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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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时间

时间,被某个晦暗不明的东西把控着,它想让时间快,时间就快,它想让时间慢,时间就慢。此时,它让时间变得很慢。门外的脚步声缓的缓,急的急,新华渐渐地在这些声音里只过滤出绝望。

二十分钟是何等漫长,当壮汉说胖子又加了个钟,还要等四十五分钟时,新华的绝望已经演变为恼怒。他觉得,他的心里装满了汽油,如果四十五分钟后此粒仍然不来,他就会悄悄地扔进一根火柴,让那大火旺盛不息。

此粒敲敲门。她的食指关节和门接触的一霎那,时间停止了。刚才闪动的影子就坐在房间里。

门被推开了,在推开的同时,也为新华的精神居室打开了一扇门。

此粒胖了些,腰上被裤子勒出一圈突起。她没有涂粉底,素着脸,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脸上细密的绒毛泛着光。

此粒的笑容,就像丰收的稻田,每一把沉甸甸的稻穗都长在脸上。新华睁大了眼睛,为了这笑容,就是让他再等一个四十五分钟他都愿意。

“嗷,是你啊,好久不见了!”此粒主动开了腔。

与先前相比,新华愤怒的深度与分量显著地衰减和后退了。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就坐在她面前。她微微泛起的汗珠中挥发出抹茶精油的味道。

“是啊,有两个月没见了。”

此粒修长的鼻梁上散落的几粒浅褐色雀斑,使五官看起来更加生动。

“我带你去另外一个房间。”

瞬间,幸福感扯着满足感罩住了新华,受宠若惊从远处遥遥赶来。

新华跟着此粒在大堂转角看到胖子坐在沙发上换鞋,胖子看到此粒带着新华进发,忍不住调侃一句,“不对啊!”

此粒看到胖子满脸淫笑,接了一句,“对的啊!”

胖子睁着的大眼,像土灶上的两口小锅,“你不是做头疗吗?”

此粒把声音又还给了胖子,“天底下的事没有绝对的呦!”

也许,一个美丽女子的反常举动会让一个男人顿时产生莫名的羡慕嫉妒恨。胖子不再说话,他知道,此粒身后的男人,和他不一样。而对于新华,这种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温暖是上天的恩赐。

旗杆和旗帜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杆抽打到一处,他们东倒西歪。

“此粒是你的真名吗?”

“是啊,怎么了?”

“我觉得像男人的名字。”

“是有点像。”

新华注意到此粒左臂上的一点红肿,心里隐约冒出帮她抓挠的冲动。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你要去问我爸啊!”

“哈哈,我怎么会看上你?”

“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我身上哪一横,哪一撇?”

说实话,从近处看,此粒长得确实稀松一般,但每当看到她的照片或是想起她时,新华便像一块白天吸饱了阳光的砖,想在夜里一下子释放储存了一整天的热量。

此粒顿了顿,接着说,“我喜欢一句话,我背给你听:你是个女孩,赚钱是你唯一的出路,即使没有清晨熬好的粥,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家,你也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说对不对?”

新华苦笑一下。说苦,但他心里是心甘情愿的。在他们的对话泡泡里,不应该裹挟着金钱,因为新华觉得他心里的湖水是蓝的,蓝得好像兑了硫酸铜。

新华马上开始在大脑里检索,“做头疗吧!”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房间立刻变得活泼而又轻松,日光灯管也跟着欢快地眨了几下眼,笑声像黑洞一般吸光了他们的尴尬,也吸光了在新华周身趴了一天的酸痛感。

此粒把一个燃烧着蓝焰的玻璃罐扣在小宋的脚心,就像一个蜗牛壳镶嵌在脚底,有一种吸力,吸得很牢,没有侧漏。

“我再加你一下微信吧,两个都加。”

此粒面露尴尬,当两人眼神重叠的瞬间,她的眼睛像被蛇咬了一样弹开了。新华又加了此粒的微信,这脆弱的通讯方式,给生活沾上了一层朦胧。

“做完头疗你睡一觉吧,睡到明天上午,第一趟班车是七点半。”

“来不及,如果你能联系到车,我想现在就走。”

此粒重又拿起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大哥,我这边有个客人,今晚要赶回绿城,你能送他一下吗?”

听筒声音很大,驾驶员的广东普通话语速很快,几番讨价还价后,商定十分钟后到。

新华上了个厕所。本来还想洗个热水澡,已经没有时间了。站在洗手间的淋雨喷头下面,让热水慢慢驱散脑子里的雾,这种感觉一定很好。

新华结了账,此粒送他下楼。电梯狭小的空间让新华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此粒。她就是一个来自伟大杰作中的人物,她永远与他保持着距离,她属于世界的另一个扇区,他没有进入那边的钥匙。

一辆蓝色的轿车停在街边,驾驶员站在车外,不歇火地抽着香烟,烟雾勾勒出一串串慵懒的音符。

“大哥,这是我最好的客人,一定要安全送到呦!”

“你放心了,妹子。”

此粒替新华关上门,“拜拜!”

新华还想说什么,但又想不起来,有一双木浆在他脑中上上下下,搅动着他的脑浆。

驾驶员发动车子,新华从后视镜里看到小罗踩着他熟悉的黑色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堂。

新华啊,新华,你就是一个软蛋,此粒就应该用最狠的栗凿敲你的脑门。

街边麦当劳的狼耳泛射出黄色的光晕。新华傻呆呆地望着,一格一格的漫画从他眼前闪过。他怀疑自己就是生活在回忆里的人,他永远把握不住现在,他是个十足的懦夫。新华根本没有坐车,这个懦夫双腿先是慢慢颤抖起来,最后竟是自作主张地跑了起来。在黑夜中,他落荒而逃,朝着不知名的方向。他好像吃进了一条领带,顺着嗓子眼一路下滑,这一滑,划破了某些亘古不变的东西。

此粒发在朋友圈里的一张照片漂进了新华的大脑,船桨的搅动让新华想吐,他兴奋,不是因为飞溅在裤脚和鞋面上的秽物,而是他想起了百度地图。

栓门县,新华不熟,他看不出来图片里的街道到底在哪儿。他凸起的雄性喉结不断上下耸动,在耸动的过程中,他使用百度地图的全景功能,走街串巷,时间不再是一直向前,而是蜿蜒到了2016年,街道的样貌被分解、抽象之后,已经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拉扯着自己,在秋风送来清爽和薄凉的图片里,他望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寸寸缩短。图片里的蛋皮色楼房和街道右侧的车位线让他的大脑裂了缝。新华对图片的细节粗枝大叶地咀嚼了一番,心脏沉甸甸的,简直能拧出水来。但拧出的终究不是水,是一条在新华眼睛前面闪回过无数次的回家路线。此粒上通宵班,从公司出来,到位于财富广场的家,路程差不多的直道一点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沿着菌香街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右转,插龙泉街;一条是从公司出来走迎春路,左拐走东和路,再插龙泉街。一如新华预料到的,他真的在东和路找到了那熟悉的蛋皮色。街上无车,恹恹地没有精气神,行道树低矮,空气薄薄一片,像是百度拍摄车来之前刚下过一场雨。但三幢楼如三瓣撕开的橘子,被新华从图片上剥离下来,仔细对照,和此粒的图片一模一样,尤其是街道右侧的车位线,让新华一遍遍地潜入过往之海的回溯之中。

此粒离开的那个夏天,新华的灵魂,有一部分也跟着离开了。她这一走,给他的内心留下了一个大窟窿。

她死在了他心里,但还没死透。

朋友圈,这个集实况天气预报、烂片扫雷专区、拯救社交恐惧症、吃喝玩乐全知道等众多功能于一体的神奇产品,让新华从此粒发的一张医院检查单中找到了她的真实姓名。

此粒的腰出了点问题,新华忍不住发去询问的微信。

“此粒,今天上班吗?”

长时间没有回复。新华不停地扯动他的头发,造型从波卷的浓墨到淡淡几笔飞白。

一小时后,微信有了回音,仿佛锈死的手指关节突然动了一下。

“睡觉了吗?”此粒主动问新华,让新华看到了她美瞳上闪着的星芒。

新华赶紧回复,“没有啊,在看书。”

“这个时候还不想睡觉啊?”

此粒的追问让新华心中陶然,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快感,“看到两点再睡。”

“好嘛。”

此粒的“好嘛”犹如别人的“呵呵”,预示着一段刚刚开始的谈话即将被扼杀。新华急需找一个新的话题,“今晚客人多吗?”

“还可以。”

“你要忙到几点啊?”

“可能四点以后就没有多少人了。”

“明早约早点吗?”

“你要下来吗?”

“开玩笑的。下次有机会再下去吧。”

“好的。”

“你明早吃带皮小黄牛米线还是小锅米线?”

“不吃,想睡觉。”

“你现在还是只做头疗吗?”

“是的。你来么破例一下。”

“破例”两字,让新华即将熄灭的灯焰重又燃烧起来。他仿佛闻到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薰衣草香味。新华和此粒没有涓埃的血缘关系,但新华觉得此粒就是自己的一位亲人。

“采耳的技术生疏了没有呢?”

“一直在做的呀!”

“下次去,记着让我加个采耳!”

“好的。”

“栓门还是老顾客多吧?”

“是的,还可以。”

“君喜每个月也排名吗?”

“不排。”

“那也不发奖状和奖金了?”

“是的呀!”

“我估计你是头。”

“从何说起?”

“因为你的技术和理念都是从这里带过去的。”

“这是我的秘密武器,要保密。”

“我腰疼一直吃药,一直长胖啊。”

“激素类药物吗?”

“我怀疑有点。”

“我下次去的时候,你会不会胖成一个球?一顿饭吃比脑袋还大的一碗米线,不胖才怪。”

“一天一顿饭了还。我想停止吃药了。”

“那腰疼,工作性质不允许啊。”

“哎。”

“浦贝你再去过吗?”

“去的呀!怎么了?”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就是浦贝的。这位作家是《观音泥》的作者,写的主要是李忠碗窑的故事。”

“不知道呀!”

“栓门有个陶瓷厂,就在浦贝,你知道吗?”

“知道。”

新华以自己的名义发誓,若是他身上沾了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他的血液仍是纯洁的。他的优点自然是多了去了,感恩,善良,威武,慷慨,专情,坚定,英俊,正直,忠诚,年轻,优秀,老实,还有豁达。

“旺仔找回来了吗?”

“没有。丢了。”

新华从鹤身上学到了警觉,大象身上学到了诚实,从马身上学到了服从,从蚂蚁身上学到了不知疲倦,而从这只叫“旺仔”的狗身上学到了感恩。

“那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没有在家呀。”

“我看你发的朋友圈照片里的桌子上有个小蛋糕,是朋友在给你庆生吗?”

“没有,怎么可能。买来吃的。我的生日是三月份,27号,新历。”

“好,等明年,提前给你祝福。”

“好的。”

“送你一首海子的诗,祝你今晚工作愉快。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心上的人/一起走在街上。”

“谢谢。”

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