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变形
又是一张变形的脸。有种致命的女人是通杀型的,此粒便是。面对美颜相机的虚假和遮掩,此粒内心似乎春意盎然。虽然原本的国字脸变成了具有古典美的盾形脸。但她眼睛里射出的世界的光,仍然拥有着直率和善良,这些光尚不知道怎样去狡诈、冷漠和狠毒。一个白色的挎包被一根链带牵着,挂在她的右肩上,她的这件黑色外套是新华从来没有见过的,或许这张照片是刻意为这件新外套拍的。背景是一道栗色的防盗门,门上的保护膜尚未撕去,就像此粒内心的隔膜,给予新华的总是针对他的寂静。
新华的心脏和肾脏越来越不听话,它们从潜意识里反对着它们的身体,或许哪一天,新华会在乘坐电梯的时候突然歪倒死去了。对于新华来说,死亡会在任何时刻以任何形式降临。新华的心肾数次哑火,哑火的结局便是引爆,一种反作用力,当新华倒下的时候,他或许会像一棵被锯木工刚刚锯断的树,壮观地倒在地上,也或许像一根在幽暗森林深处的断枝,无人在意,直至腐烂变成水。但为什么只能死在电梯里呢?还有一种可能,新华会在一次醉酒后沿着铁轨行走,眼都不眨地一直走,一个劲地走,直到无意识地躺倒在铁轨枕木上,被一列列火车碾过,成为一块块沿着铁轨洒落的碎肉。没有人去刻意埋葬这些让人生厌的尸块,它们的归宿只能问一问天空中盘旋的乌鸦。也许这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最好的结局。几天后,一个法医会为他写下死亡鉴定,告诉大家,他死于单纯。
新华属于不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没有比在痛苦的回忆中度过余生的人更痛苦了,这种痛苦胜过女人的分娩。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世界原本的粗粝与简单逐渐走向削减、衰亡。高耸的云杉,远处的狼群,苍茫的草甸,浩荡的绿河,五岁以前,那个曾经如梦一般美好的年代,正慢慢消失。新华的果敢与激情,全部混着尘土,和着泥水,雕刻进满头的白发和紧锁的眉头中,弥留在绿河的河畔。新华记得,五岁以前的日子都是有阳光的,唯独一次灰暗,是他把一个邻居误认为是他的爸爸,当他扑过去的时候,尴尬和失落犹如沟壑里的青苔和门背后的蛛丝,让人想吐。
突如其来的爱仿佛林中奔出的野兽,让新华猝不及防,他梦想像蛋生一样得到一本天书,用法力来抓住这只野兽,继而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奥利佛就是新华,艾利奥就是此粒。
他用双手厌恶地捧起手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始用拇指点击,就好像在请求它协助它思考。他想将他的思考消融于他的创作之中,以多变的美学形式,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画面形态,为自己也为读者编织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他想以这些梦为载体,将抽象而深奥的哲思与精妙的形式合二为一。但此粒不给他这个机会,她像吹破的牛皮,烟消云散,会无缘由地在微信消失半个月。这或许是她的伎俩,以此来引诱新华去栓门,也或许她根本就是对“现在没事”的报复。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新华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味。现在他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贱的,就像教授的口臭和民工的汗臭,虽然气味不比厕所里好,但这是自己的。那一群群天使唱着歌伴自己入眠,他们背后的翅膀,也是自己的。新华的眼泪此时无法有效传达出他内心的感受,是虚无或是被伤害。他的眼睛在屏幕上扫来扫去,一些细碎的想法缓慢而又无疑地流回大脑,让那张绝对谈不上机灵的脸越发显得傻里傻气。
新华要从自己厌倦的地方去到别人厌倦的地方,四号线从正南往西北方向迈进。过分地装孤独往往会适得其反。世上的东西,你信它是真,它就是真的;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爱情往往如此。对那些骂人都不吐骨头的人来说,空气中所谓的爱情不如燃烧的供香、金箔、灯油来得实在。尽管他透过有些沾湿的刘海,能看到她的模样。但她总是避开他的眼睛,这是危险的预警,是逃亡的气息。已忘言,已忘言,见于著录的语言,已忘得一干二净,想要分辨清楚这庙大还是鬼小,已不能说半句话。以毒攻毒,越攻越毒。新华感受不到此粒的气息,同样,感受不到自己的气息。此粒还是那么稳当,而新华却再也坐不住了,他如何解读自己,唯一的解释是,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四号线依然在轨道上编着经线,就像一只蚂蝗叮上了鹭鸶的脚,无论用嘴怎么说,坐在横椅上的新华都是只芦花老母鸡,毛色拉杂,鸡冠暗沉,头皮上寥落着惨不忍睹的几根发茬。他不算天才,也不算庸才,而是一个十足的蠢材。一个青年,是个乐队的贝斯手,死于摩托追尾卡车。这个故事是一个出租车驾驶员讲的。或许新华也会是这么个死法,再死的时候,他都无法做出判断,他到底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我这样说,读者会失望。他说他爱她,他以为他爱她,但其实他并不爱她。就像卖过桥米线的人不爱吃米线,卖烧饵块的人不爱吃饵块,人类的这些弱点都让新华感到悲哀。不道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而他们的这段感情根本就算不上感情,因为是单方面的。
新华的写作可能有现代主义的倾向,这恐怕和他比较习惯于颠三倒四、语焉不详的叙述有关,新华更渴求给予笔下的意象、情境和象征。他像捏一大半橘子一样轻轻地探捏着他的小说,就在山窝的大黄果树下面,蕴藏着从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的所有能化为文字的东西,包括马上就要经过的白鹤滩和小箐村。
后来的后来,某年的某日,当新华侧着身子,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憨直和敦厚。因为他的小说里没有坏人,更没有好人。坏人,只有在现实中存在,有时候新华遇到一个人,很坏,被气死了,他对新华做过特别不义的事。新华是非常生气的,但是他又没有办法,读者知道,新华是个在娘胎里就很懦弱的人。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坏人,这是客观事实,新华是改变不了的,神也无法改变,因为本就是他创造的。新华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在短时间内去改变这个人,新华又不愿意在他的水平上和他较量,这样会贬低自己。怎么办?新华想了一个办法,可以把手机的备忘录打开,把这个人的丑恶嘴脸好好刻画一下,描述一下,分析一番,当新华这样做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和他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他站得比他高。
极少有人能在写作时达到新华的那种狂热状态,他的癫狂,激情,压抑,让他的灵魂支离破碎;他脑中同时震荡着不同思想流派的声音,他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角色身上都赋予了自己的人格碎片。不能写作是一种缺陷,为了缓解作为一个男人的尴尬,新华希望下辈子成为一个女人。如此这样思念一个女人,不如自己就成为一个女人。男人可以斗牛、赛马、耍刀、爬花杆、跳链甲,女人就没得整场吗?不,女人可以做得很多,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屌事都是男人做的。
新华的大脑如同一个万花筒,不同的镜头和意识在他脑中闪现,就像一个人在睡眠状态要连续做150个梦一样。每个梦都是一个小章节,杂乱无章。当新华连续抽烟抽到第五支的时候,他又想起点什么,所以又接着写了起来。
新华难以控制自己的恐惧,他恐惧与人交往,他恐惧被人莫名其妙地质问,他恐惧自己的文稿被人指责,他恐惧孤独,但又渴望孤独。他的意识越清晰,越敏锐,其中蕴含的恐惧就越多。每天一睁开眼,新华似乎就进入了一个忐忑不安的王国,这是一种动物性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沮丧。世界对新华来说就是暴风雨,冷酷、湍急。他的大脑顽强地保留着对痛苦的记忆,他总是能察觉到暴风雨留下的痕迹。比如因不安和愤怒而皱缩的胃袋和辐射到两肋的心脏搏动。几次惊跳之后,新华身体的恐惧波动变得平缓,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是靠不住的,过不了多久,这种平静就会离开他,身体又会显现出重新发作的征兆。他站起身,双腿似乎在战栗,他身体紧绷,皮肤挤迫着衣服,胃肠和肚腹似乎都被拧成了一股粗绳。他摇摇晃晃,仿佛一枝细弱的麦穗正在抵抗越来越汹涌的激浪。新华的眼皮因为恐惧而变得沉重,痉挛地抬不起来。在干涩的眼睫毛之间,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微信你还用吗?”
“用呢。”
“今天太冷了。”
“我还没有起床,不知道。”
“昆明下小雨,冷飕飕的,你要多穿点。”
此粒放下手机,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新华打开手机,就知道瑞士雪山的样子,知道芬兰人有社交恐惧症,看得到亚马逊平原上千奇百怪的动植物,但他不知道此粒究竟是怎么想的。一切不以聊天为最终目的的聊天都是浪费时间,但这并不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新华不热爱字画,不搞收藏,也没有名气,豆腐会盘成肉价吗?不会,而没完没了的思念会陶冶成情操。眼观鼻鼻观心,看新华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内心在往栓门走,同时在撕扯般地哭泣。幸福又不在他的文字里,来来回回审读也没有用,将省略号改成惊叹号也没有用。把主角的名字改成扶苏、柳如是、高渐离、高长恭、林徽因、宁采臣、纳兰性德也没用。离思念越远,就离生活越近吗?这也许根本就是骗人的鬼话,是别人向他征收的精神的赋税。新华现在的想法反而更合乎逻辑,对于那些人五人六地拿摸起来的人来说,沉默的骆驼和孤傲的诗人是一回事。新华继承了长辈的所有缺点,父亲的懦弱和母亲的悲观,姥爷的武断和姥姥的愚昧。日子便是如此,享受多少你就得牺牲多少。寻遍世上最好的词汇赞美她,但不能像房产中介一样四处兜售自己作品的绳索又捆绑着他。
新华害怕睡着了再做噩梦。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并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回想自己过去的生活。一大堆回忆一涌而来,其中有好的回忆,也有坏的回忆。回忆中出现很多面孔与往事。他想起了一个小家伙的面孔,他是铁道边被火车轧死的一个少年;我想起了一个远房的舅舅,他在吸食过量后惨死面容。他也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在二零零五年失业了三个月,他曾经在水上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度过的那一夜。那段回忆使他微笑起来。他过去是以一种多么狂热猛烈的劲头去追求幸福啊!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他现在想明白了,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幸福到底有多长。
11月份,具体是几号,新华已经记不清了。他与她相处已有一年,即使是昨天,为了能再见到她五分钟,新华宁愿奔波两百公里。这种强烈的渴望,他实在难以控制。他想念起她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从前,当她看着他的时候,总有某种东西从她身上传到他的身上,但现在他想,这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时间,如果现在她再看着他,他的影子只会停留在她的眼睛里,而不会再传回来。
新华的状态永远处于浑噩的泥淖里,如果有人来宣布他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他也很可能冷冷淡淡,无动于衷,因为,当一个人的希望幻灭了以后,有钱没钱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新华现在对任何东西皆无所求,他心如枯井,沉寂冷静。他的两只眼珠陷入颧骨,眼里的神采早就被火药炸飞。这也是一种可怕的冷静,这种冷静可以喂养蛆虫和苍蝇。他用眼睛在看,用耳朵在听,但这眼睛和耳朵却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不听使唤地流汗和流水,它再也不认识它们了。他不得不去触摸这它们,去观察它们,以便知道它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眼睛在苍白的月光下蜿蜒,他的耳朵穿着铠甲睡眠。
有时,新华会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下滑,沿着几乎垂直的轨道急遽下跌,就像坐着往下俯冲的冰车。他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但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鬼鬼祟祟、令人厌恶的气息在逸散。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待在那里,无声无息,而他只感到有一种邪恶的现实针对着他。
读者也给不了新华答案,他只好站着祷告,坐着冥想。他会狰狞地念叨,或许自己就是一个魔鬼,魔鬼也是个酒鬼。他看看自己的掌纹,笑了一下。他懂得世界的本质,看清了人类的愚昧,他鄙视肉体的欢愉,越来越鄙视。他想让自己的脸庞沾上煤灰,在煤灰下熠熠闪光。新华越来越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能看到幻觉和梦境,并把它们用文字记录下来。在他的幻想里,人和跳蚤没有分别。
水果沙拉、水果派、水果奶油杯,恶魔果、激情果、礼拜日水果。新华整了一大桌。他坚定地认为,如果为某件事祈祷够久,它就会成真。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牵出一抹微笑。
至于新华祈祷些什么,只有天知道。他睁开眼睛,找来粗钝的家什,把地板砸得震天响。枝形吊灯不时震颤一下,几篇微小的墙皮掉进了水果沙拉。新华的内心很像打满结的线,找不到开头,也找不到结尾,顿时,升腾起一股越来越重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