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感知
新华的身体虚空,如同浮在云层当中的月亮,沉重的眼皮不停地往下掉。每一个坠落的瞬间,都会悄悄腐蚀痛苦。当痛苦变成虚无时,新华的骨头也将变成分子。这样巨大的创造和神奇变异,只有在对话中才能被感知到。
“中宁冷不冷?”新华望着一轮冰冷的太阳。
“冷的。”
“我穿了加绒的衬衣。”
“你看看我冬天的羽绒服都安排上了。”
一张在超市里则自拍照,只有纵向的三分之一的身体。她突出的是灰色的长款羽绒服还有那领口的茸毛。而他的加绒衬衣被稀稀落落的烟灰覆盖,他的啤酒正散乱地流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好时尚的小毛领。这四天都在中宁吗?”
“是的。”
“要吃点羊肉暖暖。”
“吃不起。”
“这是你家的超市吗?”
“不是,我家有不起。”
新华看见此粒走出超市,将羽绒帽戴起来,茸毛里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凝视着,眼睛没有离开眼睛。他把眼睛躲藏在酒杯后面,他怕她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爱,而她的眼睛里则没有。
她的爱,在她的母亲身上。废气在肩头罐子里的真空中汩汩冒出来。要产生神奇的感觉,首先就要相信神奇。透明的罐子里,装着愁苦。
“这些年,妈妈辛苦了,爱你。”
此粒像个诗人那样,看到母亲的背就想哭。在那张臃肿血红的背上写着勤劳疲惫和疼痛。
“我昨天看见一个人,长得像你,容貌、个头、身材、笑容、发型都有点像。”
“哎呦喂。”
新华的爱是执着的爱,也是无望的爱。他激烈地、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要通过气流剔除肺部所有的堵塞。失意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减淡,时间会给它氤氲出一层淡绿。他抬头望天,天上有一个此粒的背影,他感到一切都已不存在,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广阔而强烈的感受。他忘记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眼泪和从小到大挨过的所有的揍。天空变成了最令人激动的地方!
冷,酝酿着云;云,酝酿着水。云层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的壁毯遮住了天。它们停滞着,大片大片粘连不散。湿气从每棵桐树的枝干上蔓延下来,伸进新华身体的每个角落。
东边的天空,从高处倾斜而下的强烈光线像一部扶梯,连接着云层破开的发亮的孔洞和未知的地面。那洞开的庙门正等待着人们登上扶梯去跪拜、上香、祈福、燃天金。
新华朝着扶梯的入口走,心脏涌满了澎湃的潮汐。在他的眼前升腾起一股苍茫的白雾,让他错以为自己是到了天上。
云层此刻正在西方渐渐聚拢,不久,就要以极快的速度奔向迎面而来的太阳。
新华看到眼前一片狼藉,他置身于大学宿舍的一片瓦砾之中,他的书和钱包不翼而飞,他的老师和领导职责他太过粗心,他们白色的唾液飞溅在空中,空气很快便凝结成一团粘稠状的东西。
很多年了,新华常常沉浸在昏暗的记忆当中,同样的片段像镣铐一样禁锢住自己,让他巨大的孤独躲藏在日日的沉默中。记忆变成了梦,梦在这个时候完全汇聚成了一个点,乙醇脱氢酶和乙醛脱氢酶也失去了作用,他梦游,也痛苦;他狡诈,也心软。在梦里,他和同学同事谝闲传,晒暖暖,他主动送给他们“六·一”礼物,他看到一个女人身上有两道刀疤,分别在脖子和肚脐下面,一道为了健康,一道为了生命。他进了一家售卖黄焖鸡的拍档,背景音乐单句循环,“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他手里拎着东西,又是那个门卫,总盯着他看,似乎只要不松眼睛,那东西终究是要归他的。还有小学校长,那个中年妇女,对谁不满意,就用眼睛死命地盯着他。谁要是开会迟到了,从他进门起,她就微低着头,眼里射出向上四十五度的光,射在那人的眼里。她的表情极度扭曲,脸上带有一层煞白的薄雾。那些描眉画眼的女人,用揉成团的卫纸擦去高跟鞋上的灰尘。他不断地说“谢谢”,给那个编辑,她曾转给他三百元的稿费。一个女司机,开着奥迪,一脚加速,让乘客有了推背的感觉,有人大喊,“调直椅背,收起小桌板,准备起飞了!”又有人大喊,“请勿饮食、吐痰、乱扔杂物,不要大声喧哗,不要散发小广告!”还有人烧掉了蒙娜丽莎,还有什么比烧掉更好的归宿?就像被埋掉的兰亭序。最后,他看到自己小脑萎缩,跑去便利店拿东西吃,捡地上的烟头抽,会一锅一锅地煮饭,别人问他几岁了,他说五十岁。终于,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半植物人,不会咀嚼,会吞咽,一个字说不出来,会笑会哭,听到别人的笑声,会笑,听到院子里打电话的声音,会哭。
她是很强势的。他曾经奉命强拆一家叫缸缸的重庆火锅店,店主是一位很敦实的女人,短短圆圆,泼辣异常。他威胁她,如果在两天内不搬走,挖机就会将店内所有的物品掩埋起来。女店主用犀利和不妥协眼神告诉他,你敢?但当六台挖机轰鸣着进场时,女店主相信了。她的头上长出了牛的犄角,她低着头冲向他,他被撞得一个趔趄,紧接着,女店主不依不饶,这次他险些被撞倒。气得发抖的拳头和额头上一层冷汗怂恿他回击,或者是就地躺平。他,忍住了,“这是你嫂子锻炼出来的。”当新华为他的忍耐力惊愕的时候,刀条脸回答。一个损失了五百万的人,她的强势程度也只及他妻子的一半。
我们知道,刀条脸是麦霸,同时,他也是鹰爸。他逼着女儿跑步,想尽了办法。用单车前轮碾腿肚子,用二次计时,忽悠她山上有索道。他不但是鹰爸,而且还是酒罢,趁老大离席,把自己分酒器里的酒加给新华,新华没有吭声。老大回位,见新华的酒下得很少,便睁着牛眼,质问新华,“今儿,怎么喝酒扭扭捏捏的?是看不起我吗?”
“我今天去君喜了。”
“君喜?”
新华,在瞬间矢智。他大张着嘴,思想和精神的空茫让他寻不见灵魂的归属。他的精神和身体分崩离析。简直是萧杀人性,扼杀春天。
“你认识此粒?”
“刚开始不认识。”
刀条脸像一条鲨鱼一样喝着水,一边喝一边反刍着。
新华想给刀条脸定制一副金属面具,喂他吃烂掉的苹果,然后在他的屁眼里塞满炸药。
他躲在卫生间的包厢里,打开身体上的阀门,做了一件通常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儿,他哭了。他庆幸,这个公共卫生间有包厢,而不是卡座。泪水消失之后,是一张干涩的脸。
在这张脸上,写着手袋、跑鞋,在此粒肆无忌惮地晒她的礼物时,新华却坚定地认为,那是一个她虚构出来的幻影,这个假男友根本不存在。这些图片都是淘宝和京东里的截图,包括那些鸡纵。
骑大排量机车的人,大腿饱满,皮衣上的金属挂件熠熠生辉,仔细看,从头盔里垂下来一条栗色的马尾,原来是个女骑手。一种对生活的无力感,顿时燃遍新华的全身。
他孤零零地站在“行人禁止通行”前面,身前和身后对向行驶的车流似乎要把他磨碾成齑粉。车流卷起的风把新华吹进大海,惨死在鲨鱼的嘴里。一个人不该在想死的时候死,而应在该死的时候死。日头光灿灿,所有的风挡都白花花的,映出双子星,像是一触一摸就会有玻璃从风挡上掉下。绿灯,像驱赶的吼音,催促着车流变成虚无的光影。“车啊,你慢一点,别像被追逐的窃贼”,新华喊,他的声音在霎那间就被疾驰而过的车流撞碎了,他的头发任凭气流疯狂地戏弄。
新华对此粒的感情就像他对于双子星的期盼,在打地基的时候希望它封顶,封顶后希望快点安装起玻璃幕墙,外立面装好后希望它尽快完成内部装修。最后,自己站在顶层往下跳。
新华把目光在还未完工的双子星上搁了一会,脸变成了重青色,痴怔怔地盯着街边的立体花坛,又望望西去的白色,望望空旷的天,望望双子星下面静了下来的梧桐,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地上。
地上写着,“人要知恩图报,满天下的人就你对我好。”
新华弱不禁风。他的瞳孔里头只剩下那一行字,就像一汪冬天的水。那行字显得有些过分了,在阳光底下发出六道烁人的光芒,破碎但格外逼真。他正在一拃一拃地失去她,她的指尖再也不会送给他醉心的舒坦。
“上此粒。”
“嘻嘻。”
“今天忙不忙?”
“不忙。”
“天气凉了,你是不是也瘦了?”
“没有呀。”
“镜子告诉你的?”
“美颜相机不可靠。”
“美颜相机也是外貌协会的。”
“有一个功能叫修图。”
“可以把你修得像李小璐。”
“不像嘛。”
“我,尴尬程度:五颗星。”
“啥意思?”
“我觉得有几张特别像。”
“没发现呀。”
“但是被我发现了,落在美颜相机上的每一个瞬间,包括脸型和眼睛,都很像。”
“嘻嘻,没发现。”
“你还不打算嫁人吗?”
此粒又停滞了,孤独总是来自爱人的冷漠。新华提起一支带有条码的金色中性笔,开始写他的四六句。他敬慕能把正儿八经的书法写好,再乱写乱画的书法家,唾弃连正儿八经的书法都写不好,一上来就乱写乱画的所谓书法家。
“差不多啦。”
二十分钟后的这句回答让新华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掉在纸上,掉在头发里,掉在吊顶上,掉在射灯上,掉在星空里。空中形成一团不规则的圆形水雾,水雾凝结,变成消瘦的线,顺着发尖又滴到了他的眼睛里。新华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他呆站着,犹如一具古老的模型。
“陈年铁树,花期已定?”
这句话,新华准备了很长时间,但用得这么仓促,是他没想到的,这似乎是一场单方面蓄谋已久的玩弄与狩猎。
“哈哈。”
“你可别骗我呦?我老实得很。”
“到时候不会忘记你。”
新华说话算数吗?他想去。他曾经反复设想过和此粒共进晚餐的场景,甚至是和此粒虚化的男友一起烧烤的夜晚。对这种体验的期盼,对这种现场感的恐惧,对爱情消逝的痛苦,对柔软记忆的回味,此时,一股脑儿都不期而至,像桌上灼灼的红掌,像楼下累累的果树。
新华赴过无数的喜宴,寿宴、婚宴、周岁宴、高升宴、金榜题名宴,这些宴席无不让新华心烦意乱,就像他的鼻子扎进了土里,满嘴都是令人恶心的土腥味儿。
新华想去栓门看看,看也想去中宁看看此粒的父母,看看此粒曾经去过的超市。
“栓门。”
“那我就去栓门。”
“好的。”
生活完整吗?生活就是失去了完整:情绪有体会吗?和此粒认识后,体会已经没法再多了;日子叫自然吗?无非就是堕落和回归,或者是堕落了之后再回归。
此粒仿佛一头扎进一个热果冻里,在生存里面,她没有任何棱角。
“还在君喜?”
“是的。”
“我忙了。”
对话又一次戛然而止,这次,此粒头一次提前打了招呼,看来这次新华的发问和回答让此粒梦里美丽的罂粟花开放了。新华很庆幸,至少他不用虚无地等待此粒的回复。一直以来,新华就是通过筛选后受邀进入此粒微信文本的人。
新华心里埋下了一个回忆,这回忆模糊不清,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