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梦魇
大片,在小别墅的放映厅里供众人消磨时间。
刀条脸当年,对吉他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半夜醒来,处于梦魇状态的他,条件反射般地抱起吉他,拨两下,似乎是半分钟的小三和弦,把口袋里的盘缠都花完了,他又倒头睡去。这急风骤雨的梦游,让音乐的味道又流回到肠子里去。他掀起的吉他泡沫让另外七个室友的心又酸又疼,头顶呼呼地冒热气,各个的肺都已经像个砸破的罐子。六根琴弦发出的噪音像是拉起的警报,让大家的身体一抖一抽的。对于这样的学校生活,众人不知道能不能用幸福来形容,但所有人都知道,刀条脸是幸福的,他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吉他弹奏当成对自己苦心的锻造和经营。哪怕在麻小一条街背着歌本四处兜售,也无人问津。皇天后土养人,音乐是用香油炸透、沥干,装入木升子的宝贝,文学也一样。在绿城,音乐是须臾不能缺少的,激情不会提前散失。在弹奏的笑容背后藏着一句话,“我刀枪不入”。
70的节奏。
新华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叙事艺术家,他笔下的艺术就是刀条脸琴弦震动的形象。就算读者一辈子重读新华,他还是一个谜。他是小说留白的大师,是让人信服的莎翁和荷马。他把若干看似不相干的情节杂沓地放在一起,仿佛一个病人的谵语,让读者得不到明确的阅读体验。但在他的每一行文字中,有他在空中飘动的气味,有不断向上的火头。读者要做的是掖好自己的外套领口,走到新华设置的镜子里去。
新华左眼发红,头在颤抖,神经质地连续咳嗽了半分钟。他口笨嘴拙,从娘胎里带来的软弱让他在刀条脸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把文案像过去一样夹在刀条脸的电脑上,如此而已。一个月前,他恭敬地把文案放在刀条脸的桌面上,刀条脸回来时将其他材料与文案堆放在一处,似乎找不到了,他重新为他打印了一份。后来他把文案索性夹在刀条脸的电脑上,免得和其他材料再混淆起来。
烟分成两缕从刀条脸的鼻孔里喷出来,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黑暗迅速弥漫在他的脸上。他身体里有炸药的基因,平时缺少的只是一根引线。今天,在萧瑟与寒冷中,引线被新华点燃了。
刀条脸没有看新华,他对着飞快流动的空气嚷了起来,令所有飞动的蚊虫都退避三舍。
“夹在电脑上,然后,亏你想得出来!然后,多半个屏幕都被你遮住了,然后,让我怎么工作?然后,谁告诉你可以这样做?然后,这么大的桌子,然后,就放不下你的几张小小的文案吗?”
新华脑袋里除了嗡嗡,没有别的。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神色堪比丧家之犬。他挺括的白衬衣突然变得皱皱巴巴,细挑的身子凹成半个圆。
刀条脸头上有一团火,焰心焦黄,火光给他全身都镀上了一层红铜。他喉咙里的火焰越烧越旺,舌头上翻搅着四溢的浓烟。火焰和浓烟像天兵天将一样全围了上来,要把新华生吞活剥。
新华的身体像通电一样抖动着,羞愤在大口大口啃噬着他,所有的词语在他的大脑里绞缠起来,壅塞成一堆,找不到出口。目前,他只能待在被无奈和委屈管辖的小房间里,让沮丧的泡沫一颗一颗爆裂,直到薄薄的水面上能够停留他的残影。
一个人始终有别人看不懂的部分,比如刀条脸。
新华的步伐沉重得像是两条拖把,他边拖边想,李老师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飙?他想不出答案,唯有沉默。等到郁闷慢慢安静下来,他得出结论,刀条脸这是缺酒了。
“你休假了吗?”
“没有。”
“只宣传不打扰,合适今天来,不合适您改天来。有应酬随时联系我,我随时都在。”
偌大的20万亩草山,是山顶起来的草海。草绿浮于枯黄之上,在草毯如肌肉般的沟壑里,能看见其中的力量。把草举到唇边,草香结成一层硬壳,让新华和此粒在绿色里顿足。
这是他想要体认和了解的她生命中的一个段落。
无论将来是神明烛照,还是精神萎缩,不论将来是彻底毁灭,还是销声匿迹。新华只知道一点:在彻底走进坟墓之以前,一切都属于此粒。新华认为给人贴标签是一种偏见,人的身体、健康、智慧、才华、灵感、爱情和绝对的自由,才是最神圣的,可以与星空比肩。尽管他是一条鱼。
南屯湖水里的阳光来来回回逡巡,一下一下照亮上方的天空。岸边的大牌子顶着天,“坚决打击非法捕捞违法犯罪,共同守护南屯湖生态安全”。
一条团头鲂担心要落雨,吓得刚吃进肚里的甲藻猛得从嘴里钻出来。更让他担心的是肚子圆鼓鼓的鳡鱼,它罔顾一切的眼神和长长短短的鼾声都叫他惊恐,因为它是一条食肉鱼。
此粒扭动着身体拍完最后一张背影,像一朵开在土层深处的花。她的脚试探着从湖边往下走,还好,湖岸的石头上没有湿滑的水藻。当水面没过她的大腿的时候,此粒扑进了水里。水温很低,她冷得缩起了脖子,褐色的湖水涌进了她的口腔。她水性好,没有被呛到。她夹着怒气,吐了一口。
白色的碎浪被她赶向了空中,她的身体像是漏了,到处喷出水。
团头舫早就看到了她,若是想知道她的秘密,就需要靠近了才能探个究竟。他是一条说软话,做硬事的鱼。他允许别的鱼在他头上吐出星星唾沫,也允许别的鱼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但不会允许别的鱼阻止他寻找爱情。他在南屯湖里孤零零地游来游去,就像一条瞎鱼,有掉进漩涡的危险。无处不在的巨大蛛网随时都会蒙面而来。对于团头舫来说,还有一种死法,就是落到鳡鱼的嘴里。
但现在他不孤单了,他有了可以寄托的对象。“我虽然是一条可鄙的鱼!但我真幸福啊!”
此粒游累了,坐在岸边的水里,像老鼠怀春一样的呼呼噜噜。
他贴着边,马上溜到她身边。一条鱼不可能真正有效地终止逼向大脑的身体的强烈冲动。他开始贪婪地吻她的脚、腿和肚脐。他能把她身上的小孔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脚踝上纹着的蒲公英,她的虎口处纹着的死鱼。她周身散发着芬芳的气体,这气体溶解在水中,沁入团头舫鱼鳞下的皮肤。
他觉得自己就要有儿子了,因为他是一条真正的男人鱼了。他拒绝别的鱼在她身上扎营,它们是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他不许他们踏上她的土地。有发疯的念头就有发疯的行动。他像一条食肉鱼,长出了比犬牙还要尖利的鱼牙,他见到一条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鱼,他很快地扭转身,往后推着水,朝那条即将死亡的鱼游去。山有山鬼,水有水魅。他此时就是南屯湖的水魅。
刚才一时性急,没有事先排空,这影响了他的战斗力,真是一大漏算。还好,对方也是一条食草鱼,更多地暴露出自己身上的软肋。他的肚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翻腾起来,涌起一阵怒意,带着一股魂不守舍的疯癫劲,朝那条鱼露出了挑衅的鱼牙,每一颗都像有两个刀锋的剑。
团头舫置身于洪荒之中,有一条鬼鱼不停呜咽,有一点磷火在闪,像一颗欲掉不掉的露珠。他抑制不住越游越远,越游越深。它游进一个洞穴,反复啃咬,直到牙齿一颗颗掉光。他用掉下的鱼牙装饰了洞穴的小门,用珍珠粉塞满了穴道,用那条鱼的血清洗了门外长满甲藻的地方,再用细如发丝的鱼线将这一切缝合起来。
团头舫体会到她心里有一种断然敌视他的东西。
果然,她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一绺卷曲的发尖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条团头舫正在凝视着她,更不知道刚才在不远处发生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她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被辱骂、讥诮、侮辱、殴打,什么也没见到过。
新华掀起了嘴角,闪过无力的一丝笑意。世间的事物,每当崇高的努力也不能使它们保持重心的时候,就只有放弃。他因为缺少朋友,就把幻想作为忠诚的伙伴。他带着幻想漫游屋顶、桌下、台阶、房檐和公共厕所。在路的尽头,他站在面向大河的平台上凭栏遐想。幻想让他周身暖和,脸上凉爽,灵魂里既没有挂虑,也没有负疚,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在幻想的“教导”下,他不仅能感知一切看得见的事物,而且能预感到一些看不见的事物。他会睁着斜睨的眼睛呆望水面,就这样一直站到傍晚。在幻想中,他会沉默、幽怨、喜悦甚至嘴唇发抖。
新的一周,忙碌的开始,做服务,我们是认真的,一天都没有松懈过,用心服务只为您那满意的笑容,期待各位大佬的捧场。”
此粒没有在周一发,而选择了周二。
满山的宝贝消耗了她一天的时间。周一的雨,在前一天便蓄谋已久,沿着神干枯的两腮流下来。
云层飞逝,菌子仿佛一柄柄大理石的宝剑,捅开了湿润的泥和黑色的苔藓,柔和而坚挺地冒了出来。“朝菌不知晦朔”,竹篮和背篓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军团,漫山遍野。
林子里的安静淹没了最初的喧哗,捡菌人都削尖了眼睛,抽打着一朵朵白色的旗帜。所有幸存的囚犯都将回到牢房,直到进入厨房完成对他们最终的审判。
有一部分会暂时幸免于难。村里有来统一收购菌子的商贩,商贩一般午饭时间来收购,癫狂的、高傲的和谦卑的讨价还价并存,交易场面几近沸腾。
此粒把菌子分成三类,麻根、杂菌和自食菌。前两类用于交易,后一类切片晾干,做成丝鲊。
不管捡多少,去山里跑一圈总归是好的。林子里树木繁盛,阳光赶走雾气,到处飘逸着天竺葵和柠檬皮的香气。在寂静的清晨,落叶和树枝碎裂的声音引来了小贺、瑞云、陆判、小黑子、绿帽子张三和画里的姑娘。此粒觉得这不是子虚乌有,这是一个人把灵魂交给魔鬼后,无意中发现的秘密。
这秘密里面还有一个菌窝,隐藏在一个够一人进出的山洞里。不完整的菌子也有,或许是被淘气的小兽光顾过,像是残缺的耳朵和胫骨。而成片的则连缀成一股呈波浪形的火焰,像是佩戴胸章的骑士手中的火把。它们不希望在洞里永远埋葬自己,而是万分感谢蒙受小罗接见并被赐予的荣光。
此粒舍不得捡完他们,她空着一多半的背篓。从摇篮时期,就有人跟她讲述这山里的故事了。大山不但赐予了声音、身躯、呼吸、阳光和可能的梦境,还赐予了镀金的小虫子、杨梅和莓果。杨梅树下有菌子,莓果可以捉鸟,当人们把大山的功能开发殆尽的时候,一种与爱神一起登船的感觉便涌了上来,此时只需要一盏油灯,一只酒杯,不需要别的。
捡菌的单纯,地头的野味,生命里的泥土,绿树上的灵动,水分充足的青头,菌老珠黄的牛肝,山里孩子的自在是穿着慢跑裤在塑胶跑道上跑圈和穿着九分裤在写字楼里码字的人所感受不到的,这里是涂抹香料的世界,而那里是蝉噪和鸟鸣,是一张张微笑的脸。
人会转世吗?这令人有些激动的念头闪过新华的脑际,这不是狂妄自大的胡言乱语,也不是难以置信的故弄玄虚。在世界的某处,他们约好,一定会相聚。想到这里,新华整个人生都抑制不住涌上来的畅快,仿佛找到了一万个理由来肯定自己。
你,怎么没有回答?他向墙呼唤,墙没有接受他的呼唤,像结冰的玻璃;他向空气呼唤,空气没有理他,像神情迷茫的眼睛。他向画呼唤,画纹丝不动,像够不着的东西。
在所有的沉默中,都蕴含着某种力量,像尖刀划过锅底,像太阳的光芒。新华坚定地相信,去栓门的路,是活着的,不仅活在地上,也活在他的头脑里。哪怕让他背着自己大理石的灵柩登上文学之丘,他也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但他知道,他不是洋葱,他有着赶脚人的步伐,他在不停地写,在时间的盛宴里,他已经找到了他一直惦记的伤疤。他飞翔着,在空中,他的牙齿紧紧咬合,他是自己语言的主宰,他的痛苦与快乐、黑暗与光明都在那小小的手机备忘录里。
然而只有憎恨和自私的文学世界,究竟什么都没有改变。新华被驱逐,他的结局恐怕连脖子都被断,被人用抬死人的担架抬走。
他终究是无力的,寒酸的,不是吗?消耗、枯竭、腐烂。文学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自己心里,只有一分,在圈子里。在用脚步丈量完这一分的时候,终于发现,慈悲的文学没有发出警告便用闪电把自己杀死了。它的每一丝纹理和脉动都是残酷的。各种各样的笔,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像松散的线头,发不出吼声。所有的文学都发源于同一个神,他喜欢他,不喜欢他,不喜欢的,被他抹去,喜欢的,他会送给他一件披风,让他的肉体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