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光芒
孩子们用未开启过的矿泉水冲毁了花丛中的蚂蚁窝,大叫着,用石块堆积在湿泥里,再插上几根狗尾巴草,一种征服带来的满足感在眼前悬停着。旁边的洛龙湖漂着几线浮油,在深水之下,藏着一块不随波逐流的暗礁。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辽阔的湖湾。他的眼睛里蓄满迷惘的弯弯曲曲的光芒。
薄薄的雾气,揉淡了远山。他要面对大湖,摆出一个两臂伸展的姿势,但那种僵硬,硕大而沉重,就像城市里能让许多轻生者的目光寻找到结束生命高度的高楼。
人体是一个奇妙的洞穴,它隐藏着生命的器官。新华的心脏又开始早搏,很容易就让他退缩到自私狭隘和丧失自信的泥沼里去。人一旦提前获知将要发生的不幸,而你对此又束手无策,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会倍感焦虑。新华从右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弹药箱,取出一粒“贝他乐克”,用渗出的口水将药片吞进胃里。新华的内脏再次被一个疯狂而荒诞的东西所戕害。
一粒不够,第二粒的效力终于体现了出来,大脑仿佛是一个根本不想成为主要者的次要者,而心脏,成为了此时的主角。它的跳动终于渐次舒缓下来,就像哭闹一整天最后安睡的婴儿。新华的心脏不值得宽恕,它的背后一定有魔鬼。新华不停地叹息,向仁慈的老天诉说心中的不满。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让新华的目光转向步道,几个跑步的人,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
她于新华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她永远和他保持着距离。
“不出意外!过两天会有一批客户讲这句话:能不能还按国庆优惠充张卡啊?不好意思,活动过后,国庆优惠全部取消,要办卡的趁现在。”
新华想找个人聊一聊文学,或者陪他看看艺术电影,而他的朋友们呢,要么正在往树窝里吐痰,要么正在用手指剔牙。类似此粒,内心的独白永远是业绩和客户。
此粒邀请新华,“今晚下来吗?”,被新华婉言拒绝,仿佛是一个姑娘家,订了婚,又让人退了。女人注重结果,男人注重过程。此粒的朋友圈淹没着新华的生活。
阳台玻璃无缘由地炸裂,像是神完成的拼图,新华索性将外侧的三块玻璃统统取掉,一千两百块换来的是年前大扫除擦玻璃的痛快。算了,去上班。共享单车,扫了一辆,发现脚蹬子坏了,没骑,赶紧放回去,两块;再换一辆,发现车胎没气,两块;不行,再换一辆,又是两块。骑个车,还没骑呢,六块钱就不见了。这韭菜割的。
到了饭店,一个刀条脸端着掉瓷的茶缸的老表,分外热情,要给远方的客人夹菜吃。看筷头有点脏,便伸进嘴里唆一唆,再夹,看客人碗里又没菜了,又夹,他不知道,就在他把筷子垂下来的时候,他带的宠物狗又唆了两下。酒过三巡,刀条脸开始了他的两个保留举动,一是学韩国人给主宾夹菜,二是改“碰杯”为“碰肉”。
“马都被你下惊了。”同桌的同事表示不满。
在这之前,同事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赴宴,刀条脸调侃,“给力了,把虾兵蟹将都带过来了。”
歌唱到一半,就被酒精上脑的刀条脸切了。
新华觉得没劲,托辞要回家里修马桶。
“把茶叶倒进马桶里算什么?我连袜子都冲进去过,没堵。”刀条脸更瘦了,昔日松弛的脸部肌肉被颧骨吸附着,脸小了一圈。
“他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同事的语言是湿润的,因为它途径口腔。
新华有些尴尬,眼神黯淡,声音明显低了下去,“那改天再修。”
接着喝。收假后的工作安排,一定是醒酒。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原唱和歇斯底里之中了。
新华对吃完饭就唱歌厌恶透顶,眼睛一直处在干涩痒的状态,即便是乐库里所有的歌曲也不足以治好新华的无聊。
刀条脸霸着麦,他站在包厢正中央,像是一个在污水里生出来的巨形植物。他使出如花腔女高音般的嗓音,让整个包厢变成了一个不透风的水缸。其他人绞着双手,盯着似乎并不存在的屏幕。新华喉咙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声冷笑,为刀条脸的左氏唱腔喝彩。
酒精冲乱了心跳。车灯寻觅着路中间的白线,白线在隐隐抬起,似乎在拖着副驾上的新华向前。
新华断篇了,他的记忆模糊得如同一部严重失焦的黑白镜头。他侥幸昨晚自己没有变成石头。
平时睡不醒,周末又睡不着,新华跟床有仇,还是床跟新华有仇?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新华打算去爬西山。
地下停车场,他的别克像一个叶色油绿的甲虫。“消防通道,禁止停车,违者后果自负”贴满五门、风挡、甚至车顶上都有。绿色的胶纸上白色的字,突兀、刺眼。前晚,新华把车停在了隔离柱边上,侥幸地认为,只停几个小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但,一停就是两天。
他只是撕掉了风挡前的一部分,其他的都原封不动,就这样,车子化着妆,在路上招摇过市。不时有别的车从对面或者后面开过来,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呼啸而过。绿,把整条街打扮得暧昧而又时尚。
西山上的滇朴高大、笔直,总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些树从不卖弄,反而有一种孤寂的美。新华拾级而上,台阶上落满了白剌剌的光。背包带坠着肩,像一个巨大的驼峰,在后面扯着他的内脏。新华在路边要了一杯手打柠檬茶。
青草的清香里,一个美丽的倩影张贴在黄昏的天空。新华拿出手机,翻出那张照片。他用美图秀秀把背影抠下来,尽管这种爱是残缺的。“美图配方,一键出片”,P图的随意性和偶然性,总会让人产生惊喜。新华不断变换着背景,广场、书店,甚至吴哥窟,所有他去过的地方。图片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弥漫在新华周围。
新华头抬得老高,他会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和你心上的人/一起走在街上”,他们说事笑笑,她会把双手从后面搭在他肩上,会让他背着她再往上爬,一直爬到可以俯瞰整个绿城的地方。为了表明那地方还很高,她会把胳膊伸得老长。周围的影子们都目送着他们。她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又冲他们笑笑,就一头扎进密林中去了。新华像一台精力充沛的发动机,没有心悸,只有满足。他是神选中的少数人,他应该感到幸运。西山,不用走过臭气熏天的巷子,也不用跨过湿滑肮脏的水沟,也不会有盛气凌人的房东来羞辱你,更没有站街女用她们的身体引诱你。在这里,只有背上负着的那个人。
狐狸只有在夜晚才会幻化为人类,白天,此粒在自己的洞里睡觉。新华的内心在黑夜与白昼之间挣扎。只有在晚上,此粒才会回复新华的微信。
铁环,七岁那年,新华弄丢一个,爸爸没钱,让修摩托车的胖娃用细钢筋给焊了一个,不圆,也没有五个环,滚起来,默不作声,蹦蹦跳跳,像一个丢出去的石头,孤独、颓丧、失望。自此,便不再滚铁环。跟着大孩子在苜蓿地里撵兔子,敲盆、吹哨,无法脱身的野兔最后被铁丝勒死,但皮毛还是热的。野兔不值钱,但蝎子能换钱,新华顶着矿灯,一晚上能逮半斤,但一不留神,在专注的过程中就会爬上人家的坟头。
说多过的风生水起,总不如当年混在一起。已经到了儿时羡慕的年纪,却没能成为儿时羡慕的人。
一个女人看见一个男人,会先盯着他的脚,估摸着他的鞋号。这一定是她。他们对人的认识先从脚开始,脚已经熔铸在他们所构建的庸常之中,从而烛照出一种看似模糊的对人的印象。这件事,很玄学。
新华要求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相当精确,用来折磨他自己。他记得曾经给此粒讲过鬼故事,但讲到最要紧处,此粒冒出一句,“把聊斋当科幻来看,就不怕了。”
此粒一脸失落地躺着,如同被吸走了魂魄,他只听见窗外呜呜咽咽的怪声,他想起昨晚梦见床上布满虫子,当他惊醒的时候,发现脚底冰凉,一只身长一寸的赭石色的虫子,想藤壶一样吸附在他的脚底。
怪声很快就消失在了野风中,一棵洋槐拦腰折断,树头像野人一样被风带着跑,在灰中张牙舞抓,狂热、诡异,一种想把一切都抓走的情绪滋长翻腾。升腾在街道半空的灰越聚越多,借着麻麻的微光,涌动。一个黑色的纸袋抖落一身的疲倦,在灰里起飞,活泛地在空中跌倒好几次,竟未有痛感,它破窗而入,扣在此粒头上,灿灿的光在袋子上跳起舞来。
新华上了点油,用脑腔里的蛋白质不断驱动回忆的齿轮。新华觉得自己会变成瞎子,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屎。他的存在到底有没有价值。这念头在灰质和白质之间犹如海浪在涌。世俗环境的庸常让新华难以撕去自己身上旧有的标签,这种固化的观念埋葬了他在人们眼中的价值。或许,在别人看来,挣更多的钱远比不务正业的文字更为容易让人接受。
新华内心的原野是丰沃的,当此粒戴着口罩不肯摘下时,新华问此粒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这几天过敏。”
“为什么会过敏?”
“不知道啊!”
新华用他的判断力刺穿了她的谎言,他想双膝跪下,等待着雷声。新华开始厌恶起此粒。激光祛斑有什么好隐瞒的?星星点点的疤痕像大海飞溅的浪花,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图案。
她突然又盯住他,期期艾艾。
“你知道吗?我卖国馄炖,还开过130。”
“你有大车执照啊?”
“C照可以开的,但被吊销了,因为是报废车。”
新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朝此粒吐出了舌头,在脑海里把她惯常的气味捋了一遍,得出结论,此粒,有意思。诸神从云层的缝隙间将她放逐在人间,又为他披上人皮,并赐予她美貌。她,就是一只狐狸。她的身体里藏着一张面色憔悴的脸,她盯着新华,不断发出冷凄凄的笑声,舌头长长地掉在半空,绿色的唾液滴在我的脸上。
“国庆黄金周限量版会员卡还有6小时就结束了。赶紧抓紧充值吧。过了此山无鸟叫了。”
“无鸟叫处有蝉鸣。”
红火蚁在草地上构建他们的巢穴,每一只都在按照设定的程度来来回回地跑,从不碰撞。此粒则瓷在原地,用手机拍下这跑来跑去,但永远也跑不出去的红火蚁。此粒又一次感到夏日的冗长。他记起的很多事,都被风吹跑了,剩下的凝成一块,就要掉下来。他有什么理由想不回来呢?连红火蚁都能想起来,更何况是人呢?
此粒不按套路出牌,她的话颠覆了新华的惯常思维。时间紧固在了沉厚的空气里。
“我在家摘冰糖橙,很累的。”
新华发现此粒的指甲秃了,深灰色的指甲油也被卸掉了。
她的头发像盛草,头上满是树叶和土。她的眼神里隐藏着某些锋利的东西,黑压压的老鸹在她头顶上飞。而新华,是躺在沙发里的一块石头。此粒的手指正为他梳头,指尖滑过川塬交错、梁峁纵横的头皮,新华麻木的感知力顺着记忆把它牵了出来。如同飞蛾扑火,新华要把自己置身于太阳下暴晒,置身于蚁穴之上,任由红火蚁顺着脚踝往上爬,无情的上颚夹住新华的皮肤,毒针释放毒液,水泡布满新华的全身,细菌感染、毒蛋白过敏,休克、死亡,会吗?那种被蛰的感觉,像是喝了有一口手打柠檬茶,口腔内壁充满到处都是细微的褶皱,充满质感,而后,是眩晕,大脑里的所有线路没断了,神为自己筑了一堵墙,营造宁静。
新华倒了,就像熟透的芒果掉在地上,流出汁液。新华和此粒都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躺在地上的新华,仍然渴望,渴望驯服那一匹暴烈的野马。他想切开时间,一半给自己,一半给这匹马。但现实很可悲,新华就像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上的蚊虫。他想为此粒找一个驾校,性价比很高,不用费多少力就能拿到驾照。但,此粒会领情吗?她不会的,她会当面拒绝,因为,学习驾驶,无需托关系找熟人。那道墙,就像一位沉默的老头静静地观察着一切,他在笑他,傻头傻脑的,你忘了?现在是什么时代?
尽管在新华的口袋里塞满了此粒的故事,但,此粒是自我的,他不愿意再重复一遍发生过的事,因为他不是编剧,而是,小说家。梦上的露水已经干透,笑容也碎在了脸上,碎在他脸的阳面上。焦灼的阳光让他从青翠走向干枯,头发,粗犷奔腾的线条,一根根白得虎视眈眈,不时被风吹向一边。
新华在酒桌上遇到一个女孩,女孩自称是黄城的,但又试图通过沉默与自我欺骗抹除自己身上故乡的痕迹。
“我是黄城城关的,你是哪里的啊?”
女孩像此粒一样沉默。
新华想给她做一个微创手术,从一个小小的切口进入,直抵心脏深处的病灶。
“听说她是乡下的。”
女孩同学的妈妈小声说,像一个妄图揭去别人伤疤的孩子。而后,她夸夸其谈,新华嗯嗯称是。
无所谓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只要能够安放灵魂的地方便是故乡。
新华怕此粒将自己遗忘。在他内心黑黝黝的地洞里,红火蚁成群结队跑来跑去,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点不像深山之中的迷途者。它们透视着新华的心脏,穿过心胞,从左心房来到右心室。这里是红火蚁逃避几乎一切生活愁苦的庇护所。新华把手扪在心上,眨巴着眼睛朝天上看,红火蚁也抬着头,望着心脏内壁的裂缝。它们的脚印落满心脏的角角落落,试图用口水来弥补那些缝隙。缝隙四周有大大小小的暗色斑点,如同月影。新华的冠状动脉泛着石头的青光,更细的血管在裂缝里奔跑,一只只红火蚁在他心腔里摩擦、翻滚、撞击,从他喉咙里爬出来,从他额头上、眼睛里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