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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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胸腔

新华对此粒的爱恋细密黏腻地渗进并填满他的胸腔。此粒的每一条朋友圈他都仔细研究。活在美颜相机里的此粒,有的像柳岩,有的像李小璐,有的像迪丽热巴。手机造就了她百变的美貌。

此粒是新华一生的诗。

但,此粒,一心想着挣钱。

“已在工作岗位,明人不说暗话,今晚我需要两个单子稳住大局”“月头月底综合症,症状:茶不思、饭不想、只想冲业绩。治疗方案:业绩治百病,业绩解千愁”“一日未脱贫,广告不能停。万物皆可爱,我一直都在”“骗人的生意不长久,长久的生意不骗人,有一种服务叫回头客,有一种信誉叫朋友介绍,有一种信任叫我就找你”“本月收官之战,最后3天,业绩还差一点,不求锦上添花,只求雪中送炭。已在工作岗位,需要您的支持”。

新华嗫嘴呡了一口咖啡,他的快乐都是这些“字”找的。他滚烫的灵魂来源于写作。人心多变杂芜,不妨碍他坚持写作;文学隐退边缘,不妨碍他勇敢表达;生活沉闷乏味,不妨碍他活出自己。而此粒给了他源源不断的素材。新华要把这些素材倒在纸上,把自己的才华倒在纸上,把他惊人的想象力和野心都倒在纸上。

房间里的温度被空调支配着,电脑屏幕上的小说停在那里,文后的短线不停地闪烁。为什么要把小说写进电脑里呢?完全可以像古人一样,写在树叶或蜡版上啊!新华捂起鼻子和嘴,打了个喷嚏,随手将液体抹在裤缝边。楼上拖动的声音如金属般刺耳,振得天花板上锈结成毛刺状的灰尘垂落下来。

新华体恤上支炸的线头像他挠了一夜的头发。他给此粒发了一张图片,图片上一个光头大叔流着泪吃面,金黄色的面条散发着厚重的味道,让人直犯恶心。图片下面写着一行文字,“为什么痛苦时会想吃很多东西?因为伤心欲嚼”。不知道这粗糙的谐音梗,能不能让此粒会心一笑。此粒迟迟没有回。新华双手抱住头,恨不得把指甲插入头皮,强迫自己重又进入写作状态。

没有爱情的人就好像一棵无叶无果的树,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新华需要的只是此粒赐予他的爱情,他并不想完全占有此粒,他怕自己占有此粒后,欲望锐减,热情全消。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真的被此粒冷遇和抛弃会怎么样?自己会不会寻了短见。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要搅浑这清清的泉水呢?此粒是他的森林女神、河流女神和回声女神啊!但他们又似乎是露水情缘,这足以成为锋利的鳞片,刀刃一般割向新华。

此粒的狗又丢了一只,不是“熊大”,是一只小金毛,此粒以前没有提起过,四个月大,系着一个蓝色牛仔项圈,在万家福后门走失。新华打开百度地图,指向东环路,也在财富广场附近。此时,此粒正睡着,睡在她铺着白色床单的席梦思上,淡紫色的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亮光。睡眠消除了人类的一切思想,成了解饥的饭食,解渴的清水,驱寒的火焰,驱热的清凉,一句话,睡眠是可以买到一切东西的货币。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是聪明人还是傻瓜,它都像个天平,一视同仁。

想象,构成新华身体内无处不在的结缔组织。他想一口气找回“旺仔”和“熊大”,目的就一个,博美人一笑。此粒就像一根绳子,新华被拴着,而且被栓得很紧。

新华抬起咖啡,用手指抚弄了一会杯口,吞一口赭石色的流体,杯壁上挂着的虫子蠕动,干涸。虫子爬过的地方,用手写体印着“尾巴狗,尾的老爹走,老爹吃麻花,你吃老爹呢脚丫巴”。这是新华自己写上去的,这是父亲教他的。父亲教他的时候放声大笑,笑得肝颤。父亲爱喝酒,母亲叮嘱新华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九点钟以前回来噶,你爹出去喝酒去了,莫回来晚了讨你爹打。”

不久,父亲席卷家财,弃她们母子随另一个妇人隐遁。他清晰地记着,母亲当时眼前一花,倒了下去。当母亲硬撑着歪歪出了卧房的时候,新华看到母亲膝盖破了,渗出血粒。从此,整个家庭像修道院一般安静。

母亲不甘心,吃饭的时候会故意多留一副碗筷。空空的椅子上,新华看到摆放着的是从骨灰盒里捡出的骨殖,一块,两块,三块,白得让胃一阵阵抽紧。母亲半疯,时常连续几天不回家,回来就说,自己去找父亲了。

新华四点放学,把书包放在家里,先上山砍柴,再去地里拿猪草,铡碎,拌料,喂满食槽。捡干柴烧火,一边加水煮饭,一边稀里糊涂做作业。除草、收割都没有插秧累,插一天秧,腰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直都直不起来。

即使高明的外科医生治好了病,也不免会在身上留下累累的伤疤。新华是水瓶座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泪腺太浅。“男猫三点水,女猫一丘田”,这个定律在新华这里永远行不通。他会嚎啕大哭,也会细水长流。从小到大,新华用眼睛拍下了很多照片,有幸福也有不幸,但新华都会哭。

新华考试六十分。流长发,校长追着剪,有一次终于追到了,勒令剪短。新华索性全部剃短,理发员说,你满头都是坑,咋个剪,他一笑,直接剃成了光头,故意在学校里人多处出没。他对校长说,“我家穷,没钱剪头,今天理发的钱是我奢来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校长被他震住了,从此不再管他的长发。

校长不管他,母亲更加不管他。终于,母亲跪着就吊死了。

人一辈子努力为了去罗马,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新华就着生姜吃馒头的时候会想,用一大堆塑料瓶换干脆面的时候会想,逃票坐火车被抓到后罚卸煤的时候会想,一条红色的虫子从鼻孔里爬出来的时候更会想。

新华必须不断地往上爬,不能处在职业鄙视链的最低端。做小人物,写小人物,新华每天狼狈地活着,每天痴迷地写着。他做的最大的决定是在三十岁时,做了一个手术。

朋友,也会骗自己。

“老弟,我是安安,这个时候打扰你,恳请见谅。不知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挪借四千块钱给我应个急?前不久,老母亲重症监护室进出几次,加上离开《消费日报》社,最近又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一个朋友和我催要,今天他要急着还贷款。其他文朋诗友,包括我们永平在昆明开公司的老板,因疫情持续影响,大多问了,各有难处。下月,我领了宣传部稿费,马上转还你去。”

新华很痛快地借了,很不痛快地面对“音信全无”。

他发觉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从此,他觉得周围的莺莺燕燕都是浮云。直到遇见了此粒。新华是橡胶,此粒是塑料,新华的化学性质不是很稳定,易被氧化,氧化后会变的有粘性,而此粒身体里的某种元素刺激了新华被氧化的速度,当两者长时间的接触,就会粘在一起了。

此粒会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小宋。俗话说,“今天不养生,明天养医生”。一个懂得养生的人,会给自己生活带来更多的快乐,会给自己带来健康欢乐。平日工作繁忙、不注重养生的朋友,是不是应该开始养生了呢,您今天养生了,就好比把疾病关在门外,预防了它,不让它闯入您的生活当中,明天给自己一个健康的身体,给自己一个温馨欢乐的家。您身边的健康调理专家!

一个可怜的人,把自己的爱都倾注在一个人女孩身上,但结局又如何呢?对新华的叙述,此粒只是含混地唯唯。既然生活毫无逻辑,那么,新华的任何故事、倾诉、愤怒和忧伤,还需要逻辑吗?

天空蓝得让人不知所措。新华像印象派大师德加,而此粒,像街上调整舞鞋的舞女。她嘴唇上一排细微的汗珠,还有汗珠上的高光点,都像突如其来的胃痛,横亘在心,止都止不住。新华想和此粒一直保持这种热情洋溢而又细致入微的联系。

新华醉得颠颠倒倒,佝偻着朝天边的第一丝晨光走去。其实,写作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又可怜的事。新华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这是在跟谁,跟什么样的东西抗争?手机柔软的外壳就像新华曾经触碰过的那个身体。我尊重你,是想换来彼此的尊重,不是让你肆无忌惮得装。宝剑有两个刀锋,继续生存下去才是一切。

此粒给新华发来一张图片,背景是一个空碗,碗边坐着此粒的同事。看样子是在吃夜宵。绿底白格的台布上,手机又一次响起,震颤得像是就要跳到半空。此粒的一只手扶着一罐雪花,绿色的罐体像路边的槐树,在凉风中瑟缩成瘦瘦的黑影,黑影衬托着一抹奶茶灰,怀揣公主梦想的跳色,渐渐加大摆幅,度量这个午夜的消逝。

“啤酒可以缓解疲劳啊!”

“是啊,喝了就不困了,满满的能量。”

此粒的话踏着小宋的肌骨,在他的胸腔里留下一行渐次模糊的湿脚印。叙述的转折之处可以并列式跳接,场景之间的转换也可以再次重复。

又一张照片,夯实了新华的趣味基础。一双舞动的双腿,好像汽车风挡上一对跃动的雨刷,给新华刷出无数的脑洞。羊绒材质的中空高跟鞋,仙气十足。几只飞蛾穿过新华的听力范围,拖着曳光弹一般的短暂亮痕。美图特效让焰火的星烬像落叶一般静静飘降。一股脂粉的浓香把整张照片荡漾得醉醺醺的。纤细的后跟像两把短剑穿透新华的胸膛。摆成尖塔形的双腿从细微之处渗出坚定的意志,世上有些事情不闻不问反而更好。与此粒隔空的日子,跨越厘变,让生活顺利成长为后青春时代的火焰。

新华在照片下缀了一句话,“从脚腕上系着的红绳判断,这应该是你的。”

红绳,意味着什么?串珠情侣脚绳,被慢时光抱着,像一封残缺的家书,讲述着大善之人,永远相信自己有罪。新华,听着配乐,每次都是洗耳恭听,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他似乎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时刻眺望着她。新华又经历了一个无声的凌晨,尽管这张脸已经和深夜一样冰凉了。这就是人间,有一个人走向孤独,夜幕映照着他的生活;新华弯腰低头,想把那红绳上的珠子一颗一颗种到地里去,再拉着牛把地仔仔细细耱两遍,再扛几道墒,最后让他长长的影子壮烈地倒在上面。

苦涩的茶水在新华的咽喉间慢慢地扩散,茶汤澄明,舌苔清凉,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毛里毛躁,但茶水进入腹中后,让新华想睡,解决不了的问题,让时间去解决。此粒的声音偏偏不肯停下,被风托着,追了他很长一段路。

此粒第一次发没有修过图的视频,她和一帮姐妹们围坐在一个超大圆桌四周,电动旋转的餐台上,剔除肠线的虾仁、挑去碎壳的牡蛎笑盈盈齐整整地站在盘子里,像游街的花车,在一圈一圈的轮回中越来越少。

画面的右侧,在那个壮汉左侧,一个明显加宽的黄色身影掉了出来。是此粒,她在滑动着手机屏幕。突出的下颌骨越发明显,她就像陌生而艰深的词语。盘子里的菜变成了一轮切成肉片的耳朵,残缺的手臂,已失去力量的大腿和挂在身上的肠子。新华第一眼究竟没有认出她来。此粒右手佩戴的细细的手环,是新华以前没有见过的。她的表情严肃,泡袖在包厢里朦胧着黄色的影子。新华什么都看不清楚,重放后一切又清晰了。此粒仿佛一会儿在扩大,一会儿又在缩小。她抚弄刘海的时候在扩大,咀嚼食物的时候在缩小。她周围的一张张凉粉一样的脸,只有在喝雪花啤酒的时候,才有一点点笑容,吃饭像吃时间,这样的聚餐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点点滴滴地耗损生命的意义。所有人都想举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割断手机的镜头,让整个人泡在自在里。

新华像个被爱情淘汰的人。他的想象在黑暗里飞翔。每当此粒对他不理不睬时,他便想回故乡,想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血地。他想缩在一个罐头里,被顺丰极速送达故乡某处的菜鸟驿站。在那里,他更接近真实,更敢直面他的灵魂,他会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全部展现出来,透明,直白,甚至露骨。此粒对他这种若即若离、不那么爱的浪荡感觉,反而越发神秘。他不想让这段感情变成就一片碎云,来得快去得也快。新华突然觉得窒息,那么多人和他一样有空虚的灵魂,包括此粒,但是为什么只有自己承认了?新华在大脑里想不通,即便拿起铅笔也算不出来。但新华仍然随时准备把痛苦隐藏在轻松微笑的后面。他的头发已经精心梳理过,他用安装有电动马达的剃须刀仔细刮过下巴,他还穿上了一件蓝得刺眼的格子衬衫。

新华把两根手指接成OK的样子,塞进嘴里,抵住舌尖的背面,发出一声清脆绵长的哨音,在黑漆漆的菜场里回荡,把偷食的老鼠又吓回到洞里。新华不能在夜里像公猫似的去找此粒。但想念让此粒的脸变得扭曲,畸形的黑脸像个衰败残缺的鬼怪,只有沉重的血液在头顶奔流。要总结新华的一生,并不需要太多的字,只需要用:他出生了,他单相思,他死了,就足够了。

而他,只有单相思。她的空间里,他只是个影子。他浑身一激灵,灵魂出窍般,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想和此粒彼此镶嵌着。他不是个聪明人,做不到理事无碍。一件细微的小事都会触动新华的情肠,听一首歌就眼眶发酸,甚至连看到春天的新芽也想流眼泪。疫情期间,新华不能看新闻,一刷手机就想哭,一句语气重的话,都会让他不争气地掉眼泪,看奥运比赛,看新闻联播,看升国旗,都会泪崩,他不是在哭,只是控制不住眼泪。新华想在俄罗斯方块里传出小猫添水的声音。他们是爱情实验,还是灵魂伴侣?无论哪一种,都不能简单解释这种关系,因为他们的关系综合了人类两性之间最热烈、最亲密、最无私的关系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