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消失
有些朋友身上的坏毛病被此粒学习得得心应手,比如振聋发聩的脏话、击打人心的恶语、字字诛心的威胁,这些咒骂让新华后背发凉、挣扎失血。
此粒的演绎让至纯至美之物在新华眼前天塌雪崩,让新华眼睁睁看着希冀消失殆尽。新华蓬头垢面,崩溃似乎就在瞬间,此粒不知道新华其实已经背负了一座巨峰。此粒的咆哮随时发作,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新华没有带伞。这样的惊涛骇浪,让新华难以生存。但没有了此粒,新华吃哪样喝哪样?难道像蝴蝶和神仙那样过日子吗?嗅闻有名无实的忍冬、茉莉花和棣棠树就能过活吗?再良好的教养也隐藏不了新华对此粒较差的评价,他不是炽天使。此粒不做饭,新华也许会抢耗子的口粮。继续生存下去才是一切,新华必须吞下现在。树胶的气味和香料的香气同时扑面而来,神秘的混合气味滋养着新华,名字和家庭,女人和后代,名誉和财产都已经消失殆尽。
新华的创作不追求画面感,重点在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画面感会切割文本的流畅性,并不会激发人物内心的裂变和冲动。佛法告诉我们,六道分三善道、三恶道。新华做不到五戒,只能赴三恶道。多年来,新华的心像木棉的飞絮,漫天飞散,最后成团坠落。
此粒咒骂新华会孤独终老,骂人能骂出像诗一样境界的人是不多的,这种技能就如在寸草不生的山上放羊,全靠内部的精气来维持一种纯诗的意境。但此粒的预测不会吓退新华,这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里已得到了证实。酷爱文学的新华,愿意每天哪怕仅仅有一小段时间生活在诗一般的冥想之中。新华用奇诡的叙述拨动内心里面最隐秘的那根弦,将读者带进那种内心共性的体验。理解新华作品的钥匙都在大段的功能性文字里面。
新华在歌唱,他需要倾听的人。新华想遇到一位会阅读他内心的人。这个人不是此粒。新华的价值会随着时间而得到证明。纳德松的金属棺材和叶赛宁的诞辰日新华都不敢奢望,他的种种努力都存在于地下。
在想象力方面,新华不追求魔幻,只追求残忍的内心真相,呈现内心苍白的灰色。新华无法和现实打成一片,这是他的的命运。
新华的写作都是接续的,生命没有断,写作便不会断。新华不想把小说写成火腿。他不想写让真正的文学家看了觉得反感的书,他想给真正了解文学的人看,让他们觉得好玩,从中得到乐趣。
泡腾片、抗原检测试剂盒已落入俗套。正如不是先锋的小说,讲故事的小说和这些东西都是落后的,虽然他们与疫情开始时是互文的。
文学的目的是认识自己,有野心的作家应该进入整个人类的精神领域。新华的作品是彻底个人化的,是自由的,是独立的。在这种个人、自由和独立中,发现人的本质,围绕这个内核,新华尽力发挥自己的文学想象。新华立体化的写作融入了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和堂吉诃德的精神。
新华没有奔奖的意图,也不想去运作。新华的作品短小,但构思时间很长。他力求精雕细琢,保留语言的精致和诗性之美,拒绝注水的语句。新华笔下的是层层推进的、有骨有肉的内心世界,是原生态的内心,是批判性自己的写实作品。通过批判自己达到意识的觉醒。新华用具象的描写作为底座,上层是形而上的思考。
阅读新华的作品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现代特征,但对读者来说,并没有阅读障碍。新华自找苦吃式的创作,进入到高级的精神境界里。新华将生存体验不断进行浓缩,将表面经验进行剔除,实验小说在新华这里依然存在,新华以自己的劳动为文学流注入新的细胞。文学应该是独立的精神产物,不应该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
新华的小说非但没有退化,反而在不断地生长发育。他的小说不老于世故,但能够自圆其说,有充分的内省。
新华在不断开拓自己的内心关怀,这个广大无边的领域属于新华。通过改造自我,进入人性探索的深层领域。
傲慢与偏见、花与雪,新华用一笔一画填充着心中的空白。主观意象为新华的小说提供了浓稠的诗意。新华似乎意识到诗意已经够了,便用客观意象进行染色,这完全是出于新华的情感需要和写作本能。
阿根廷进入四强,新华看了回放。手机震动,新华小心翼翼地从裤兜拿出手机,像是翻开扑克牌的一角。一个无聊的短信,广告短信,新华心头一热,从嘴角流下口水。梅西、阿尔瓦雷斯、德保罗、恩佐、莫利纳、奥塔门迪,他们在流汗,上气不接下气。加时,对所有场上球员都是地狱。
周五写得太少,周六要稳住。如果新华回顾二十岁时的理想,他仍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愤怒。他是主流文学的叛逃者,在自己解放的空间里,他在乎自己的文学。他的小说充满了怀疑,在怀疑中保持自由、平等和尊严。新华不屑于大声疾呼和哗众取宠,他宁愿自己以一种撤退和封闭的状态面对这个世界。新华还没有获得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的合法性,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他们,无名小卒的书写根本不存在。这些内化的权力关系造成了发表的复杂。新华的语言所承载的价值观不符合既定的秩序,于是只能存在于地下。新华力图破译他所经历的、听说的事件,从而揭示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不是热剩饭。所有事物都不能只以个体的方式存在,
但在集体之中,个体能够重新想象自己。新华在写作的同时反思生活,他的作品没有暴力和嘲讽,没有居高临下,没有背叛,只有中立、客观的写作,用淡定的文字书写默默无闻的灵魂。在写作中,不存在主流语言或非主流语言,他的语言不喧嚣、不过度、不反叛、不羞辱、更不冒犯。新华做的是深入挖掘被压抑的记忆中无法言说的东西,意味着一种脱离现实的可能性。
双子星巨大而笨重,玻璃幕墙在光照下花白一片。
此粒又在勤劳地教训儿子了。儿子似乎长大了一些,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在用他的笑容和语言讨好此粒。这是霸权下的家庭状态。新华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淫威来获得存在感?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能平尔等之吗?
肉桂色的仿泥巴墙配断桥铝门窗和彩钢瓦是农村旧屋改造的统一样式。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厨房里才开始升火。后院的大理石桌面和基座刚刚练成一体,据说胶水还没有完全干透。
此前,此粒因为新华忘记了三年前来时的路又数落了他一顿。从善良人的角度对此粒进行评判,她是个急躁易怒情绪化非常严重的人。新华虚岁四十五了,他的运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不错,在地球上,属于新华的运气已经不多了。
前列腺增生引起的尿频让新华条件反射般地寻找着厕所。山墙边上的简易旱厕深不见底,被粪汁吞没的倒影上蛾蚋扇动翅膀的回声咬着耳朵。
老罗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岁前的农民生活。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带着新华一路四脚着地地爬到了洗澡堂村的最高峰,站在山包上,把脸朝向左,望见的是电池,把脸朝向右边,望见的是抚仙湖。这山没有名字,新华说叫罗王山得了。新华脱去外套和湿透的体恤,把体恤挑在一根木棒上,像是写着西区现场的花瓣在风中晃动。
办公室阳了两个。言辞、行动、愿望、追忆都漂泊不定。
新华戴着N95,此粒恢复上班。街上很冷,没有聚集或叠起来的人群。一个桔红色的清洁工霸占了三米宽的人行道,新华挪开自己的身体和眼睛。枯叶在一个通宵低温的蹂躏后纷纷脱离躯干,以此证明冬季的到来。浮游在地面的枯叶被清洁工狠狠地扫成一堆,像用怨恨作画。一片凋谢的景象,四处都是昏昏入睡的身体。一直十分警觉的斑鸠在瑟瑟发抖。风还在劈砍着树。
五金店、食品店都上着锁,四下一片寂静,在这些建筑物的背后是醉鬼、妓女、瘾君子的巢穴。街上的偶尔迎面而来的行人戴着假面具,背后是疑神疑鬼的傲慢相。新华的眼泪在眼眶里沉淀,眼看就要出圈。时间是一页页飘动的日历,向西平行移动。冷空气来得很唐突,但一来就成了嗜血的野兽,它早已对温暖的阳光妒火攻心,它要报复。
此粒的内膜碎片随血液从体内排出,她的排汗增多,脾气随着汗味增大。因为这几天内分泌的变化,影响了此粒的交感神经,所以她的情绪容易失控。新华尽量小心翼翼。雄性动物和雌性动物一样虚伪。如何处置懦弱的人,最极端的做法是,把他作为殉葬品埋在妻子的坟墓里。
新华似乎还没有摆脱胎儿赖以生长的那种膜状体,他还没有成为一个自主的人。
此粒的周期与月亮的周期一致,月圆之时,便是此粒发飙的时候。新华是给此粒释放愤怒的客体,也是此粒表现狂妄自大的工具。
新华所厌恶的就是他的出生这一事实。新华在卖力赶路的过程中遇到的多是痛苦,梦想随时都在破裂。新华从属于宇宙的秩序,他不绝于口的是对别人的赞美和对自己的贬低。新华没有快乐的入口、钥匙和桥。新华怕照镜子,镜子能从千百种他并不知晓的角度反映他的不堪。新华从来没有优越感,他窒息、干涸、无欲,没有灵光的闪耀,时时跌进沉睡。他只会逃避、动摇,把自己投射到此粒的身上,从而反映出家庭的等级。
新华的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一样,变幻不定且难以预料。准确得说,是此粒辐射出的情绪射线阴晴不定。如果一个人承担过量的负面情绪,就很可能变成这个辐射源的奴隶,注定要过没有快乐的生活。
把严肃的句子和富含意义的词汇混在一起,变成了大杂烩。《几周》是新华头顶的腐殖土,新华准备破土而出。新华会用文字割开瘭疽,去除增生,挟持着思想向杰作流去。
年轻的新华会动用拳头来感受他的自我肯定。但现在他不会了,虚岁四十五了,他夹着尾巴、低三下四。要讨人喜欢,他这个糟老头子必须放弃自己的权利。
未来一定会对新华现在的平庸生活进行报复,这是惩罚的标准样式。但新华依旧在装样,他的面孔和所有人的面孔一样,都是假象,表情是装出来的,是模仿的。新华无法与过去决裂,在文学之外,他已经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新华通过某种方式排出某种令人不快的分泌物,获得完全放松,但失望常常随之而来。
新华会缓慢而痛苦地完成《几周》,他的目标是十万字,最好能达到两百页。昨天爬山弄脏了他的鞋和裤子,消耗了一部分生命。他的肺似乎更新了一次,这种体验是一种真正外科手术一样。《几周》是小提琴,新华令它发出声音。
新华情愿失落在母亲子宫一般黑暗的夜晚当中。在夜里,没人骂他,他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或许是世人所说的逃避和低劣的人格。但新华可以大声地说,这是所有人的想法,这种想法对所有人都有诱惑力。自私和慷慨、占有和给予,孰轻孰重,这应该用物种永存来解释。
新华的写作是履行大自然赋予他的使命。他要写下这些文字:如果虚荣,此粒就会拿儿子去炫耀;如果嫉妒,此粒就会把儿子藏起来。婚姻不幸的原因在于,每一方都在向对方要求而不是在给予中获得快感。新华所看重的正是给予,但此粒却感受不到。
阳光会伤害皮肤,睡眠会使人迟钝,新华反而越发喜欢晒太阳和呼呼大睡。就像一个人用套子保护家具那样,新华用晒黑的脖子和脸,用黑夜保护自己。新华是自己判定的贱民,贱民只配用文字来交流,在某种程度上,文字是邪恶的,他让写作者饥寒交迫,扮演着卑微的角色,自信心日渐惨淡。
新华想拔掉自己的牙齿,这不是极度无聊的描写,而是对自我否定的表达。这是文学神化般的妙用。他对事实拥有判断力,并且把这种判断陈述出来。他沉沦于黑暗的大海,但却会展开双翼向上腾飞。
新华给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礼物可以奉送,除了文学。他习惯跪着写作,在此过程中,他是何等陶醉。新华几乎不可能愚弄自己的思想。
天气总的来说不那么糟糕,因此只要在办公室能抽得开身,新华时常提前早走一个小时。新华早就打算再去一次洗澡堂,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老房子与他之间的吸附力一直没有中断。
此粒今天表现在正常,原因是新华表现更为主动一些。老婆,你的在中交做的核酸结果出来了吗?没有,昨天7号楼做的也没出。我的也没有出来。施姐周六在中交做的昨天下班都没出。老婆,今天行程码下线了。昨晚就下线了。健康码也不显示24小时或48小时了。是因为我们的过了72小时。
新华问老罗,三十年前有野兽吗?老罗说,有豹子和野猪,还有野兔。有狐狸吗?也有,白毛大尾。在吸引新华方面起决定作用的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种情绪。不过要去老房子稍稍有点儿麻烦。新华没有车也不会开车,他需要打一辆滴滴。
四点过后新华动身了,这当然不是下班时间,但这件事不应从纪律角度,而应从办公室阳性过多已近瘫痪的角度进行评判。新华运气不错,他打到一辆车。驾驶员告诉新华,行程码取消后打车的人明显增多,生意眼看就要慢慢好起来。他们要我也过去。
新华穿着加厚的外套,两手空空,但裤兜里揣着中信银行赠送的充电宝。
滴滴下了高速,穿过村子,驶上一座公路桥。桥下不远处就是老房子。
大概是出于本能,新华指挥滴滴师傅径直开到了老房子门前。
新华付了车费,滴滴心满意足地掉头。路上耗时一小时,太阳已落在山尖。
新华进了老房子,沿楼梯上了天台。天台靠着后山。一只白狐无拘无束地紧挨着一棵桉树,她穿着一件漂亮的、涨鼓鼓的大衣趾保持不动。她的皮毛整齐干净,显得旁边的桉树越发零乱。白狐开始活跃起来,沿着直线做往复步行,有时几乎被埋在里面,有时又显现出来。但她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领地,要时刻守在这里。
新华稍稍有些激动,他也学着白狐的样子来回踱步。这是相当不错的步调,他们处在同一频率上。新华来回走着,心思全在蒲松龄写的那些事情上。除了新华和白狐,没有任何人。
新华已清楚地觉察到白狐的感受能力很强,她停止了步行,双手悬空,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她抬眼看新华一下,又低斜着似寻似觅的眼睛,她的面部表情说明她似乎要表达什么。新华站在那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着,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他的肩膀。他脸上掠过某种非常惊喜的表情,可随即就不见了。新华环顾四周,周围的山、房子和井已经被墨色遮盖。时间暗自流逝,新华微笑着翻过天台低矮的挡墙,又惊又怕又喜地握住了白狐伸过来的右手,就像在爱情剧里一对偶然邂逅的男女第一次的身体接触。
白狐像个孩子似的东看一眼西看一眼,一会停留在新华脸上,一会停留在天台堆放的柴火堆上。不过看得出来,她有着和其他野兽一样的锐利得令人惊讶的目光。白狐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不停地上下挥动,一边咂着舌头流下两滴涎水。新华解释不了他这样做的含义,在他那粗浅的意识里感觉到,白狐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感情。
白狐始终一言不发,新华也不可能张嘴和一只狐狸交谈。此时,他们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唯有用视觉器官来捕捉对方的动作和细微表情。对了,还有嗅觉,刚才握手的时候,新华闻出白狐的气息略带烟丝味,有点像此粒腋窝深处发出的味道。
新华惊出一身冷汗,一想到要失去她,一个叫此粒的刁蛮女人,他便吓昏了头。他明白她意味着什么。一样东西,失去方才知道她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