终于问出了早就挂在舌尖上的问题,“那个高个子男人是怎么死的?”胖女人脸上的笑容随即像水面上的蚊子,一闪而逝,“你来我这里,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她用一种让新华感觉其实男人全都是一路货色的眼神。新华回到客厅,一口气喝光一杯麒麟一番榨,他的脸因为挫败而显得疲惫不堪。新华看见了她皮肤上那些远处无法发现的小雀斑,突然在内心产生了多年前就认识她的错觉。胖女人淡淡的眼影给她的相貌增添了两分青春,她的坐姿像一只咯咯下蛋的母鸡。“你想不起我了吗?”胖女人将藤蔓般卷曲的长发用手束在脖子后面,刚才的气恼表情在面部抽搐了几下之后消失不见了,“想不起来。”

燕子,柔弱的双肩、瘦削的身子和紧束的腰身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初中生。老段告诉新华,燕子打得一手娴熟的台球,出杆的爆发力和她娇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燕子很不配合新华的问话,绝口不提给她提供那个的男人是谁。他只给新华透露了一个信息,那个男人会犯花痴,会大张着嘴,像一只饥饿的蛆虫。“他的嘴好大,像一口就能把我吃掉。第一次见,他就送了一个翡翠簪子给我。”燕子瞧瞧新华,他的眼睛深邃且迢遥,就像野地里的洞。燕子染着一头栗色长发,一颦一笑毫不生涩,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风情,像云彩边缘的光。

从窗外射进的光照亮了从他们身上冒出的腾腾汗气。

记忆老人终于抓住了新华,他把脸贴近她的脸,“我想起来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他僵硬的表情软化下来,带着笑,但在胖女人眼里新华的笑更像一头鬣狗。

“问你自己啊!”泪水开始在胖女人眼中堆积,她想把哽咽吞下去,但她做不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新华内心的防线上攻破一个缺口。

风穿过了新华的身体,他听到的不是耳畔喃喃的情话,而是囊括了诅咒、气愤、伤痛、仇恨、报复的一连串恶语。

“新华,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要听吗?”

新华听到自己的全名从胖女人嘴里吐出来,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像一块侍者托盘里人形的果冻。

“有一个不听话的女孩,干着被人唾弃的工作,遭人白眼,一天,一个龙子带她去了龙潭,龙潭里有漂亮的龙宫,她第一次尝到了爱的滋味。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有一天,龙子因为盗墓触犯天条,被天兵天将锁了去。没有了龙子的保护,女孩被赶出了龙宫。她去投奔她的妈妈,几天后,产下一条通体透明的小鱼。村里人暗想,吃了这鱼,会得道升天,便假装说这条鱼是妖孽,要煮在锅里,大家要吃掉。女孩和妈妈冻僵了,他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后来村子里发起了大水,所有人都颤抖着开始哭泣。女孩要报复那些人,那些天兵天将,她还要用绳子勒死那些吃了她孩子的人,让他们的嘴大张着,像龙子。”

“这是个屁故事。”新华的声音很大,但却有一种深切的挫败感。如果胖女人不讲这个故事,或许他会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进入梦乡。

一道电光划破天空,雷声震动了房顶上的瓦片和墙壁里的石头,雨点像打碎的玻璃般四处飞溅。新华慌乱地伸手乱抓,在父母分享了四十年的那张核桃木大床上,他浑身大汗,惊醒后又昏睡了过去。他想过无数种死法,但没有想到他将来会这样荒唐地死去。那具尸体像沉入水中的石头,越来越重。周围是生锈的锤、断了一截的镐、缺齿少牙的耙、被丢弃的边三轮、老掉牙的洋瓷碗、用坏了的收音机,这些东西一起散发着新坟的气味。一个月前,单位组织体检,从新华左手抽走三管血液。

医院周围的城中村一些小楼因费用不足而停建,仅仅立着没有封顶的四面墙壁。新华站在四壁中间,肩头上顶着一张黑脸。成天忙得屁股找不到板凳,但他从来没有结结实实把心放在肚子里过。他孤独地站在这五米乘六米见方的露天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张检验报告。老余抬起报告,和它面面相觑。门外,一条狗挣扎着超前冲,把主人手里柔软的皮带绷得很直,一匹套在大车上的瘦骨嶙峋的骡子用耳朵驱赶苍蝇。新华用一个坚定的动作拿出了一根云端,点燃,深吸一口。他想劁掉自己。他唉声叹气,像秋天仅剩的蝉。他身心俱疲,更像个死人。他嘴上的云端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一。他心里有块东西在剥离,他犯了规,他是一个站在球场中心被所有观众注视的吃到红牌的人。他的脸像脏了的枕头套。他把心里所有的愤怒发泄在烟头上,剩下半截的云端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摩擦。

“车修好了吗?”

“修好了。”

新华像剔除鱼刺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微信通讯录里的联系人一一删除。他驶上358国道,用150公里的时速,把自己交付给道旁的那株粗壮的桉树。他孑然一身,他一脸不爽。他仿佛箭矢一般飞行,脸庞上没有泪水,他微笑着,就像那些喜欢看见年轻人幸福的老人一样。

给油,碰撞,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