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奶奶
小冉觉得奶奶很脏,因为她爱拾荒。
住平房的时候拾荒,住筒子楼的时候拾荒,住进了高层小区她仍然在拾荒。奶奶长着一对霍英东式的深眼窝,瘦瘦小小,精精神神,她最喜欢穿条纹鸡窝,走起路来就像两个快速移动的面包。但是奶奶的身上总是臭烘烘的,像是发霉的米饭。奶奶的手指总是黑黑的,像卖炭翁。奶奶的房间也很臭,当小冉从外面新鲜的空气中走进去,巨大的嗅觉上的反差会让小冉很敏感地分辨出空气中弥漫着的臭味。这种气味既有受潮后一冬天没晒的旧被子的腐霉味,也有老家茅缸里常年不刷洗的尿罐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形成了海啸,在奶奶的房间里卷动、翻滚,一浪接着一浪地涌来,直至把小冉淹没。所以小冉很少进奶奶的屋。有时候,小冉忍不住问奶奶,“现在生活好了,您干嘛还要捡垃圾啊?”奶奶说,“不能让自己闲着。”
几年前,妈妈出车祸去世了,伤心的爸爸被调来昆明工作,远在福建莆田的奶奶也搬来昆明和小冉父女一起生活。从那时起,奶奶就开始了拾荒,哪里有废品收购站,哪里有分类垃圾桶,哪里有垃圾分拣点,奶奶在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摸清了,还捡来一个围裙,一个头灯,一根棍子,一把火钳,一辆小推车,一个麻布袋,两双手套,若干绳子。整套装备,没花一分钱。就这样,奶奶做起了她的无本生意。
在昆明,小冉搬过两次家,一次是从平方搬进筒子楼,一次是从筒子楼搬进高层小区,平房和筒子楼是爸爸租的,高层小区是爸爸贷款买的。奶奶的装备也跟着搬了两次。但每到一个新地方,奶奶很快就捡起业务,一刻也不会耽误。
爸爸多次劝过奶奶,“别去拾荒了,弄得家里臭烘烘的,咱也不缺这几个钱。”其实爸爸是怕别人说闲话,怕别人笑话他,瞧不起他,怕被邻居的目光所烘烤。爸爸有时会感觉到自己像一只落了水的树叶,会被卷入左邻右舍各种蔑视的旋涡,这让他颜面扫尽。但奶奶很固执,爸爸也劝不动。爸爸每次劝奶奶的时候,小冉就戴好耳机,望向窗外,或者把自己埋进一本书里。
不同材质的废品有着不同的收购价格。奶奶会将纸箱分成一摞,将塑料分成一堆,将泡沫分成一摞,将旧鞋分成一堆。刚开始奶奶将捡来的废品捆扎好,堆放在家里的阳台上和自己的卧室里,但废品越来越多,阳台越来越小,卧室越来越挤,最后终于堆不下了。
但奶奶有办法,不知啥时候,她在楼下的P层找了一个地方当仓库,这个地方不影响居民进出,不堵塞消防通道,晒不到太阳淋不着雨,也不用给物业公司交租金,勤劳的奶奶用难懂的客家普通话搞定了一切事情。
小冉不知道奶奶一天能捡多少废品,能卖多少钱,她只知道奶奶每天往返废品收购站至少三趟。小冉又忍不住问奶奶,“奶奶,你存了多少钱啊?”奶奶会把眼睛一瞪,“万事到头总是空,总之奶奶是无福消受的。”小冉就不敢再问了。
每天,天还没亮,奶奶就穿起围裙,下楼拾荒去了。每遇见一个垃圾桶,就用棍子伸进去挑选,看看有没有可回收利用的东西,如果有,就把它们收进麻布袋或用绳子捆好,用小车拉回去。
小区里富户很多,有人会丢弃完好无损的茶几、结结实实的铁床,只破了一个小洞的床垫,这些东西奶奶搬不动,她就直接叫来废品收购站的人。
拾荒是奶奶的生活方式,也是“沙里淘金”。一次,奶奶从垃圾堆里捡回一个烂背篼,包带已经腐朽。奶奶说,“用编织带编一下,便是一个新背篼。”奶奶把平时积攒下来的编织带拿出来,白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奶奶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编织完毕,一个烂背篼变成了一个新背篼。
奶奶对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很热情,总是喜欢用客家话和人打招呼,“按早,按早!”时间长了,大家也都和奶奶熟络起来,有些人也会用一两句客家话回应奶奶,“暗久唔见哦。”奶奶会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和他们讨论茄子豆角的价格,抱怨附近工地的噪音和扬尘。遇到有人在菜鸟驿站取大件的包裹,奶奶会主动借小推车给人家。
奶奶很疼小冉,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休息日,但奶奶依然会抽空带小冉去游泳馆游泳。游泳的那天,奶奶会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一双干净的袜子和鞋。在游泳馆里,奶奶在水池边看着小冉的衣服,可以省去储物柜的钱。奶奶也会带小冉去小区里的小超市买算数本,一次买很多,超市老板会降低单价。奶奶还会领着小冉去逛商场,给小冉买帽子,在逛商场的时候会带着麻布袋,顺便捡几个饮料瓶回去。奶奶会给小冉讲故事,讲“三从四德”。小冉问奶奶,“什么是三从?”,奶奶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吓得小冉说,“我以后定不会嫁人!”小冉又问奶奶,“什么是四德?”奶奶说,“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小冉问,“什么是妇功?”奶奶说,“把烂背篼变成新背篼,就是妇功。”奶奶还会带小冉去参观博物馆,博物馆免门票,奶奶经常带小冉去,每次都坐K15,“YN省博物馆到了,请您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安全。上车的乘客请刷卡,无卡请投币两元,请往里走。车辆起步,请您拉好扶好,头手不要伸出窗外,下一站云南文学艺术馆,有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各位乘客,车辆运行中,请不要在车厢内及楼梯间走动,请注意安全。各位乘客,本车设有绿色座位,请把绿色座位让给需要关爱的人,谢谢合作。”车里广播的内容,小冉都背下来了,每次开关车门,小冉总要比广播提前半分钟把一通播报语给播完。奶奶喜欢看博物馆里的人写字,墨水从细尖的鼻尖里奔出,既不滞涩也不漫漶,它们在宣纸上恰到好处地温润,慢慢地洇干,还有淡淡的墨香。奶奶会对小冉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也会写,但写得没他好。你爷爷还喜欢在腋下夹一本书在街上走,冒充读书人。”说着,奶奶会笑起来。小冉还是忍不住问,“奶奶,爷爷叫什么名字啊?”“小孩子哪兴问大人的名字?”小冉就不出气了。
小冉知道奶奶不讲卫生,小冉也知道奶奶从来不生病,但小冉不知道,奶奶是个一直被死神紧追不舍的人。有一天,奶奶像浪尖上的云一样消失了。没咳嗽一声,没在床上躺过一天,没进过一次医院。
小冉放学,看到小区的直饮取水机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小冉上楼去,看到奶奶直挺挺地躺在臭屋子里。一个男医生满头大汗,爸爸说,医生刚刚给奶奶连续做了十五分钟的胸外按压,但奶奶仍然没有呼吸。另一个女人在奶奶身上贴上心电图电极片,记录仪的屏幕上是一条横线。男医生又撑开奶奶的深眼窝,用手电筒照照,便开了一张《120医学诊断书》。一小会,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简单询问了情况,开了一张《接处警登记表》。爸爸给奶奶擦了身子,给奶奶换上大襟衫、大裆裤,给奶奶戴上头巾。爸爸还仔仔细细地擦了奶奶的手,给奶奶剪了指甲,奶奶终于不脏了。爸爸给奶奶脚上拴上红线,用一块手帕盖住奶奶的脸,就匆匆忙忙拿着两张纸去社区医院开《居民死亡医学证明》去了。
家里留下小冉和隔壁的小简阿姨。小简阿姨点上蜡烛和香,开始折纸钱。小冉不会折,便去翻奶奶的抽屉。奶奶的抽屉里除了放大镜和核桃夹子,就是很多种药,有些还是过期药,不知道是不是奶奶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冉看药盒上的字,大部分都是治心脏的药。小冉从来没听奶奶说过心脏不舒服啊!
除了这些,小冉还发现奶奶抽屉里有一张银行卡,银行卡的边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卡里的钱是我存的,有一万一千零八十八元,都留给小冉。莆田的房子留给建军。我死后要烧掉,不买骨灰盒,放在罐子里,扔回老家海里,那里有天后和三官保。”字条的落款是“石桥妹,2020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