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歌声
薄云紧贴着冻僵的天壁,空气湿冷,街灯泪眼朦胧地穿透幽暗,密集的虫子在灯下飞舞,发出营营的歌声。整个小街弥漫着鸽子粪便的气味。大树披上了霜衣,屋顶顶着雪帽。街道、铁桥、陡坡、录像厅、手扶拖拉机、无人的广场和堆满建筑垃圾的角落,完全被阴冷俘获。新华带着一张心情沉重的脸,不时地吐着舌头,像一条溜边的鱼一样穿过小街。他身上的灰尘加重了他的寒酸相。他腋下夹着一本厚书,书脊上的金字发出镜子的反光。书一直是新华焦虑地狱的透光孔,它会用丰满的手臂,在地狱的大门前正好接住他。一个绿色的海螺挂在新华的胸膛上,与他油腻冰冷的额头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新华奖赏给自己的。两周前,他计划用坚硬的地面结束自己可憎的存在。一切都计划好了。
山脊上升起的巨大太阳让卧室染上了一层橘色,冰箱的恒温器时动时停,垃圾篓底沾着发霉的橘子皮,易拉罐里积了几厘米厚的烟头,一个拉环宛如美人鱼身上剥落的鳞片被胡乱仍在茶几上。新华躺在床上,像刚被剪断了线的人偶,四肢瘫软。刚刚消失的牙痛又突然回来了,那是一颗尽头牙。他倾听着从口腔向整个身体蔓延开来的疼痛,就像把耳朵贴在海螺上听到的那样。他的肋骨随着牙龈的痛感一根根跳动,似乎身处地狱的门口。新华喝了一口床头的泥坑酒,酒有一股油墨味,不管用,酒精让疼痛转变成无痛只持续了短短八秒。他把一把木尺塞进嘴里,以一种偏执的形式将病灶捅来捅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分泌一种液体,让自己麻木一些。疼痛让他不断发出假咳,他用瘤节突出的手捂住嘴。人们听到我的死讯,或许都会松一口气,他想。但现在,我要把自己的牙痛缓解一下。
生命中最有趣的事很可能就在下个转角。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挂满彩旗的船。一张俏脸化着精心的妆长在脖颈上面,肩膀看上去很健康,用薰衣草编织的腰带束出了她,一双香槟色的鞋子露出柠檬般的踝骨。她叠着手坐在门边,所有的感觉器官全部都打开了。她注视着门前雪水中落下来的星星。
她看到一个人头顶上的一片愁云,他的眼睛毫无生气,根本就是纸板上乱涂的两个圈。当她的目光和新华相遇时,她像一个有原则、守节操的女孩那样,变得严肃起来,立刻用一块淡绿色的手帕捂住鼻子。“你看看他啊,多文气。”她的嘴在手帕后面说。
“有治牙疼的药吗?”新华的声音像稠厚的黄油。他停在了这排低矮的黄砖建筑前。
“我看看。”射过来的街灯暴露了她的鱼尾纹。
“啊……”新华张开了他潮湿的嘴巴,露出白色的舌头。他低下身子,把柜台上的蜡烛带得一明一暗。这个只在太阳穴和后脑勺长着少许头发的谢顶男人挺直了他僵硬的身体。当他凑近她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她脖子上儿童饼干的味道。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对面的世界,那里有一个理智、冷静的人在说,“这是个女人。”他看到自己的幽灵从身体里走出来,正在天堂的一角抱着她亲吻。
她像一个专业的牙科医生,检查着他的口腔。她横看竖看,发现他的嘴里有着地铁图纸般纵横交错的线条,他的口腔内壁到处是剥落的墙漆,一条昏暗的幕布垂在半空,零零落落的观众座椅东倒西歪。一处座椅下面的岸坡很高很高。
“肿得很高。”她冲着这个穿着印有风信子图案羽绒服的老男人说。这个人绝对没有那些综艺节目里频频出现的脸上扑粉的男生那样恶心。“吃这种药吧。”她从药架上拿下一个白色的药瓶。药架的后面是一面镜子,镜子映出她的背影,矮小宽阔。
她把药递到了他的手上,药瓶里面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药瓶减轻了新华的精神压力,剩下的是一种像香水一样伴随着他的奇特的幸福感。
“少吃点。”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焦虑。她用她希望得到理解的眼神给新华套上了一个可以保护他免受不幸的无形盔甲。新华抬起手,接住了药和她的叮嘱。
“什么?”新华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她被生活反复打磨的五官、汗毛和黑色斑点。
“止住疼就行,别吃多了。”
“有副作用?”
她对新华的曲解感到了惊讶和生气,她一边极速喘气,一边微微颤抖。散落在她胸口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抖动,像大群的白鹳贴地飞行。
新华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他的钱包不仅仅是钱包,同时也是杂物箱和药箱,躲在里面的是眼镜布、开瓶器和一板贝他乐克。
新华吃了一粒后感觉不管用。止疼药的作用似乎很模糊,他必须保持冷静。疼痛吸走了他肺里的空气,药物夺走了他的力量,烦闷带走了他的胃口。他的嘴里有一股烂桃子的味道。他用膝盖抵着胸口,蜷缩成一团,喉结缩上缩下,脸上绷满了筋。他感觉世界在倾斜。
生活是一种重复,但随后一切都被无情地遗忘,唯一不能遗忘的是十五岁时的那个下午。
外祖母换上了干净的鞋袜,柔软的耳垂上挂着首饰盒里珍藏的金耳环,她把自己打扮得像老年模特队的四等模特。她要去金城镇最好的小吃店喝一碗灰豆。新华用一种医生的专注看着她梳得光亮的头发,“姥姥,您抹的是什么啊?香喷喷的啊!”“是头油。”外祖母像一个深度近视的姑娘摘下眼镜一样,变了一个人。那个平日里忙忙碌碌,蓬头垢面的外祖母一下子光鲜起来,她的肩膀如此放松,整个身体轻盈无比。新华想,喜欢吃小吃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外祖母轻快地出了院门,她的背影矮小宽阔。
一整天,新华都在期盼外祖母回来的时候能给自己带来点什么。这一天不好打发。他对着窗口发了半个小时呆,看肥胖的鸽子在午睡,一条柴狗窜来窜去。新华无聊至极。他用脚翻拣地上的碎纸片,那是被外祖母撕下的头油包装纸,那是他厌恶的蓝色,他母亲蓝裤子的颜色。剪掉头发的母亲丑陋得叫人害怕。她死的时候新华没有半点伤心。他用鞋底把蓝色的碎纸磨来磨去,像蹍扁夏末死去的知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运动让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时间在收缩,晚饭时间到了。
夕阳的余晖映射在黄色的墙上。散发着芳香的村庄里,鸽子闻到烟火味也醒了过来。
“看姥姥带回什么了?”
外祖母的声音让新华重又振作了精神。
外祖母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手帕,用布满老茧和皴口的手将叠起来的四角打开。新华的手形和外祖母一模一样,骨节粗大。
新华的两只手在膝头搓着,期待外祖母揭晓答案。
手帕里是一个圆圆的镜子,那是一个蓝色的壳,半死不活的蓝色。
“喜欢吗?”外祖母问。
新华心中有一根很细的东西折断了,断得干净利落,“姥姥,为什么要买蓝色的?”
“男孩子就应该用蓝色。”
新华眼前是可怕的、抖动的、恶心的蓝色。蓝色对面是一根又宽又直的鼻梁,像小腿骨错长到了脸上。当这个鼻梁和母亲谈好价格以后,母亲蓝色的裤子便滑落在脚面上。母亲脉搏的每次跳动都不是贞洁的。新华藏在床下,看到了一顶可笑的帽子、一个短下巴、窄小的上衣和磨烂的鞋。那是一个看上去病弱的流浪汉,他的十根粗大的手指在母亲身体上搜寻。她用手拨开他贴着她大腿的手。流浪汉弓着的身体像手枪的扳机,他把它放了进去,像是要通过这个管道饲喂着急需食物的身体。他用脏兮兮的枪管,在里面搅来搅去。
母亲头皮上的一道白线把她的秀发一分为二,她把身体又挺直了两厘米,那黑色的像谴责的手指,直指向新华——这个偷窥者。新华闭起了眼睛。他听见扣动扳机的声音,一阵可怖的喷气轰响。流浪汉的武器又为他的欢愉效劳了一次,随即枯萎。新华忍住直涌上牙齿的恶心。
外祖母的手像一片枯萎的树叶,悬在空中。没有挨过打的新华战栗着,像是一只被踢了一脚的狗。
“我希望你说谎,人总是为了害怕失去啥东西才说谎。”
新华猜测外祖母话里的意思,但他猜不出来,他把头搭在外祖母肩上。外祖母顺势轻轻搂着他。他的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他的表情像婴儿一样恬静。
活活的尘埃在电视屏幕昏暗的光线里飞舞。新华望着空空的蓝色外壳,怀抱双膝,下巴搭在膝盖上,像一只淋过雨的猴子。他索性用手扪住了自己的眼睛,心里只剩下了一个纯粹的空洞。新华伸手想捡起那个外壳,当快要触碰到的时候,他却倏地缩回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上仍保留着摔出它的感觉。
他关掉电视,倒头就睡。摔碎小圆镜的声音一直跟着他,这声音仿佛之前被压在屋瓦间,被封在墙洞里,它指控他犯了破坏罪。那些碎玻璃在眼前打旋,让新华的身体为之一颤。孤独是反思的兄弟,新华需要好好想一想。
恰恰相反,新华没有沿着我设想的轨迹往前走,他开始收拾东西。
黄昏的光线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画出一块块亮斑,像一块块不规则的镜子。柴狗把后腿抬起来,放了一个恶臭的屁。村子变成了废墟,就像碎裂的镜子。凿岩机发出的高频噪声像盛夏的知了,没完没了。装载机一铲铲清理掉堆积起来的碎块,要努力地擦掉这古老的村庄。其它被拆了一半的房子像腐烂的伤口,等待着包扎。新华置身在这闹哄哄的机械之中,他的身体也碎成了一片一片。一种东西在他大脑里翻腾,继而引起心脏的翻腾。
外祖母幻听严重,她会在黑暗里和各种各样飘在空中的人说话,他们也愿意同她交谈。海格问她眼睛里出现了什么画面,她说,“我看见了铁桥,桥上站着你妈。”
外祖母的话一直震荡着新华的身躯,直到他摔碎了那个蓝色小圆镜。从此他缩进了自己的壳里。背着壳游走世界。
药店没有拆,尽管墙上用石灰写着大大的“拆”字,每笔每画都闪出瓷白的光。那个女人守着店,店内依然漆黑一片。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柜台,脑袋里的保险丝眼看就要断掉。柜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绿色的小圆镜。
“不管开不开心,我都待在店里,他们断了我的电,断了我的电。”女人对着新华垂泪,泪水淋淋漓漓泼上了船弦,精致的妆容像蜕皮一样滑落,叠涌在脸上的是污成一片的黑色。她像婴儿般的哭声似乎找到了世界的出口。
新华经历了一些和幻想中的见面场景相违背的事情。他本想问问她,为什么止疼药没有效果。有些事情微不可查,尤其是血液快速流动带走了部分理智之后。
新华想走进柜台,却绊在了一捆杂志上,他的手像一只砸在桌面的石头,撑起了即将坠落的身体。凿岩机引起的震动震得药店蓬尘索索落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太阳下晒过,整张脸、肩头和半个胸脯都苍白得可怕。
外祖母和另外十几个妇女跳起了彩带舞,她的身体没有了年龄的约束,有一种东西在她的眼里闪耀。这种舞很吃功夫,动作要网得开,收得紧,一招一式像打闪一般。外祖母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像带领一支在赛场上角逐的球队,这件事的重要性显然要胜过自家的事。队伍的四周团团围着一群人,这些人敲锣打鼓、放着鞭炮,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外祖母一样的笑容和火山一样的目光,美妙的感觉流遍了他们全身。他们在欢迎那些阻挡拆迁的英雄。
新华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他相信未来是一面镜子。江头有未来吗?它有什么未来?它已经死了。
外祖母一字一句教海格一个绕口令,“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石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大。”笑容在外祖母脸上铺展开来,就像打开了一柄绚丽的伞。
“姥姥,白塔在哪啊?”
“江头村没有白塔,有黄砖砌的大戏台、亡灵的庙宇和数不清的客栈。”
“姥姥,干嘛开那么多的客栈啊?”
“我们这里是走口外的必经之路,办货收帐的行商、批流年的算命先生、走方的郎中、卖糜子酒的贩子、草台班子里的大角小角,哪个不住店呢?小广场后面的渣精街,有二十家客栈,比白梭梭都多。”外祖母抬手理理脑后散落下来的发丝。她爱这个已经嫁来四十年的村庄,江头的甘霖始终滋润着她枯干的喉咙。外祖母说自己没有钱也没有权,但江头村没人敢小看自己。
屋旁有几株死树,小虫子不停地往死树桩上爬,树桩背阴的一面是暗绿色。
“你姥姥抱着树桩,就像抱着你没带走的书包。你姥姥不希望江头被拆掉。”
“她说有一家公司使了好处打通了关节,要开发江头。那段时间,老有直脖直脸的陌生人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张张纸板箱似的脸,像人形的木头那样杵在房前屋后,测量、绘图。”
从那以后,江头就掀开了一段斗争的序幕。
在开发商的重压之下,整个江头都在下沉。没有人愿意搬家,所有人都不是隔岸的看客,保护江头,大家都不是孬种。村里人睡着了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听着檩子、椽子和墙的动静。城市已经变成了粗砺的石头,他们把目标又朝向了江头。忙碌的妇女、戏水的鸭群、卧睡的鸽子、蹿动的柴狗、老人的牌桌都停了下来。
“你姥姥在院里照例喂着十多只鸡,黑豆、高粱、稗子让这些鸡都长得极其肥大。还有几头牲口,都有着宽大的骨架。那天,她跳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她的门就敲不开了。”
新华铺在心底的一层话,很厚。可以预料江头将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
窗外挂霜的树叶枯干僵硬,炉子吐着凉气。外祖母带着新华去小街的煤铺。
“我们必须赊半框煤,不然今天晚上我们都会被冻死。”
“为什么要赊呢?我们买不起吗?”新华拖着空空的煤筐。
“你那个不争气的妈,早就把我的家底抽光了,她早晚要抽死。也好,让你姥爷在下面用皮带甩她。”外祖母面无表情。
新华想到要像一个乞丐一样去赊煤,就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几分钟后,大户人家会把锅里的残渣剩汤倒进他的碗里。
风把煤铺门口的铁皮招牌掀起来一块,打了个对折。煤铺老板喷吐着一团团烟雾,撑起棉絮门帘,室内多余的热气在瞬间窜了出来。“柴嫂,大冷天的,要买煤啊?”他圆睁着眼睛,看着新华身后的煤筐,像一只狍子瞪着一盏聚光灯。
“尕求,你嫂子没钱,你锹我半框,我先欠着,等我那些鸡卖了,我还你。”外祖母的话和她呼出的冷雾一起飘了出去。
煤铺老板把手罩在耳朵上,“我没有听错吧?柴嫂会没钱?您家可是江头第一个万元户啊!”
煤铺老板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扫荡了新华的尊严,他的尊严像他拖来的煤筐一样空。新华瑟瑟发抖。
柴嫂瞪了煤铺老板一眼,“你放心,欠不了你的!”
“哈哈哈,我的好柴嫂,我和您打趣呢,没有您和我柴哥领着大家伙开客栈,哪有我们的今天!”煤铺老板的呼吸不紧不慢,他身后的热气让新华快要崩断的神经重又松弛下来。
看着快要接近满筐的煤,新华的眼泪已冻成冰,使得两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外祖母似乎有某种神功奇力,让煤筐变得好轻。
“你姥姥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走后,她又进了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