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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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光悦(1)会上

京都时值秋日,阵雨频频,今天就雨意颇浓。

经过大德寺,一回头,比叡山顶已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雨云。

为打听去光悦寺的路,便停下车来。

“爸,您也不认路吗?”

“战前去过一次,那天风和日丽,是走着去的,一直走到大德寺的孤篷庵前。再说,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父亲把帽子撂在旅馆里了。看他秃头光光,松子一时兴起,想回忆一下十年前父亲的头是什么样子。可真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不过,他那又大又圆的脑袋上,要是稀稀拉拉还留下几根头发,反而显得滑稽似的。

一会儿,松子见司机停下车,一心等着向过路人问路,对他的耐性,觉得很可笑。

在这条仿佛是郊外的乡村小路上,走来两位老婆婆。

“打这儿拐过去就成。鹰峰那儿有茶会,去的全是这样的汽车,密密麻麻的。”

司机将头从车窗缩进来,老婆婆又补充说:

“用不着再打听啦,一直开到有白墙的庙前就到了。”

在狭窄的小路上开了一会儿,便来到那座寺院的白色围墙前。

“源光庵……”

松子念着寺名。

寺前似乎有一条路,“密密麻麻的”汽车能一直通到茶会那里。松子他们这辆车刚才开错了路。

光悦寺的门前,有座颇具乡村风格的房屋,从茶会上出来的人都挤在那房前的屋檐下。阵雨似停似下。也许并非为避雨,而是在等车。

“爸,乐先生站在那儿呢。”

“什么?”

父亲声音呆滞地反问。

松子已经打开车门,又不好意思用手指人家,便自己先下车。候在车旁,摆出帮大胖子父亲下车的姿势。举步之前,松子半带犹疑,微微点了点头。可是,乐先生并没发觉有人同自己打招呼。

他好像逮着松子他们乘来的出租车,坐上去就开走了。

松子在光悦寺的铺路石上边走边说:

“那位胖胖的,就是乐先生呀。不过没有爸您这么胖……”

“还挺年轻嘛。”父亲说。

——今年春天,当代掌门人乐吉左卫门先生应邀去镰仓,在圆觉寺展出乐家茶碗(2)。会上,松子认识了乐家的当代传人。

大厅里,在壁龛和条桌上,陈列着乐家历代制作的茶碗,有初祖长次郎,二祖常庆,三祖道入,直到十二祖弘入,十三祖惺入的作品。同时介绍每件作品的制艺特色。并且,还用京都带来的陶土,现场表演茶碗的做法。乐先生讲话的样子,气度豪迈,简明扼要,听来痛快。壁龛和条桌上摆着四五十件乐家茶碗,以及名贵的参考器物,竟让众多的观众拿在手上随意把玩,真叫松子惊讶不已。心想,这就是乐先生的为人罢?所以,那次茶会令人愉快,而且意味深长。

松子那时因失眠而日渐虚弱,连看绿叶都觉得刺眼。可是正因此,长次郎和道入等人的茶碗,看上去反而显得美得那么水灵。当时的松子,只要稍一招惹就会哭出来。因此,手中的茶碗也应有知,她是以心去感受的。那半天工夫,居然能让她忘掉爱情的哀痛。

于是,圆觉寺乐家茶碗展便给松子留下了印象。回想起来,当时她虽然忍着没哭,却似乎有一滴清泪,不知落进乐家的哪只茶碗里了。

松子怕抛头露面,便站在与会的一百五十来人的后面,仿佛藏在人群里,所以,乐先生不可能认识松子。

在光悦寺正殿前接待处,父亲付会费的工夫,松子在观赏白山茶花。是僧房门旁的一棵,老大的树,给修剪成椭圆形,满树繁花,一片烂漫。

十一月十三日,从上午十点开始,为本阿弥光悦做佛事,十二、十三连着两天,有追荐茶会。大茶会上要展出珍品名器,与东京的大师会同样知名。松子他们乘的是明星号夜车,十三日早晨五点到的京都,在旅馆稍事休息,过午便出来了。

佛事早已结束,松子和父亲依然去参拜了正殿。又从正殿经过僧房来到院子里。木屐上,粘着潮湿的泥土。院子中间的太虚庵很拥挤,所以,先去了后面的骑牛庵。

今年的骑牛庵,由光悦会东京分会主持点茶。虽说是浓茶,一天之间竟有三百来位客人,于是,便在休息室里点茶,茶室只供参观茶具。再说,松子的父亲朝井并非茶道圈里的人,以致要特意从东京赶来,他不过是想,女儿既然学茶道,该让她来一次,到光悦会上见识见识。

“芭蕾和茶道,似乎是战后你们这些小姐家的时髦玩艺儿吧。芭蕾和茶道,搭配得真是妙极。这也是和魂洋才的新形式哩。跳芭蕾要打扮得高雅洋气,茶会上,则要穿华丽的日本和服……”父亲这样打趣女儿。

然而,朝井事先并没忘记提醒松子:不要把光悦会这样的大茶会当成茶道中的庙会,以为在华丽的人群中发现不了茶道的根本精神和形式,那样,就大错特错了。朝井知道,女儿为了抚平内心的波澜才去学点茶的。所以,他怕来到这天下第一大茶会,反使松子对茶道感到幻灭。

骑牛庵的休息室里,有一幅画着葡萄的彩色挂轴,说是光悦之孙空中斋光甫的手笔,朝井正看得好稀罕。

“爸!”松子小声招呼说。刚点好的茶已麻利地端了过来。

前一拨客人正在茶室里面,朝井便在松荫下等着,回首向后山一望,忽然发现道:

“咦?变成秃山了!是战争时期砍光的吧?”

两峰呈圆形,山容端正,该是光悦当年朝夕眺望的小山。记得战前来的那次,正是满山青翠,怡情悦目。两座山峰,一座叫鹰峰,一座叫鹫峰,光悦寺则坐落在鹰峰。光悦经营的艺术村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寺院与茶室,历史不算太久,可是,两个圆坨坨的山峰已然变得光秃秃的了。

有诗句云:“两山遥相对,阵雨纷洒光悦寺。”“黄昏日落时,阵雨霏微望山头。”秃山上究竟下没下阵雨呢?朝井摊开手掌试了试,雨丝竟细得测不出来。两山峡谷中,有间奇怪的小屋。

“说是在挖锰矿呢。”一位像是点茶师傅的妇女告诉说。

前面的客人像是出来了,一回头,从茶室右侧的山边,远远能望见京都的街市。

没分什么顺序,父女俩排在第四第五位。松子跟在父亲后面走进茶室,在暗淡的壁龛里,伊贺花瓶的色泽,好似微光莹然一点,一眼就把她给吸引住了。宛如一枚神秘的夜光贝,在海底熠熠生辉。经水打湿后,格外艳丽妖娆。伊贺瓷的釉面青里透黄,给周围那片微明薄暗一衬托,愈益显出蓝莹莹的光泽。走近跟前,花瓶下半截灰里透黑的部分也带着水。花瓶上面有耳,立在那里显得强劲飒爽。

墙上挂的是寸松庵的色纸(3)斗方,上面题的诗是:“山村秋日分外寂”(4)。茶釜是东山殿(5)所喜欢的芦屋釜,釜上的松树系光信绘制的底样。茶碗是光悦手制的黑乐碗,为七品中的“雨云”,松子以前曾耳闻其名。本来打算传到跟前时仔细欣赏一番,可是,茶室内光线略暗,加上自己的影子,釉药流过黑地上形成的花纹,使人联想起雨云这一景色,却没太看清。茶杓是空中斋的“共筒”,据说是他八十二岁时所作,上面刻的题款,字体细密,看起来也很吃力。茶叶罐,是“中兴名品”(6),水罐是云州藏帐,总之,俱是名贵之物。但是,松子的目光依然时时投向壁龛里的花瓶。在暗淡的光线中,别的茶具,远不及伊贺瓷釉那么润泽优美。

那插着白茶花,如同蓝色的萤火虫般的光泽,让松子看出了神,等那只青铜茶盂传到膝前时,松子懵懵懂懂居然伸手拿了起来。

“当心沾上手垢……”

旁边的客人悄声对松子说。可是坐在主人席上的主持人说:

“没关系,不怕的,请吧。待会儿再擦……”

青铜茶盂,既不能沾上手垢,也不能用粗布擦,不然的话,会留下划痕的。

太虚庵今年由名古屋分会主持。

低矮的栅栏,是将竹子弯起来编成的,人称“光悦篱笆”。在墙外等的工夫,松子对父亲说:

“里千家(7)的二少爷也来了。”

“你认识不少人嘛。”

“从《淡交》上的照片认识的……”

松子正目送那人的背影,赶紧闭上嘴,缩回身子,躲在父亲的身后。

一位高个子青年与里千家的二少爷交臂而过,正向这边走来。好像认出松子,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改变主意,径直走了过来。

“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爸,是高谷先生……”松子说。在提醒父亲之际,自己也尽量镇静下来。

“哦——”

比起高谷,做父亲的似乎更不放心女儿,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像在回护女儿,一边给高谷还了一礼。

“我是到京都来,正好碰上了……”高谷挑了挑浓眉,“特地从东京来的人,真不少呢。”

“就你一个人?……”朝井慢条斯理地问。

“嗯……”

高谷避而不答。

“玄琢的茶会去过了吗?还是这就去?我因顺路已经先去过了。如果不碍事,我送送你们。”

“不必了,谢谢。”

太虚庵的壁龛里,也是在伊贺瓶里插着含苞待放的白茶花。挂了一方升色纸(8)。松子因为遇见高谷幸二,心神不定,上面的诗没看懂。一只两侧花纹各不相同的高丽产伊罗保茶碗,也没太看清楚。心里乱糟糟的,觉得幸二准等在外面,可又怕走出茶室。

果不其然,幸二等在外面。

“又下起阵雨来了。我送你们过去吧。”

松子望着父亲,可幸二的车已经停在那里。

正要随父亲上车,一眼瞥见后面座位上搭着一条漂亮的女人围巾和外套,松子不禁怔在那里。幸二在门边等着。松子感到朝幸二的那侧脸颊火辣辣的。她身子前倾,尽量不碰身后的女人衣物。

一转眼就到了玄琢的土桥别墅。

“那么,我在此失陪了。”幸二在大门口告辞说,“这是旅馆的车,你们回去时可用。”

“不必了。回去时,打算走到大德寺……多谢了。”

“要是下雨就麻烦了。我可以坐同伴的车。请不用客气……”

幸二向后退了两三步,像是把车硬塞给朝井似的,然后才正面望着松子,眼里满含着忧愁。

“再见。”

松子垂着目光说:

“幸二少爷,车里的东西……”

“啊,对了。”

幸二举止失措地踅回去,笨手笨脚地一把抱起女外套和围巾。要是叠起来交给他就好了,松子虽想到,却已来不及了。

走进土桥别墅的大客厅,已经有四五十位客人先期等在那里。朝井吃了一惊:

“是雪舟(9)啊!”说完,就从坐着的人群中间挤了过去,靠近壁龛。

挂的是雪舟的一幅山水画,上有牧松和了庵的题跋。这是国宝名画。

画的正中,两棵松树高高屹立在磐石之间,枝叶舒展。同周围的岩石、房屋以及石山相比,两棵松树显得大得多。并且,比对岸的水平线、远处的山峦也高出不少。水面渐远渐阔,波平如镜。天空清淡,深邃窗远。显示出雪舟精湛的透视技法。松树后面的岩石下,有茅屋一椽。一位高士,后随书童,正在岩石间开出的小路上拾级而上。人物所处的位置,就在松树前,与松树屹立的磐石相连的石板下。画面上两棵松树,是硕大的中心,如同雪舟其人。

朝井在壁龛前一直没有动弹。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名画,要用心仔细看。”一面对松子说一面想,真是巧合,“画上的松,可是松子的松呀。”

松子对着画凝坐不动。朝井希望女儿能多看一会儿。

“了庵桂悟的题跋,也是很有名的。”说着,把标有题跋读法的纸搁在松子面前,念道:“永正丁卯上巳前一日,了庵书于云谷寓舍,时年八十有三。这是他去周防,在雪舟的故居写的。牧松遗韵,雪舟仙逝,天末残生,惊破春梦。意思是,先前牧松的题跋,已成遗墨,雪舟也去世了。八十三岁的佛日国师,想起他们两人犹感亲切,不禁又想到自己也垂垂老矣。人间何处卜长生。了庵活到九十一岁。雪舟也活到八十七岁,据说这幅画是他八十岁以后的作品,真是精妙绝伦啊。活到八九十岁,实在是漫长的一生,以松子你们的年轻,还不至于惊破春梦。”

香炉是薄胎青瓷的“千鸟”,红地金泥彩花瓷的花瓶,都是珍贵的艺术精品,不过,朝井更希望雪舟的山水能打动松子的心,让她从烦恼中摆脱出来,哪怕一小会儿也好。

按照牌上的顺序,依次叫进茶室,等的时间较久,所以,朝井便慢慢浏览茶会记事。这儿由大阪分会负责,点的淡茶,壁龛里陈列着定家(10)的怀纸(11),花瓶也是伊贺瓷,水罐是仁清(12)的彩绘龙田川,茶碗则是中兴名品,以及远州茶具名物志、云州茶具名物志中提到的江户高丽碗,备用的则是道入的黑乐碗,款识为“腰蓑”,釜盖架是青瓷竹节,等等,不一而足。

松子一个人出来站在廊下。见父亲走过来,便说:“在亮处看,红地金泥彩花瓷显得更漂亮。”不过,在父亲过来之前,她一直惘然望着挨着院子的稻田和对面的小山。

淡茶茶会里人很拥挤,简直是腿挨着腿。“因为这是最后一拨客人了。”主持人是位老者,由他点茶。他说拿出仁清的龙田川水罐,那可是难得有的事。

院里的农舍内,还有一处由京都分会主持的浓茶会(13),照说那儿展出的也有寸松庵的色纸,极品(14)水釜,茶叶罐是“利休地藏”,还有茶杓等,尽是一些名品。因怕天时太晚,朝井便乘了幸二留下的车回去了。

在旅馆洗完澡,从正在对镜化妆的松子身后走过时,朝井说:

“怎么,只涂了上唇?下唇呢?……”觉得奇怪,便停住脚。只把上唇涂红,下唇没有颜色,镜子里看,松子显得很异样。

“哪儿呀。要这样涂。”松子合上双唇,然后将下唇轻轻一抿,便沾上了口红,再用指尖把口红抹匀。

“哦,原来是这样。”

“想涂得淡一点,这样就行。”

朝井心里想,有一阵子没看女儿化妆了,便站在那里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