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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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慢腾腾地踏雪走来。围巾连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

岛村眺望窗外,心想:竟这么冷了吗?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给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

“哦,是叶子姑娘呀!回家吗?天儿可又冷起来啦。”

“听说我弟弟这次派到这儿来工作,承您照顾啦。”

“这种地方,恐怕待不了多久,就会闷得慌了。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请您多加指点,拜托您了。”

“好说好说,他干活很卖力。这往后就要忙起来了。去年雪可大哩,常常闹雪崩,火车进退不得,村里送茶送饭的也忙得很呢。”

“站长先生,看您穿得真厚实呀。弟弟来信说,他连背心还都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后生,一冷便光是喝酒。现在着了凉,一个个横七竖八全躺在那儿了。”

站长朝宿舍方向扬了扬手上的灯。

“我弟弟他也喝酒吗?”

“他倒不。”

“您这就回去?”

“我受了点伤,要去看医生。”

“噢,这可真是的。”

站长的和服上罩着外套,似乎想赶紧结束站在雪地里的对话,转过身子说:

“那么,路上多保重吧。”

“站长先生,我弟弟这会儿没出来吗?”叶子的目光向雪地上搜寻着。

“站长先生。我弟弟就请您多照应,一切拜托了。”

她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那么激扬清越,仿佛雪夜里会传来回声似的。

火车开动了,她仍旧没从窗口缩回身子。等火车渐渐赶上在轨道旁行走的站长时,她喊道:

“站长先生,请转告我弟弟,叫他下次休息时,回家一趟。”

“好吧——”站长高声答应着。

叶子关上窗子,双手捂着冻红的脸颊。

这些县境上的山,经常备有三辆扫雪车,以供下雪天之用。隧道的南北两端,已架好雪崩警报电线,还配备了五千人次的清雪民夫,再加上二千人次的青年消防员,随时可以出动。

岛村听说这位名叫叶子姑娘的弟弟打冬天起,便在这行将被大雪掩埋的信号所干活,对她就越发感兴趣了。

然而,称她“姑娘”,不过是岛村自己忖度罢了。同行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岛村自然无从知道。两人的举止虽然形同夫妻,但是,男的显然是个病人。同生病的人相处,男女间的拘谨便易于消除,照料得越是周到,看着便越像夫妻。事实上,一个女人照顾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别人看着不免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岛村只是就她本人而论,凭她外表上给人的印象,便擅自认为她是姑娘而已。或许是因为自己用异样的目光观察得太久,结果把自己的伤感也掺杂了进去。

三个小时之前,岛村为了解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摆弄来摆弄去。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想回忆得清楚些,便越是无从捉摸,反更觉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记忆中,恍如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对女人的触感,此刻好似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自己带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别的,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手指没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为镜子。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格外迷人。岛村把脸靠近车窗,赶紧摆出一副旅愁模样,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着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守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从她肩膀使劲的样子,带点严肃、眨也不眨的眼睛,都可看出她的认真来。男人的头靠窗枕着,蜷着腿,放在姑娘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他和岛村不是并排,而是在对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窗玻璃只照到他耳朵那里。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本来劈面便瞧得见,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到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而宁静。虽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流露出一种怡然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脑下,再绕到鼻子下面,遮住嘴巴,接着向上包住脸颊,好像一个面罩似的。围巾的一头不时落下来,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温存地给他掖好。两人无心地一遍遍重复,岛村一旁看着都替他们不耐烦。还有,裹着男人两脚的下摆,也不时松开掉了下来。姑娘会随即发现,重新给他裹好。这些都显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他俩似乎忘却了距离,仿佛要到什么海角天涯去似的。这凄凉的情景,岛村看着倒也不觉得酸楚,宛如在迷梦中看西洋镜似的。这或许因为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上映现出来的。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远山的天空还残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远处的风物依旧轮廓分明,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车过之处,原是一带平淡无趣的寒山,越发显得平淡无趣了。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姑娘的面庞浮现在其中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吗?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脸背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

车厢里灯光昏暗,窗玻璃自然不及镜子明亮,没有反射的缘故。所以,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时,在她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煞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地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间,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

叶子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给别人这么打量。她的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即便转过头来朝着岛村,也不可能望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恐怕更不会去留意一个眺望窗外的男人了。

岛村暗中盯着叶子看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的失礼,想必是镜中的暮景有股超乎现实的力量,把他给吸引住了。

所以,她刚才喊住站长,真挚的情义盎然有余,也许岛村那时早就出于好奇,对她发生了兴趣。

车过信号所后,窗外一片漆黑。移动的风景一旦隐没,镜子的魅力也随即消失。尽管叶子那姣好的面庞依然映在窗上,举止仍旧那么温婉,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一种凛然的冷漠,哪怕镜子模糊起来也懒得去擦了。

然而,事隔半小时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个站下车,他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事似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但是,一接触到月台上凛冽的寒气,对方才火车上自己的失礼行为,顿时感到羞愧起来,便头也不回地绕过火车头径自走了。

男人把手搭在叶子肩上,正要走下轨道,这边的站务员急忙举手制止。

不一会儿,从黑暗处驶来长长一列货车,将两人的身影遮住了。

旅馆派来接他的茶房,身上是全副防寒装束,穿得跟救火的消防员似的。包着耳朵,穿着长筒胶鞋。有个女人也披着蓝斗篷,戴着风帽,从候车室的窗户向铁道那边张望。

火车里的暖气还没从身上完全散掉,岛村尚未真正感到外面的寒意,但他这是初次领略雪国之冬,所以,一见到当地人这副打扮,先自给唬住了。

“难道真冷得非穿成这样子不可吗?”

“是啊,完全是一身冬装了。雪后放晴的头天晚上,冷得尤其厉害。今晚怕是要到零下了。”

“这就算是零下了吗?”岛村望着屋檐下怪好玩的冰柱,随着茶房上了汽车。一家家低矮的屋檐,在雪色中显得越发低矮。村里一片岑寂,如同沉在深渊中一般。

“果然如此,不论碰到什么东西,都冷得特别。”

“去年最冷的那天,到零下二十几度呢。”

“雪呢?”

“雪嘛,一般有七八尺深,下大的时候,怕要超过一丈二三尺吧。”

“哦,这还是刚开头呢!”

“可不是,刚开头。这场雪是前几天刚下的,积了一尺来厚,已经化掉了不少。”

“竟还能化掉吗?”

“说不定几时就要下大雪。”

现在是十二月初。

岛村感冒始终不见好,这时塞住的鼻子顿时通了,一直通到脑门,清鼻涕直流,好像要把什么脏东西都冲个干净似的。

“师傅家的姑娘还在不在?”

“在,在。她也到车站来了,您没瞧见吗?那个披深蓝斗篷的。”

“原来是她?——等会儿能叫到她吧?”

“今儿晚上吗?”

“今天晚上。”

“说是师傅家的少爷今儿晚上就搭这趟末班车回来,她来接他了。”

暮色中,从镜子里看到叶子照料的那个病人,竟是岛村前来相会的那个女人家的少爷。

岛村知道这事,心里不觉一动,可是,对这一因缘际会却并不感到怎么奇怪。他奇怪的,倒是自己居然不觉得奇怪。

凭手指忆念所及的女人和眼睛里亮着灯火的女人,这两者之间,不知怎的,岛村在内心深处总预感到会有点什么事,或是要发生点什么事似的。难道是自己还没有从暮色苍茫的镜中幻境里清醒过来?那暮景流光,岂不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他无意中这么喃喃自语。

滑雪季节之前,温泉旅馆里客人最少,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时,整个旅馆已睡得静悄悄的。在陈旧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长的走廊那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见那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怔,心想,毕竟还是当了艺伎了。她既没朝这边走过来,也没屈身表示迎候,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仍能感到她的一番真情。岛村急忙走过去,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她脸上搽了很厚一层白粉,想要向他微笑,反而弄成一副哭相。结果两人谁都没说什么,只是向房间走去。

既然有过那种事,竟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本舞蹈书都没有如约寄来。在她看来,人家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给忘了。按说,理应先由岛村赔不是或者辩白一番才是,可是尽管谁也没看着谁,这么一起走着,岛村仍然感觉出,她非但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整个身心都对他感到依恋。岛村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只会更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在她面前,岛村尽管有些情怯,却仍然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

“这家伙最记得你呢。”

“是吗?”说着便握住他的指头不放,拉他上了楼梯。

在暖笼前一松开手,她的脸唰地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又连忙抓起岛村的手说:

“是这个记得我,是吗?”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掌心里抽出右手,插进暖笼里,又伸出左拳。她若无其事地说:

“嗯,我知道。”

她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上面。

“是这个记得我的,对吗?”

“啊呀,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头一次碰到。”

“东京还没下雪吗?”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险期已过,新绿滴翠的登山季节。

饭桌上不久就尝不到木通的嫩叶了。

终日无所事事的岛村,不知不觉对自己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为了唤回那失去的真诚,他想最好是爬山。所以,便常常自个儿往山上跑。在县境的群山里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他下山来到这个温泉村,便要人给他叫个艺伎来。而那天正赶上修路工程落成典礼,村里十分热闹,连兼作戏园的茧仓都当了宴会的场所。所以,女用人约略地说了一下,十二三个艺伎本来就忙不过来,今天恐怕叫不来。不过,师傅家的姑娘,虽然去宴席上帮忙,顶多跳上二三个舞就会回来的,说不定她倒能来。岛村便又打听姑娘的事。女用人说,那姑娘住在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里,虽然不是艺伎,逢到大的宴会等场合,偶尔也应邀去帮忙。此地没有雏伎,多是些不愿起来跳舞的半老徐娘,所以那姑娘就给当成了宝贝。她难得一个人来旅馆应酬客人,但也不完全是本分人家的姑娘。

这一套话,岛村觉得不大可信,根本就没当回事。过了一个来小时,女用人才把那姑娘带了来,岛村惊讶之下,肃然端坐起来。女用人刚起身要走,姑娘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叫她也坐着。

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都那么干净。岛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看过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缘故。

打扮虽然有点艺伎的风致,但和服下摆毕竟没有拖在地上,柔和的单衣穿得齐齐整整。只有腰带不大相称,好像挺贵重似的,相形之下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

女用人趁他们谈起山上的事,抽身走开了。姑娘竟连村里看得见的山都叫不出名字。岛村也没有喝酒的兴致。不料,姑娘却坦直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她原生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女侍陪酒的时候,被人赎出身来。本想日后当个日本舞的师傅借以立身处世,不承想,那位孤老一年半之后便过世了。从他死后到现在的这一段生活,恐怕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身世。不过,她似乎并不急于说出来。她说她今年十九岁。要是没谎报,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一二了。这一来,岛村才觉得不那么拘束了。等谈起歌舞伎来,有关艺人的演技风格和消息,她竟比岛村知道得还详细。也许她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谈谈,所以,说得起劲的时候,便露出风尘女子那种不拘形迹的样子。她似乎也懂得一些男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岛村一上来就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看。再说他在山里有一个星期没怎么和人交谈,正是一腔热忱,对人充满眷恋之情。所以,对这姑娘,首先便有种近乎友情的好感,山居寂寥的情怀,也影响到他对姑娘的态度。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具放在走廊上,到他房里来玩。

不等她坐定,岛村冷不防提出要她帮着找个艺伎。

“你要我帮忙?”

“这还不明白?”

“你真是!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求我这种事。”她愠怒地站起来走到窗旁,眺望县境上的群山。过一会儿,两颊绯红地说:

“这儿没那种人。”

“瞎说!”

“真的嘛!”说着一扭腰,坐到窗台上。“这儿绝对不作兴强迫人。全凭艺伎自己的意思。帮忙介绍之类的事,旅馆一概不管。这是真话。不信,你叫个人来,亲自问问看。”

“那你给找个人求求看。”

“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做不可?”

“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所以,就不打你的主意。”

“这就叫朋友吗?”她不觉随着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来,接着又脱口说道:

“你可真行,居然拿这种事来求我。”

“这又有什么呢?我上山把身体练结实了,脑子却不大清爽。就连跟你也不能爽爽快快地说话。”

姑娘垂下眼睑,默不作声。这样一来,岛村只好厚一厚脸皮,然而,她大概也人情练达,习以为常了。她那低垂的双目,衬着浓黑的睫毛,愈益显得娇艳妩媚。岛村端详之下,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你就叫一位你看着中意的人来吧。”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人地两生,怎么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找位漂亮的?”

“年轻的才好。年纪轻,不论怎么着都错不了,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只要人老实,干净些就行。想聊天时,就找你。”

“我再也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来做什么呢?”

“我是想跟你清清白白做个朋友,所以不会把你怎样。”

“这是怎么说的!”

“要是有了那种事,说不定赶明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哪里还有兴致同你聊天!我打山上到村里来,就是为了想跟人亲近亲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经经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天涯倦旅的游子呀!”

“嗯,这倒是真话。”

“本来嘛,倘使我找了一个你讨厌的人,等以后见面,你心里也不会痛快。你替我挑,总归要好一些。”

“那谁知道!”她抢白了一句,便掉过脸去,又说,“话倒是不错。”

“要是那样一来,彼此之间便完了。还有什么趣!恐怕也长不了。”

“真的,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码头,而这儿是温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出门的人。我那时还是孩子,听好多人说过,只有那些心里喜欢你却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怀。即使分手以后也是这样。能够想起你,寄封信来的,也大抵是这一类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来,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却蓦地又恢复坐在岛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意,不免使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轻率地骗了她。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无论如何她总还不是风尘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总可以用问心无愧的方法,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何至于来求她。她太洁净了。乍一见到她,岛村就把那种事同她分开了。

再说,他那时对夏天到哪儿去避暑,尚委决不下,正考虑要不要把家眷也带到这温泉村来。幸而这女郎不是风尘中人,可以请她给太太做伴,无聊时还可以跟她学段舞蹈解解闷。他确是这么真心打算来着。尽管他想跟这姑娘做个朋友,可毕竟还是先试探了一下。

不用说,个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以岛村现在的心境而论,不仅不想跟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纠缠,恐怕对人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如同端详夜色朦胧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

岛村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而他的脾气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个明白不可。于是便去涉猎古代记载,走访各派宗师,不久又结识一批日本舞坛新秀,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舞蹈界对传统歌舞的抱残守缺以及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岛村显然感到不满,因而产生一个念头:只有投身实际运动,别无他法。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却突然改行转向西洋舞蹈,日本舞连看都不看了。相反,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想方设法从国外搜求海报和节目单之类。那绝不是仅仅出于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从中发现新乐趣,恰在于无缘亲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演西洋舞,岛村从来不看,便是证明。凭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这更轻松的事。看都未看过的舞蹈,便妄加评论,岂不是鬼话连篇!那简直是纸上谈兵,算得是异想天开的诗篇。虽然名曰研究,实则是想当然耳。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虚幻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有时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岛村关于日本舞的一席话,居然促使女郎跟他亲近起来,可以说,他的这些知识,到这时才算派上实际用场。不过,说不定岛村无意之间,仍像对待西洋舞那样看待这姑娘。

所以,看到自己那番含着淡淡的旅愁的话,竟触动姑娘生活中的隐痛,便觉得好像欺骗了她,不免有些内疚。于是他说:

“这样的话,下次我把家眷带来,便可无所顾忌地同你畅游了。”

“嗯,这我都明白。”姑娘声音沉静地说,脸上带着微笑,然后又多少拿出艺伎那种嘻嘻哈哈的口气说,“我也顶喜欢那样,淡泊一些倒能持久。”

“所以你得给我叫一个。”

“现在?”

“嗯。”

“这是怎么说的!大白天的,怎么开得了口!”

“别人挑剩的,可不要!”

“你怎么说这种话!要是你把这温泉村当成唯利是图的地方,那可就错了。看看村里的情形,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好像挺惊讶,竟一本正经地再三强调本地没有那种女人。岛村不信,她越发顶真起来。但是也退让了几步,说不管怎么着,反正得由艺伎自己做主。艺伎倘若不告诉东家,擅自在外面留宿,出了事自己担责任,东家一概不管;要是事先关照过的,就由东家负责,承担一切后果。据她说,其中还有这样一点差别。

“你说的责任是指的什么?”

“譬方说,有了孩子啦,或是得了什么病啦的。”

岛村对自己问这种傻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山村里,说不定真有这种大方的做法。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想寻求一种保护色的心思,也是人情之常,所以旅途中对各处的人情风俗,有种本能的敏感。从山上一下来,在村子古朴的气象中,他立刻感受到一种闲适的情致。向旅馆一打听,果然是这一带雪国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几年,火车还不通,据说这儿主要是农家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人家,多是饭馆或卖红豆汤的小吃店,门上挂着褪了色的布帘,只消看一眼那熏黑的旧式纸拉门,不由人不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光顾;而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铺或糖果店,也都雇上一名艺伎。掌柜的除了开店,似乎还得种田。大概因为是师傅家的姑娘吧,即或没有执照,偶尔去宴会上帮着应酬,也不会有哪个艺伎说什么闲话。

“那么,究竟有多少人呢?”

“艺伎吗?有十二三个吧?”

“哪一个好些呢?”岛村说着便站起来去按铃。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怎么行?”

“我不乐意嘛。”她像是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还会来的。”

但是一看到女用人,她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用人问她几次,叫谁好,她始终没点出一个名字来。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一见之下,岛村刚下山时那种对异性的渴念,顿时化为乌有。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过人好像未经世故,显得很老实。岛村脸上尽力不露出扫兴的神色,一直朝艺伎那边看,其实是一味在眺望艺伎身后窗外那片新绿的群山。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真是十足的乡下艺伎。姑娘见岛村闷声不响,似很知趣,默默地起身走了。这一来,场面更加尴尬。约莫过了一小时光景,岛村寻思如何打发艺伎回去,忽然想起收到一笔电汇,借口要赶时间上邮局,便同艺伎走出房间。

然而,一出旅馆大门,抬头望见新叶馥郁的后山,像禁不住诱惑似的,拼命向山上爬去。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竟忍不住一个人笑个不止。

直到觉得累了,才一转身,撩起单和服的后摆,一口气跑下山来。这时,脚下飞起一对黄蝴蝶。

蝴蝶相戏相舞,一会儿便飞得比县境上的山还高,黄黄的颜色,渐渐变白,越飞越远。

“怎么啦?”姑娘站在杉树荫下,“笑得真开心呀。”

“算了。”岛村平白无故又想笑。“我不找了。”

“是吗?”

姑娘蓦地转过身,缓缓地走进杉林里。岛村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里有个神社。长着绿苔的石狮子旁边,有块平坦的大石头,姑娘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儿最凉快。哪怕是大热天,也有凉风吹来。”

“这里的艺伎全是那副德行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些的倒有标致的。”姑娘低头淡淡地说,颈项间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

“这回好了。体力好像一下子全跑了。真怪。”

杉树长得很高,非要把手放在背后,撑在石头上,仰起上半身才能看到树梢。一株株的杉树,排成一行行的,树叶阴森,遮蔽天空,周围渺无声息。岛村背靠的那棵树干,是棵老树,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侧,枝丫从下面一直枯到树顶,光秃秃的,宛如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弄错了。从山上下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你,糊里糊涂,以为这儿的艺伎全很漂亮。”岛村笑着说。这时他才发现,在山上待了七天,养精蓄锐,之所以想把过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实在是因为他先就遇见了这个洁净的姑娘。

她凝目远望,河流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她有些发窘。

“噢,我差点忘了。想抽烟了吧?”姑娘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方才我回房间一看,你不在。正纳闷,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从窗子里看见你一个人在拼命爬山,那样子真好笑。见你忘了带烟,顺便给你捎了来。”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香烟,点上火。

“对那孩子,真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什么时候打发回去,还不是随客人的便。”

河里多石,水声听来圆润而甜美。从杉林的树隙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襞皱幽阴。

“除非找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则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谁知道!你这人可真难缠。”她愠怒地刺了岛村一句。然而,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有叫艺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岛村心里明白,自己要的,原本就是她,只不过方才照例在兜圈子罢了。对自己感到厌恶之余,看着她却觉得格外俏丽。自从她在杉树荫下喊住他之后,她人陡然间好像变得超尘脱俗起来。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可笑,但是两道浓眉弯弯,覆在上面恰到好处。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头颈不粗,与其说她艳丽,还不如说她长得洁净。

就一个陪过酒侍过宴的女人来说,只是稍有点鸡胸。

“你瞧,不知什么工夫飞了这么多蚋来。”她掸了掸衣服下摆站了起来。

在这片静寂之中,一味这么待着,两个人就只会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姑娘在走廊上大声喊岛村的名字,咕咚一声闯进他房里,一下子扑在桌上,醉醺醺地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就咕嘟咕嘟净喝水。

说是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的几个男人,傍晚翻山而来,正好遇上了。于是邀她顺路来旅馆玩玩,并叫了艺伎,胡闹一通,给他们灌醉了。

她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

“这样不好,我去去就来。他们还以为我怎么的了,准在找我。待会儿再来。”说着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长长的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似乎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岛村感到很意外。但是,声音那么尖,怕会惊醒整个旅馆,所以困惑地站了起来。姑娘手指戳破纸门,抓住门上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

“啊,你在这儿!”

她缠着岛村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哪儿醉了?好难受,只觉得不好受。可我人还清醒着呢。哦,想喝水。真不该喝掺了威士忌的酒,喝了会上头。我头痛。他们买的是便宜货,我一点不知道。”说着不住用手心搓脸。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了。

稍一松手,她便软瘫在那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脸颊差点压坏她的云髻,手伸进她的前胸。

对他的要求,她没有搭理,只是抱住胳膊,像门闩似的挡在上面。因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劲。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他一惊,连忙扳开,胳膊上已经留下很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听任摆布。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这回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匍匐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么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回去。”

“那多危险。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带松一松,或是躺一会儿,先醒醒酒好吗?”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已经惯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着胸,反而更憋得慌。打开窗子想吐,却又吐不出。很想扭动身子翻来滚去,但又咬牙忍住了。这样过了好半天,不时地打起精神,一迭连声嚷着“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觉竟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哎,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

“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来,哎,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

把她拖了过去。

先是别转脸躲来躲去,不久,猛然把嘴凑了上来。

但接着,像梦呓般倾诉着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个朋友吗?”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几遍。

岛村被她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她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的那股倔劲儿,不由得意兴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信守对她的许诺。

“我已经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了,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之后,就长不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她已醉得神志不清了。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你输了。是你软弱,可不是我。”她顺口这么说着,为了克制涌上来的那阵喜悦,咬住了袖子。

她像失了神似的,安静了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尖刻地说:

“你在笑!你笑我呢,是不?”

“我没笑。”

“你心里在笑,对吧?这会儿不笑,过后也准会笑。”说着便伏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立刻又停住不哭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他似的,温柔得如同小鸟依人,款款地谈起自己的身世来。酒醉之后的痛苦,似乎忘在脑后,已经过去。方才的事,一句也没提起。

“哎哟,只顾说话,把什么都忘了。”她羞涩地微笑着。

她说天亮之前非赶回去不可。

“天还很暗。这一带人家都起得很早。”她几次起来开窗探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早下雨,谁都不会下田。”

阴雨中,对面的群山和山脚下的屋顶已经浮现出来,她依然恋恋不肯离去。直到旅馆里的人快起来之前,才赶紧拢好头发。岛村想送她到门口,她怕人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逃也似的溜了出去。岛村当天便回东京去了。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再说,事后我也没笑你。”

她蓦地抬起头,从眼皮到鼻子两侧,岛村手掌压过的地方,泛起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得出来。使人联想起雪国之夜的严寒,但是那一头美发鬓黑可鉴,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她脸上笑容粲然,也许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岛村的话感染了她,连身体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她恼怒地垂下头去,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到泛红的脊背,好像娇艳温润的身子整个裸露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衬着发色,使人格外有这种感觉。前额上的头发不怎么细密,但发丝却跟男人的一样粗,没有一丝儿茸毛,如同黑亮的矿物,发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岛村生平头一次摸到那么冰冷的头发,暗暗有点吃惊,显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头发生来就如此。岛村不觉重新打量她,见她的手搁在暖笼上,在屈指数数,数个没完。

“你在算什么呢?”岛村问。她仍是一声不响,搬弄手指数了半天。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哦,你在算日子呀。七月八月连着两个大月呢。”

“哎,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哩。”

“倒难为你还能记住是五月二十三那天。”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吗?”

“嗯,看看从前的日记,不失为一种乐趣。什么也不隐瞒,照实写下来,有时看了连自己都会脸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陪酒前没多久。那时候手头很紧,买不起日记本,只好在二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自己用尺子画上线。大概铅笔削得很尖的缘故,线条画得很整齐。每一页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等以后自己买得起本子便不行了,用起来很不当心。练字也是,从前是在旧报纸上写,这一向竟直接在卷纸上写了。”

“你记日记没有间断过吗?”

“嗯,数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日记最有趣。平时是从饭局回来,换上睡衣才写。到家不是已经很晚了吗?有时写到半截竟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能认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不记的日子。住在这种山村里,应酬饭局还不照例是那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上印着年月日的本子,真是失算。有时一写起来就挺长。”

比记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从十五六岁起,凡是读过的小说,她都一一做了笔记,据说已经记了有十本之多。

“是写读后感吗?”

“读后感我可写不来。不过是把书名、作者、出场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记下来罢了。”

“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有什么用。”

“徒劳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答道。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不知为什么,岛村还想大声再说一遍“徒劳而已”,忽然之间,身心一片沉静,仿佛听得见寂寂雪声,这是受了姑娘的感染。岛村明知她这么记绝非徒劳,但却偏要兜头给她来上一句,结果反倒使自己觉得姑娘的存在是那么单纯真朴。

她所说的小说,似乎和通常的文学渺不相涉。同村里人的交往也无所谓友情,无非是彼此间借阅妇女杂志之类,然后各看各的。漫无选择,也不求甚解,在旅馆的客厅里只要见到有什么小说或杂志,便借去阅读。即便如此,新作家中,她想得起的名字,有不少连岛村都不知道。她的口气,宛如在谈论远哉遥遥的外国文学,就跟毫无贪欲的乞丐在诉苦一般,听上去可怜巴巴的。岛村心想,自己凭借外国图片和文字,幻想遥远的西洋舞蹈,情形恐怕也与此差可仿佛。

对于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她也会高高兴兴地谈论一番。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渴望有这么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她大概忘了,那一次,在一百九十九天之前,也曾热衷于谈论这些,结果竟成为她委身岛村的机缘。此刻,她又纵情于自己所描述的一切,简直连身子都发热了。

然而,她向往都会之心,如今也已冷如死灰,成为一场天真的幻梦。她这种单纯的徒劳之感,比起都市里落魄者的傲岸不平,来得更为强烈。纵然她没有流露出寂寞的神情,但在岛村眼中,却发现有种异样的哀愁。倘若是岛村沉溺于这种思绪里,恐怕会陷入深深的感伤中去,竟至于连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劳的了。可是,眼前这个姑娘为山川秀气所钟,竟是面色红润,生气勃勃。

总之,岛村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但在她当了艺伎的今天,却反而难于启齿了。

那一次,她在泥醉之中对自己软瘫无力的手臂,恨得牙痒痒的。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便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因为站不住,倒在席子上滚来滚去。

“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岛村想起她这句话,正在游移之间,她也猛然惊觉。正巧这时传来一阵火车汽笛声。

“是零点北上的火车。”她顶撞似的说了一句便站起来,稀里哗啦地拉开纸窗和玻璃窗,凭栏坐到窗台上。

寒气顿时灌进屋内。火车声渐渐远去,听上去如呼呼的夜风。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站起来过去一看,没有一丝风。

那是一派严寒的夜景,冰封雪冻,簌簌如有声,仿佛来自地底。没有月亮。抬头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灿然悬在天际,好似正以一种不着痕迹的快速纷纷地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悠远,夜色也更见深沉。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静寂,一切都十分和谐。

感知岛村走近身旁,姑娘把胸脯伏在栏杆上。那姿势没有一些软弱的表示,衬在这样的夜空下,显出无比的坚强。岛村心想,又来了。

尽管山色如墨,不知怎的,却分明映出莹白的雪色。这不免令人感到远山寂寂,一片空灵。天空与山色之间有些不大调和。

岛村扳着姑娘的喉咙说:

“会着凉的,这么冷!”使劲往后拉她。她攀住栏杆,哑着嗓子说:

“我回去了。”

“你走吧。”

“让我再这样待一会儿吧。”

“那我洗澡去。”

“不嘛,你也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

“再开一会儿。”

村子半隐在神社的杉林后面。乘汽车不到十分钟便可到火车站,严寒中,站上的灯光明灭,瑟瑟有声,仿佛要裂开似的。

姑娘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身棉服的衣袖,所有触摸到的东西,岛村头一回觉得竟是这样的冷。

就连脚下的席子也砭人肌骨。他想独自去洗澡,姑娘说:

“等等,我也去。”乖乖地跟着来了。

她正把岛村脱下的衣服收进篮子的时候,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看见姑娘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胸前,便说:

“啊,对不起。”

“不客气,请便吧。我们到那边去。”岛村急口说着,光身抱起衣篮走到隔壁的女浴池。当然,姑娘装作夫妇模样跟了过来。岛村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径自跳进温泉。感到宾至如归,直想放声大笑,便把嘴巴对着龙头,使劲漱口。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手指将鬓发往上拢了拢。

“真伤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作声了。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漆黑的眸子,凑近一看,原来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没合眼。

硬邦邦的腰带窸窣作响,大概把岛村吵醒了。

“真糟糕,这么早就把你吵醒。天还没亮呢,哎,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熄灭电灯。

“看得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瞎说。你非好好看看不可。看得见不?”说着又敞开窗户。“不行,看见了是不是?我该走了。”

晓寒凛冽,令岛村惊讶。从枕上抬头向外望去,天空还是一片夜色,但山上已是晨光熹微。

“对了,不要紧。现在正是农闲,没人会这么一大早出门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来呢?”她自言自语,拖着没系好的腰带走来走去。

“方才五点钟那班南下的火车,好像没有客人下来。等旅馆的人起来,还早着呢。”

系好腰带之后,仍是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不住地望着窗外,在房里蹀躞。她像一只害怕清晨的夜行动物,焦灼地转来转去,没个安静。野性中带着妖艳,愈来愈亢奋。

不久,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姑娘红润的脸颊也更见分明。红得那么艳丽,简直惊人,岛村都看得出神了。

“脸蛋那么红,冻的吧?”

“不是冻的。是洗掉了脂粉。我一进被窝,连脚趾都会发热。”说着便对着枕边的梳妆台照了照。“天到底亮了,我该回去了。”

岛村朝她那边望了一眼,倏地缩起脖子。镜里闪烁的白光是雪色,雪色反映出姑娘绯红的面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说不出的美。

也许是旭日将升的缘故,镜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渐渐染上绯红。姑娘映在雪色上的头发,也随之黑中带紫,鲜明透亮。

也许是怕雪积起来,让浴池里溢出的热水,顺着临时挖成的水沟挨着旅馆的墙脚流,可是在大门口那儿,竟汇成一片浅浅的泉水滩。一条健壮的黑毛秋田狗,站在踏脚石上舔了半天泉水。供旅客用的滑雪用具,好像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靠墙晾了一排。温泉的蒸气冲淡了那上面的霉味。雪块从杉树枝上落到公共澡堂的屋顶,一见热也立即融化变形。

不久,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那条路就会给暴风雪埋住了。到那时,去饭局应酬,非得穿着雪裤,套着长筒胶鞋,裹在斗篷里,再包上头巾不可。那时的雪,有一丈来深。黎明前,姑娘倚窗俯视旅馆下面这条坡道时,曾经这么说过。此刻岛村正从这条路往下走。从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底下,望得见县境上的群山。山雪悠悠,闪着清辉。碧绿的葱还没有被雪埋上。

村童正在田间滑雪。

一进村,檐头滴水的声音,轻轻可闻。

檐下的小冰柱,晶莹可爱。

一个从澡堂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屋顶上扫雪的男人说:

“劳驾,顺便帮我们也扫一下吧,行吗?”似乎有些晃眼,拿湿手巾擦着额角。她大概是趁滑雪季节,及早赶来当女招待的吧?隔壁就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屋顶也倾斜下来。

一般人家的屋顶大抵铺着木板条,上面放着一排排石头。这些圆石,只有晒到太阳的一面才在雪中露出黝黑的表皮。色黑似炭,倒不是潮湿,而是久经风雪吹打的缘故,并且,家家户户的房屋,给人的印象也类似那些石头。一排排矮屋,紧贴着地面,全然一派北国风光。

孩子们从沟里捧起冰块,往路上摔着玩。想是那脆裂飞溅时的寒光,使他们觉得有趣。岛村站在阳光下,看到冰块有那么厚,简直不大相信,竟至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靠着石墙织毛线。雪裤下穿双高底木屐,没穿袜子。两只光脚冻得发红,脚板上出了皲裂。身旁的柴垛上,坐个三岁上下的小女孩,乖乖地拿着毛线团。大女孩从小女孩手中抽出来的那根灰色旧毛线,也发出温煦的光泽。

隔着七八家,前面是家滑雪用品厂,从那里传来刨子的声音。工厂对过的屋檐下,站着五六个艺伎,正在闲聊。早晨岛村刚从女侍那里打听到,姑娘的花名叫驹子,心想那儿准有她。果然,她似乎也看见岛村走过来,脸上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准保会脸红。但愿能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才好。”不等岛村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红了。她本可以回过脸去,结果竟窘得垂下眼睛,但是目光却又追随着岛村的脚步,脸一点一点地朝他转过去。

岛村的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赶紧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这时驹子随即追了上来。

“你真叫我窘死了,居然打这儿过!”

“要说窘,我才窘呢。你们全班人马排开那种阵势,吓得我都不敢过来。你们常这样吗?”

“差不多,下午常这样。”

“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吧嗒吧嗒追上来,岂不是更窘吗?”

“管它呢。”说得很干脆,脸却立刻又绯红了。站在那里,攀着路旁的柿子树。

“我是想请你顺便到我家坐坐才跑过来的。”

“你家就住这儿?”

“嗯。”

“要是给我看日记,我就去。”

“那是我死前要烧掉的东西。”

“不过,你那儿有病人吧?”

“哟,你倒知道得挺清楚。”

“昨晚你不是也去车站接人了吗?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在火车上,我就坐在病人的近旁。有个姑娘陪着他,既体贴,又殷勤。是他太太吧?是从这里去接他的,还是由东京来的?简直就像母亲似的,我看着很感动。”

“这事儿,你昨晚上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那时不说?”驹子嗔怪地问。

“是他太太吗?”

驹子没理他,却说:

“为什么昨晚不说?你这人真怪。”

岛村不喜欢她这种泼辣劲儿。但是,她之所以这么激切,无论对岛村和驹子本人来说,都是没来由的。或许可看成是她性格的流露。总之,在她一再盘问之下,岛村倒觉得好像给抓住了弱点似的。今早,从映着山雪的镜中看到驹子时,岛村当然也曾想起,黄昏时身影照在火车窗玻璃上的那个姑娘。那时他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不要紧。我房里没人来。”说着,驹子走进低矮的石墙里。

右面是白雪覆盖的菜地,左面在邻家的墙下,栽了一排柿子树。房前好像是花圃,中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里面的冰块已经捞到池边,池中游着红鲤。如同柿子树的枝干一样,房屋也有些年头了。积雪斑驳的房顶上,木板已经朽烂,檐头也倾斜不平。

一进门,阴森森的,什么都没看清,便给带上了梯子。真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屋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本来是间蚕房。你奇怪了吧?”

“这种梯子,喝醉酒回来,不摔下来真难为你。”

“怎么不摔。不过,那时我就钻进下面的暖笼里,多半就那样睡着了。”驹子把手伸进暖笼摸了摸,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环视一下这间古怪的屋子。南面只有一扇透亮的矮窗,纸拉窗的细木格上新糊了纸,阳光照在上面很亮堂。墙上也整整齐齐糊着毛边纸。使人有种置身于纸盒的感觉。屋顶上没有顶棚,向窗户那头倾斜下去,让人感觉仿佛被笼罩在幽暗寂寞中。不知墙的那边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便觉得这间屋仿佛悬在半空,有点不牢靠似的。墙壁和席子虽然陈旧,却十分干净。

岛村想象驹子像蚕一样,以她透明之躯,住在这儿的情景。

暖笼上盖着同雪裤一样的条纹布棉被。衣柜大概是驹子住在东京时的纪念品,尽管很旧,却是用木纹很漂亮的桐木做的。但梳妆台是件蹩脚货,同衣柜不大相称。朱漆针线盒依旧富丽堂皇。墙上钉着几层木板,大约是作书架用的,上面挂着纯毛的帘子。

昨晚陪酒穿的那身衣服也挂在墙上,衬衣的红里子露在外面。

驹子梳了新的发髻,擎着火铲,轻巧地爬上梯子说:

“是从病人房里取来的,不过听人说火是干净的。”说着俯下身子,一边拨弄火盆里的灰,一边谈起病人患的是肠结核,他们回到家乡是来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少爷并不生在这里。这儿是他母亲的故里。母亲原在一个港口小镇当艺伎,后来便成了教日本舞的师傅,在那里住了下来。可是人还没到五十,便得了中风,这才回温泉村来养病。少爷从小喜欢摆弄机器,进钟表店学手艺,一个人留在镇上。不久又去了东京,好像是上夜校读书。大概是积劳成疾,今年才二十六岁就得了肠结核。”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些,但是陪少爷回来的姑娘是什么人,驹子为什么住在这户人家里,仍然一句也没提到。

然而,在这间宛如悬空的屋子里,哪怕是这么几句话,驹子的声音似乎也能向四面八方传开去,所以岛村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刚要跨出门口,看见有个发白的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只桐木做的三弦琴盒。好像比实物更大更长。他简直没法相信,驹子会带着这个去应酬饭局。这时有人拉开熏黑了的拉门。

“驹姐,从这上面跨过去行吗?”

声音清澈悠扬,美得几近悲凉,仿佛不知从哪儿会传来回声似的。

岛村记得这声音,那是叶子在夜车上探身窗外,向雪地里招呼站长的声音。

“不碍事的。”驹子刚说完,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迈过三弦。手上提着一只玻璃夜壶。

从昨晚同站长说话那熟稔的口气,以及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本地姑娘。华丽的腰带从雪裤上露出一半,把雪裤上黄黑相间的粗条纹衬托得格外鲜明。同样,毛料和服的长袖,也显得十分艳丽。雪裤腿在膝盖上方开了叉,鼓鼓囊囊的,不过,棉布的质地坚实挺括,看着挺顺眼。

叶子朝岛村尖利地睃了一眼,一声不响地走过一进门的泥地。

岛村出了大门,仍觉得叶子的目光在他眼前灼烁。那眼神冷冰冰的,如同远处的一星灯火。或许是因为岛村想起了昨夜的印象。昨晚,他望着叶子映在车窗上的面庞,山野的灯火正从她面庞上闪过,灯火和她的眸子重叠,朦胧闪烁,岛村觉得真是美不可言,心灵为之震颤不已。想着这些,又忆起在镜中,驹子浮现在一片白雪之上的那绯红的面颊。

岛村越走越快。尽管他的脚又肥又白,因为喜欢登山,一面看着景致一面走路,竟至悠然神往,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他往往会突然陷入爽然若失的境界,所以,无论是那暮景中的玻璃,抑或是晨雪中的镜子,他绝不相信是出于人工的。那是自然的默示,是遥远的世界。

甚至驹子那房间,他刚刚离开,仿佛也属于遥远的世界似的。这些想法,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愕。上了山坡,走来一个按摩的盲女。岛村好像得救似的问:

“按摩的,能给我按摩一下吗?”

“哦,不知道几点钟了?”说着,把竹杖挟在腋下,右手从腰带里掏出一只有盖的怀表,左手的指尖摸着表盘说:

“已经过了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钟得上车站去一趟,不过迟一些也不打紧。”

“难为你倒能知道表上的时间。”

“是啊,我把表面上的玻璃拿掉了。”

“用手摸一下就能知道表上的字吗?”

“字我倒不知道。”说着,把那块女人用会嫌大的银表又掏出来,揭开表盖,用手指按着给岛村看,说:这是十二点,那是六点,当中是三点。

“然后再推算出时间,虽然不能一分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

“哦,是这样。走山路不会失脚滑下去吗?”

“要是下雨,女儿会来接我。晚上就给村里人按摩,不上这儿来了。旅馆里的女侍却打趣说,我老伴不放我出来,真没治。”

“孩子大了吗?”

“是的,大女儿已经十三了。”这样说着话,便进了房间。她一声不响地按摩了一会儿,侧起头倾听远处酒席上传来的三弦声。

“这是谁在弹呢?”

“凭三弦声,你能分辨出是哪个艺伎弹的吗?”

“有的听得出,也有听不出的。先生。您的境遇相当不错呢,身子骨这么软。”

“还没发硬吧?”

“脖子上的筋肉有点硬。胖得还适度。您不喝酒吧?”

“你居然能猜到。”

“我认识的客人中,有三位体型刚好同您差不多。”

“这种体型太平常了。”

“说真的,要是不喝酒,还真没什么乐趣。喝酒,能叫人把什么都给忘掉。”

“你丈夫喝酒吧?”

“喝得简直拿他没办法。”

“谁弹的三弦,这么蹩脚?”

“可不是呢。”

“你也会弹吧?”

“嗯。从九岁起学到二十岁。成了家以后,有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心里想,盲人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纪轻。

“小时学的,扎实呀。”

“现在手已经只能按摩了,耳朵倒没事,还可以听听。这样听她们弹,有时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唉,觉得就跟自己当年似的。”接着又侧耳听了一下说,“可能是井筒家的阿文姑娘。弹得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容易听得出来。”

“有弹得好的吗?”

“有个叫阿驹的姑娘,年纪不大,近来弹得很见功夫。”

“嗯。”

“先生您认识她吧?要说好嘛,不过是在咱这山村里说说罢了。”

“不,我不认识。不过,昨晚上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倒是同一趟车。”

“咦,是病好了回来的?”

“看样子不大好。”

“是吗?少爷在东京病了很久,今年夏天驹子姑娘就只好去当艺伎,听说一直汇钱给医院。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个驹子吗?”

“话又说回来,固然是订了婚,也该尽力而为,但这日久天长,可就……”

“你说他们订了婚,真有这回事吗?”

“嗯,听说订了婚。我不大清楚,别人都这么说。”

在温泉旅馆,听按摩女谈艺伎的身世,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料反使人感到意外。驹子为了未婚夫去当艺伎,本来也是极平常的故事,可是,按岛村的心思,却实在难以索解。那也许是同他的道德观念发生抵触的缘故。

他很想再深究一下,可是按摩的竟不再开口了。

即便说,驹子是少爷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那少爷又将不久于人世的话……这一切在岛村的脑海里,不能不浮现出“徒劳”二字。驹子尽她未婚妻的责任也罢,当艺伎挣钱让未婚夫养病也罢,凡此种种,到头来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还想,等见到驹子非兜头再给她一句不可,告诉她这“纯属徒劳”。不过,也不知怎的,由此反而更感到驹子的为人,依然还保持她单纯真率的本色。

这种种假象弄得她麻木不仁,难保不使她走上不顾羞耻的地步。岛村凝神吟味着,按摩女走了之后,仍然躺在那里,直到他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窗户一直敞着。

山谷里天暗得早,日暮生寒。薄明幽暗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山头的积雪,远山的距离仿佛也忽地近多了。

不久,随着山的远近高低不同,一道道皱襞的阴影也愈加浓黑。等到只有峰峦上留下一抹淡淡的残照时,峰巅的积雪之上,已是漫天的晚霞了。

村里的河岸上,滑雪场上,神社里,到处是杉树,憧憧黑影越发分明。

正当岛村陷入空虚和苦闷之中,驹子宛如带着温暖和光明,走了进来。

说是旅馆里在开会,商量接待滑雪旅客的事。驹子是受邀在会后的酒席上陪酒的。一坐进暖笼,便拿手摸着岛村的脸颊说:

“今晚脸色好白,真怪。”

说着,捏着他柔软的脸颊,几乎要掐破似的。

“你真是个傻瓜。”

好像已经有点儿醉了。可是,等散席之后,一来便说:

“不管,再也不管了。头痛,好头痛。啊,好难受呀,难受!”一下子瘫在梳妆台前,顿时脸上醉意朦胧,甚至有些可笑的样子。

“我要喝水,给我水。”

两手捂着脸,也不怕弄坏发髻,径自躺了下去。一会儿,又坐了起来,用雪花膏擦掉脂粉,露出绯红的面颊。驹子自己也乐不可支地笑个不停。倒也出奇,酒反而很快就醒了。她好像挺冷的样子,肩膀直打战。

然后,口气很平和地说起,她因为神经衰弱,八月里整月都闲着,什么事也不做。

“我真担心自己会疯了。好像有什么事老也想不开。究竟有什么可想不开的,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说多可怕。一点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应酬的时候,人还精神些。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饭也吃不大下。老是拿根针,在席子上扎来扎去的,扎个没完。而且,是在那种大热天里。”

“你几月去当艺伎的?”

“六月。要不然,没准儿我这时已经到滨松去了呢。”

“去结婚?”

驹子点了点头。她说,滨松那个人一直缠着她,叫跟他结婚,可驹子压根儿不喜欢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既然不喜欢,还有什么好踌躇的?”

“哪那么简单。”

“对结婚就那么起劲?”

“你讨厌!事情当然不是这样,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事,心里就踏实不下来。”

“嗯。”

“你这人,说话太随便。”

“你同滨松那个人之间,是不是已经有点什么?”

“要是有,何至于这么拿不定主意。”驹子说得很干脆。“不过,他说过,只要我待在这里,他就决不让我同别人结婚,要变着法儿从中作梗。”

“他在滨松那么远,你何苦担这份心。”

驹子沉默半晌,好像身上暖洋洋的,挺惬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还以为是怀了孕呢。嘻嘻,现在想起来真好笑,嘻嘻。”她抿着嘴笑,突然蜷起身子,像孩子似的,两手抓住岛村的衣领。

两道浓密的睫毛合在一起,看着就像是半开半闭的黑眸子。

翌日清晨,岛村醒来时,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支在火盆边上,在旧杂志上随意乱画。

“哎,回不去了呢。方才女用人送火进来,真难为情。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照到纸门上来了。大概昨晚喝醉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点了?”

“都八点了。”

“洗澡去吧?”岛村说着也起来了。

“不去,走廊上会碰到人的。”

等岛村从浴池回来,驹子俨然是个温顺本分的女子,用手巾俏模俏样地包着头,正在勤快地打扫房间。

出于洁癖,她把桌子腿、火盆边,都擦了一遍,拨灰弄火也挺麻利。

岛村把脚伸进暖笼,躺在那儿抽烟。烟灰掉了,驹子用手帕轻轻拾掇起来,然后拿来一个烟灰缸。岛村爽朗地笑了起来。驹子也跟着笑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得成天挨骂。”

“我不是什么也没骂吗?平日就连要洗的脏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家常笑我。生就的脾气。”

“一般常说,只要看一看衣柜,就可以知道女人的脾性如何了。”

朝阳满屋,温暖宜人。驹子一面吃早饭,一面说:

“天气真好。能早些回去练琴多好。这种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日不同。”

说着,仰望一碧到底的蓝天。

远山的积雪如同乳白色的轻烟,笼罩在山巅。

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便说她可以在这里练琴。驹子马上站起来,打电话叫家里把替换的衣服和三弦的曲本送来。

昨天去过的那种人家,居然会有电话?岛村想到这里,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叶子那双眼睛。

“是那姑娘给你送来吗?”

“也许。”

“听说,你同那位少爷订了婚,是吗?”

“哟,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

“你这人真怪。听就听说了呗,昨天怎么没说呢?”可是这次不像昨天白天,驹子只是爽朗地微笑着。

“除非瞧不起你,不然就说不出口。”

“言不由衷。东京人就会说谎,讨厌。”

“你看,我刚开口,你就打岔。”

“谁打岔了!那你真相信了吗?”

“真相信了。”

“又瞎说。你才没当真呢。”

“当然,也确实有点疑惑。可是,人家说你为了未婚夫才去当艺伎的,好赚钱给他治病。”

“真讨厌,说的就跟新派文明戏似的。订婚什么的全是无稽之谈。大概有不少人都那样认为。其实我当艺伎何尝是为了别人?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你净跟我打哑谜。”

“跟你明说吧,师傅未尝没这么想过:我和少爷若能成婚,倒也不错。尽管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从来没提过。不过,师傅的心思,少爷也好,我也好,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可是,我们俩本人也并不怎么的,如此而已。”

“你们算得是青梅竹马喽。”

“就算吧。不过,我们可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我给卖到东京的时候,是他一个人送我上的车。我最早的日记里,一开头记的就是这件事。”

“要是你们两人都住在港口小镇上,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家了。”

“我想不至于吧。”

“是吗?”

“少替别人操心吧。他反正不久于人世了。”

“那你在外头过夜总不大好。”

“你不该说这种话。我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人都快死了,哪儿还管得着!”

岛村无言以对。

可是,驹子仍然只字不提叶子,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再说叶子,即便在火车上,也像个小母亲似的,忘我地照料少爷,把他带了回来。现在,又要给这位也不知是他什么人的驹子,一清早就送替换的衣服来,她心里该做何感想呢?

岛村又像往常那样,冥思遐想起来。

“驹姐,驹姐。”外面传来叶子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澈优美。

“哎,让你受累了。”驹子起身走到隔壁三张席的小房间里。

“阿叶,你来啦。啊哟,全拿来了,多沉啊。”

叶子好像什么也没说便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把第三弦给挑断,换上新弦,定好音。仅这几下,岛村便已听出她琴艺的精湛纯熟。等她打开暖笼上鼓鼓的包袱一看,除了普通的练习曲谱之外,还有二十几本杵家弥七(1)的《文化三弦谱》。岛村颇为意外,拿起来问道:

“你就用这个练琴?”

“可不,这儿又没有师傅,有什么办法。”

“家里不是现成有师傅吗?”

“她中风了。”

“中风了,也可以口授嘛。”

“话也不能说了。左手虽然能动,舞蹈还可以指点一下,弹三弦却叫人听了心烦。”

“谱子看得懂吗?”

“都看得懂。”

“若是一般人倒也罢了,一个艺伎能在偏远的山村里,发愤苦练,乐谱店也准会高兴吧。”

“陪酒时主要是舞蹈,而且,在东京学的,也是舞蹈。三弦只学了点皮毛。忘了也没人指点,只好靠曲谱了。”

“歌曲呢?”

“歌曲可不行。练舞蹈时记得的,还凑合,新曲子是听收音机,要么就是在什么地方听会的,至于好坏,就不知道了。闭门造车,准是怪腔怪调的。再说,在熟人面前,张不开口。若是生人,还敢放开声音唱唱。”说完,不免有些娇羞,然后,仿佛等人唱歌似的,端正姿势,盯着岛村。

岛村不觉为之一震。

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自幼受歌舞伎和日本舞的熏陶,有些长歌的词句还能记得,那也是听会的,自己并没特意去学。提起长歌,便立即联想起舞台上的演出,却无从想象艺伎在酒宴上是怎么唱的。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顶叫人紧张了。”说完,轻轻咬着下唇,把三弦抱在膝上,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本正经翻开曲谱。

“这是今年秋天照谱子练的。”

弹的是出《劝进帐》(2)

蓦地,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一直凉到了丹田,好像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岛村那一片空灵的脑海里,顿时响彻了三弦的琴声。他不是给慑服,而是整个儿给击垮了。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恨之心所涤荡。他瘫在那里,感到惬意,任凭驹子拨动的力,将他冲来荡去,载沉载浮。

一个年近二十的乡下艺伎,三弦的造诣本来不过尔尔,只在酒宴上弹弹罢了,现在听来,竟不亚于在舞台上的演出,岛村心里想,这无非是自己山居生活的感伤罢了。这时,驹子故意照本宣科,说这儿太慢,太麻烦,便跳过一段。可是渐渐地,她简直着了魔似的,声音愈来愈高亢,那弹拨的弦音,不知要激越到什么程度,岛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故意做张做致地枕着胳膊一骨碌躺下了。

直到《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才松了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竟迷恋上我了,也真是可怜。

“这种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日不同。”驹子早晨仰望雪后的晴天,曾经这么说过。其实是空气不同。这里没有剧场的环堵,没有听众的嘈杂,更没有都会的尘嚣。琴声清冷,穿过洁无纤尘的冬日清晨,一直响彻在白雪覆盖的远山之间。

她虽然不自觉,但平时的习惯,一向以山峡这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琴,自然而然练就一手铿锵有力的拨弦功底。她那份孤独,竟遏抑住内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的力。虽说有几分根基,然而,仅凭曲谱来练习复杂的曲子,并能不看谱子弹拨自如,非有顽强的意志,经年累月的努力不可。

驹子的这种生活作为,岛村认为是一种虚无的徒劳,同时也哀怜她做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憧憬。但对驹子自己来说,那正是生存价值的所在,并且凛然洋溢在她的琴声里。

岛村的耳朵分辨不出她纤纤素手弹拨之灵巧,但能咂摸体会那音调中的感情色彩,所以倒正是驹子最相宜的知音。

弹到第三支曲子《都鸟》(3)时,也许是曲调本身柔婉缠绵,岛村的鸡皮疙瘩之感随之消失,只觉得一片温馨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面庞,深感一种体肤之间相亲相近的况味。

细巧挺直的鼻子虽然稍嫌单薄,面颊却鲜艳红嫩,仿佛在悄声低语:我在这儿呢。美丽而柔滑的朱唇,闭拢时润泽有光,而随着歌唱张开来时,又好像立即会合在一起,显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样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梢不上不下,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直线,水灵灵亮晶晶的,带些稚气。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都会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气之所钟,真好像剥去外皮的百合的球根或洋葱一样鲜美细嫩,甚至连脖子都是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净丽。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俨然一副少女的风范,是平时所不见的。

最后,说是再弹一阕新近练的曲子《新曲浦岛》(4),便看着谱子弹了起来。弹完,将拨子挟在弦下,姿势也随即松弛下来。

陡然间,她神态间流露出一种娟媚惑人的风情。

岛村不知说什么才好,驹子也不在乎他怎么评论,纯然一副快活的样子。

“别的艺伎弹三弦,光听声音,你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分得清啦,统共也不到二十个人。尤其弹情歌小调,最能显出各人的特性来。”

说着又捡起三弦,挪了挪弯着的那只右腿,把琴筒搁在腿肚上,跪坐在左腿上,身子倾向右侧。

“小时候是这么学的。”眼睛乜斜着琴柄说,“黑——发——的……”一边学孩子的口吻唱着,一边绷绷地拨着弦。

“你的启蒙曲子是《黑发》(5)吗?”

“嗯——”驹子像孩子似的摇着脑袋。

从那以后,驹子留下来过夜,不再赶着天亮前回去了。

旅馆里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常在走廊里,老远就喊她“驹姑娘——”,把尾音挑得老高。有时驹子把她抱到暖笼里,一心一意地逗她玩,将近中午的时候再领她去洗澡。

洗完澡,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伎,便挑高了尾音喊‘驹姑娘’。照片和画片上,凡是有梳日本发髻的,她都叫‘驹姑娘’。我喜欢小孩子,所以她跟我熟。小君,到驹姑娘家玩去,好吗?”说着站了起来,却又在廊子上的一把藤椅上悠闲自在地坐下来。

“东京人好性急。已经滑开雪了。”

这个房间居高临下,方向朝南,望得见侧面山脚下的那片滑雪场。

岛村坐在暖笼里,回头望去,山坡上的积雪斑驳不匀。五六个穿黑色滑雪装的人,一直在山下的田里滑来滑去。层层梯田,田埂还露出在雪地上,坡度也不大,看来也没多大意思。

“好像是些学生。今儿是星期天吗?那样滑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姿势倒挺好。”驹子一人自言自语,“他们说,在滑雪场上,要是艺伎跟人打招呼,客人就会惊叫起来‘噢,是你呀!’因为滑雪把脸都晒黑了,认不出来。可晚上总是搽上胭脂抹上粉的。”

“也是穿滑雪装吗?”

“穿雪裤。啊,真讨厌,烦死了。又快到这个季节了,每到这个时候,饭局一完,就说什么明儿个滑雪场上见,今年真不想滑了。回见了。来,小君,咱们走吧。今儿晚上要下雪。下雪前,晚上特别冷。”

驹子走后,岛村坐在方才她坐过的那把藤椅上,看见驹子牵着小君的手,在滑雪场尽头的山坡上,正往家走。

天上云起,层峦叠嶂中,有的遮着云影,有的浴着阳光。光与影,时刻变幻不定,景物凄清。不大会儿,滑雪场上也一片凝阴。俯视窗下,篱笆上像胶冻似的结着一条条霜柱,上面的菊花已经枯萎。檐头落水管里,化雪的滴沥声响个不停。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飘洒了一阵雪珠之后,竟下起雨来了。

回家的前夜,月华如练,入夜深宵,寒气凛冽。那晚岛村又把驹子叫来,将近十一点时,她说要出去散步,怎么劝也不肯听。硬是把岛村拖出暖笼,勉强他陪她出去。

路上结了冰。村子沉睡在严寒之中。驹子撩起下摆,掖在腰带里。月光晶莹澄澈,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

“咱们走到车站去。”驹子说。

“你疯啦?来回快八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吗?我想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膀到两腿都冻麻了。

回到房间,驹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两手深深插进暖笼里,垂头丧气,一反往常,连澡也不去洗了。

暖笼上蒙的被子原样不动,盖被就铺在下面,褥子靠脚的一头挨着地炉边儿,只铺了一个被窝。驹子从一旁向暖笼里取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想回去。”

“胡说。”

“别管我,你去睡吧。我只想这么待会儿。”

“干吗要回去?”

“不回去,我在这儿待到天亮。”

“好没意思。不要闹别扭嘛。”

“没闹别扭。谁闹别扭了。”

“那你——”

“嗯,身上怪难受的。”

“我当是什么呢,这点事,有什么关系。”岛村笑了起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讨厌。”

“再说,你也胡来。还出去那么乱跑一通。”

“我要回去了。”

“何苦呢。”

“真难过。唉,你还是回东京吧。难过得很。”驹子把脸悄悄伏在暖笼上。

她说难过,难道是怕对一个旅客过分痴情而感到惴惴不安?抑或是面对此情此景,强忍一腔怨绪而无法排遣?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到了这种地步吗?岛村默然半晌。

“你回去吧。”

“原想明天就回去的。”

“咦,为什么回去?”驹子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来。

“不论待多久,你的事,我不终究是无能为力吗?”

她茫然望着岛村,突然激动地说:

“这可不好,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说着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搂住岛村的脖子,狂乱不堪。

“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话。起来,你倒是起来呀。”嘴里这么说着,自己竟先倒了下去,狂乱之下连自己身子不舒服都忘了。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温润的眸子。

“说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着,拾起掉下来的头发。

岛村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动身,正在换衣服时,旅馆账房把驹子悄悄叫到走廊。听见驹子回答说:“好吧,就照十一个钟点结算吧。”也许账房认为十六七个钟点未免太长了。

一看账单才明白,早晨五点回去,就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都照钟点计算。

驹子穿了外套,又围了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

离开车还早,为了消磨时间,去买了些咸菜和蘑菇罐头等土特产,结果还有二十多分钟。于是,在地势稍高的站前广场上一面溜达,一面打量周围的景色,心想,这儿可真是雪山环抱,地带狭窄。驹子那头过于浓黑的美发,在这幽阴萧索的山峡里,反显得很凄凉。

远处,河流下游的山腰上,不知为什么,有一处照着一抹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化掉不少了。”

“可是,只要下上两天雪,马上能积到六尺深。如果连着下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能给埋进雪里。走路时,要是想着你什么的,脖子会碰到电线给剐破。”

“真能积得那么厚吗?”

“就在前面镇上这所中学里,听说下大雪的早晨,有的学生从二楼宿舍的窗口赤膊跳进雪里,身子一直沉到雪下面,看不见影。就像游泳似的,在雪里划着走。你瞧,那边就有一辆扫雪车。”

“我倒很想来赏赏雪,不过,正月里恐怕旅馆挺挤的吧。火车会不会给雪崩埋住呢?”

“你这人好阔气。一向都这么过日子的吗?”驹子望着岛村又说,“你怎么不留胡子?”

“哦,正打算留呢。”说着,用手摸着刚刮得青乎乎的下巴。嘴角旁一条蛮漂亮的皱纹,给他线条柔软的面颊,平添一些刚毅之气。心想,或许驹子喜欢的就是这个。

“你呢,每次洗掉脂粉,就像刚刮过脸一样。”

“乌鸦叫得真难听。这是在哪儿叫呢?好冷呀。”驹子仰头望着天空,胳膊抱着前胸。

“到候车室里烤烤火吧?”

这时,叶子穿着雪裤,从那边小巷里拐出来,慌慌张张朝停车场的这条大路跑来。

“哎呀,阿驹!行男他……阿驹!”叶子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小孩子受惊之后缠住母亲似的,抓住驹子的肩头说,“快回去,他样子不大对,赶快!”

驹子闭起眼睛,像是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脸色刷白。想不到,她竟断然地摇了摇头说:

“我在送客,不能回去。”

岛村吃了一惊。

“送什么呢,不必了。”

“那不成。我哪知道你下次还来不来。”

“来的,还会来的。”

叶子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只着急地说:

“方才打电话到旅馆,说你在车站,我就赶了来。行男他在叫你呢。”说着伸手去拉驹子。驹子先是忍着,突然挣脱她说:

“我不去。”

这一挣扎,驹子自己倒趔趄了二三步。接着打了一下呃,仿佛要吐,又没吐出什么来。眼圈湿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驹子。神情认真到极点,看不出是愤怒、惊愕,还是悲哀,毫无表情,简直像副面具。

她又这样转过脸来,一把抓起岛村的手说:

“对不起,请叫她回去吧,叫她回去吧。好吗?”叶子只顾用尖俏的嗓音央求着不撒手。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答应说。

“快回去呀,傻瓜!”

“要你多什么嘴!”驹子冲着岛村说,一面伸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的指尖叫叶子使劲握得发麻,他指着站前的汽车说:

“我马上叫那辆车送她回去。你就先走一步吧,好吗?在这儿,这样子,人家都看着呢。”

叶子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快些,快些呀!”说完,转身就跑,动作之快,简直令人不能置信。目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心里不禁掠过一个此刻所不应有的疑窦:为什么这姑娘的神情老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那美得几近悲凉的声音,仿佛雪山上就会传来回声似的,依旧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你到哪儿去?”驹子见岛村要去找司机,一把拉住他说,“不行,我不回去!”

陡然间,岛村从生理上对驹子感到厌恶。

“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可是,那位少爷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他想见你一面,才打发人来叫你的。你该乖乖地回去。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说话之间,万一他断了气怎么办?不要意气用事了,索性让一切都付之流水吧。”

“不,你误会了。”

“你给卖到东京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一本日记上,一开头写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他临终的时候,你能忍心不回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上,你应当把自己写进去。”

“不,我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

这话听来,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简直迷惑不解了。

“日记已经记不下去了。我要烧掉它。”驹子嗫嚅着,不知怎的又绯红了脸,“你这人很厚道,对吗?你要是厚道人,把日记全给你都行。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觉得你为人很厚道。”

岛村无端地很受感动。忽然觉得,的确没有人能像自己这么厚道。于是,也就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没有再开口。

旅馆派驻车站的茶房出来,通知岛村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当地人,穿着灰暗的冬装,默默地上车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吧。”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内,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从火车上望过去,就像穷乡僻壤的水果店里,一枚珍果给遗忘在熏黑的玻璃箱里似的。

火车一开动,候车室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发亮,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忽地一闪,随即消逝了。那是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镜中的模样一样。而在岛村,这是同现实临别之际的色彩。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境上的群山,穿进长长的隧道时,冬天午后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黑暗的地底。而后,这辆旧式火车好像把一层光明的外壳卸脱在隧道里一般,又从重山叠嶂之间,驶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山这边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不久驶出旷野。山顶仿佛雕琢而成,别饶风致。一条美丽的斜线,舒缓地从峰顶一直伸向远处的山脚。月光照着山头。旷野的尽头,唯见天空里淡淡的晚霞,将山的轮廓勾成一圈深蓝色。月色已不那么白,只是淡淡的,却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意态。空中没有鸟雀。山下的田野,横无际涯,向左右伸展开去。快到河岸那里,矗立一所白色的建筑物,大概是水力发电厂。这是寒冬肃杀,日暮黄昏中,窗外所见的最后景象了。

因为暖气的湿热,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汽。窗外飞逝的原野愈来愈暗,车内的乘客映在窗上也半似透明。又是那垂暮景色的镜中游戏。这列客车,跟东海道线上的火车相比,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大概只挂了三四节陈旧褪色的老式车厢。电灯也昏暗无光。

岛村恍如置身于非现实世界,没有时空的概念,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徒然地被运载以去。单调的车轮声,听来像是女人的细语。

这声声细语,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简短,却是她顽强求生的象征,岛村听着感到心酸难过,始终不能忘怀。如今渐渐离她远去,那些话语已成遥远的回响,只不过额外给他增添一缕乡愁旅思而已。

此刻行男也许已经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抵死不肯回去呢?会不会因此没赶上最后再看他一眼?

乘客少得惊人。

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同一个面色红润的姑娘相对而坐,一直不停地聊天。姑娘血色红润得像火一样,滚圆的肩膀上围着黑色的围巾,探着身子,专心听那汉子说话,高兴地应对。两人好像是长途旅行的乘客。

可是,到了丝厂烟囱高耸的车站时,那汉子慌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包,从窗口放到月台上,一面说:

“好吧,要是有缘,后会有期。”跟姑娘道过别便下车走了。

岛村忽然忍不住要落泪,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因此,也就格外加重他幽会归来后的离情别绪。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的陌路人。男的大概是个跑行商之类的。

在东京临动身时,妻子嘱咐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往衣架或墙壁上一挂就不管了。到了这里之后,果然发现旅馆房檐下吊着的灯笼上,钉着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张席的小房间里,衣架上也停着一只身小肚大的飞蛾。

窗上还安着夏天防虫的铁纱。铁纱上也有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像粘在上面似的,一对桧皮色的触角,如同细羽毛一样,伸了出来。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手指那么长。窗外县境上连绵的群山,沐着夕阳,已经染上秋色,而这一点浅绿,反给人死一样的感觉。前翅和后翅重合的地方,绿得特别深。秋风一来,翅膀便如薄纸一般不住地掀动。

不知是不是活的,岛村站起来,隔着铁纱,拿手指去弹,飞蛾没有动。用拳头嘭地一敲,便像树叶似的飘然下坠,落到半途,竟又翩然飞走了。

仔细看去,窗外杉林前,有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梢上流出来的。

有点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盛开在半山腰上。岛村眺望了良久。

从旅馆的浴池出来时,大门口坐着一个摆摊售货的俄国女人。岛村心想,居然跑到这种乡下来了,便过去看了看。卖的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之类的东西。

大约已经四十出头了,满脸是细小的皱纹,看来风尘仆仆。滚粗的脖颈,露出来的部分倒还白白嫩嫩的。

“你从哪儿来的?”岛村问。

“从哪儿来的?我,从哪儿来的?”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像在思索的样子。

裙子像块脏布似的裹在身上,已经没有西装的样子了,大概在日本待了很久,背起大包袱径自走了。不过,脚上倒还穿着皮靴。

旅馆老板娘同岛村一起,在门口瞧着俄国女人走后,邀他进了账房。炉边背朝外坐着一个高大丰腴的女人。这时,提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穿的是一件印有家徽的黑礼服。

滑雪场贴的广告照片上,她跟驹子两人并肩而立,穿着陪酒穿的和服,套着雪裤,脚上踩着滑雪板。所以,岛村还记得她。她体态丰满,仪表大方,只是韶华将逝。

旅馆老板把火筷子架在地炉上,烤着椭圆形的大馒头。

“这馒头,您来一个怎么样?是人家送的,尝尝看。”

“方才那位已经洗手不干了?”

“可不是。”

“她蛮不错的嘛。”

“年限到了,是来辞行的。原先倒很走红。”

岛村吹着馒头上的热气,咬了一口,硬皮上有股陈馒头味,带点酸。

窗外,夕阳照在又红又熟的柿子上,光线一直射到悬在地炉上面吊钩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奇地望着山坡。一个老太婆背着草,草竟有她人两个高,而且穗也很长。

“不,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吗?”

“那次铁路局在这里举办温泉展览会,盖了一间不知是休息室还是茶室,屋顶葺的就是这儿的茅草。后来听说,有位东京人,把那间茶室原封不动,整座买走了。”

“是茅草。”岛村自言自语又说了一句,“那么山上开的就是茅草花了。我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刚下火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山上的这些白花。近山顶的那一段陡坡上,开了好大一片,闪着银色的光辉,宛如洒满山坡的秋阳,岛村的情绪大受感染,不由得为之一叹。当时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然而,近看茅草萋萋,远望是令人感伤的山花,两种感受迥然不同。大捆大捆的茅草,把一个个背草的女人完全给遮住了,草碰在山路两旁的石崖上,一路上沙沙作响。草穗也硕大得很。

回到屋里,隔壁一间点着十烛光灯泡的房间,光线幽暗,进去一看,那只个小肚大的蛾子,已把卵产在黑漆衣架上,在那上面爬着。屋檐上的蛾子,吧嗒吧嗒直往灯上撞。

秋虫从白天开始便唧啾不已。

驹子过了一会儿才来。

站在走廊上,面对面地凝目望着岛村。

“你来做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言不由衷。东京人最会撒谎,讨厌。”

驹子坐了下来,用温柔而低回的声调说:

“我可不愿再给你送行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好吧,这次我就悄悄地走吧。”

“那不行。我的意思是不送你到车站了。”

“他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死了。”

“是你来送我的时候吗?”

“我说的是两回事。我万没想到送别会叫人那么难过。”

“嗯。”

“二月十四那天,你干什么去了?净骗人。害我等得好苦。以后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驱鸟节(6),是这一带雪国儿童一年一度的节日。先在十天之前,村里的孩子们便穿上草鞋,把雪踩硬实,然后切成二尺见方的雪砖,一块块垒起来,盖成一座雪堂。这雪堂有一丈六七尺见方,一丈多高。十四日夜里,孩子们把各家各户挂在门口驱邪用的草绳全部搜罗来,堆在雪堂门口,点起熊熊篝火。这一带雪国是二月初一过年的,所以,家家门上的避邪绳还未摘掉。之后,孩子们爬到雪堂顶上,挤来挤去,唱驱鸟歌。唱完便进到雪堂里,点灯守夜,直到天亮。十五日一清早,又爬上雪堂顶,再次唱驱鸟歌。

那时积雪最深,岛村曾同驹子相约,前来观看驱鸟节。

“我二月里回老家去了,连生意都歇了。以为你准来,十四日那天就赶了回来。早知道多服侍几天病人该多好。”

“谁病了?”

“师傅上港口去,得了肺炎。我那时正在老家,拍了电报来,我就赶去服侍。”

“好了吗?”

“没好。”

“那太糟糕了。”岛村又像是对自己爽约表示歉意,又像是对师傅之死表示悲悼。

“哦——”驹子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拿手帕掸着桌子说,“这么多小虫。”

从矮桌上掸下一片小飞虫,落在席子上。有几只飞蛾绕着电灯回旋飞舞。

纱窗外面停着好些种飞蛾,在清明澄澈的月光下,浮出星星点点的黑影。

“胃痛,胃痛得很。”驹子两手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盖上。

敞开的后衣领口,露出搽得雪白的粉颈,霎时落下不少比蚊子还小的飞虫。有的当即死去,不再动弹了。

头颈比去年粗了些,也更为丰腴。已经二十一岁了,岛村心想。

他觉得膝头有些热烘烘、潮乎乎的。

“账房他们贼忒兮兮地笑着说:‘驹姑娘,快到茶花厅去看看吧。’真讨厌,我刚送大姐上火车回来,想舒舒服服睡一觉,说是旅馆里来了电话。我累得要命,真不打算来了。昨晚上喝多了,给大姐饯行来着。在账房那儿,他们光是笑不吭声,原来是你。有一年了吧?你一年来一次,是吗?”

“那馒头我也吃了。”

“是吗?”驹子直起身子,脸颊在岛村膝盖上压过的地方红了一块,那模样突然显得有些稚气。

她说,给那位中年艺伎送行,一送送到下下一站才回来。

“真没意思。从前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现在,越来越自私,都只顾自己。这儿现在也变得相当厉害。脾气合不来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菊勇姐这一走,我就孤单得很了。本来什么事都听她的,生意上也数她走红,从没少于六百枝香(7)的,家里拿她当宝贝呢。”

听说菊勇年限满了,要回老家去,是结婚呢,还是继续在这一行里混呢?岛村这样问道。

“说起来大姐也怪可怜的。原先嫁人不成,才到这儿来的。”说到这里,驹子有些吞吞吐吐,犹豫了一阵,望着月光朗照下的梯田说:

“那边半山腰上,有座新盖的房子不是?”

“那家叫菊村的小饭馆吧?”

“嗯。大姐本来要到那家铺子去的,想不到她自作自受,竟吹掉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家特意为她盖起的房子,临要搬进去的时候,竟把人给甩了。因为她另有相好的,打算跟那人结婚,结果反受了骗。人一着了迷,真会那样子吗?对方逃走了,她可没脸再跟原先那位破镜重圆,去要人家那个铺子。再说,丢人现眼的,也没法儿在这儿混下去了。只好到别处去重打鼓另开张。想想也怪可怜的。我们虽然不大清楚,反正有过不少人。”

“跟她相好的男人吧?能有五个吗?”

“也许吧。”驹子抿嘴一笑,扭过头去说,“大姐其实是个感情挺脆弱的人。一个可怜虫。”

“那也由不得人呀。”

“那可不见得。相好一阵,又能怎样?”她低着头,用簪子搔着头皮说,“今儿个去送行,心里难受极了。”

“那么,给她盖的那个饭馆呢?”

“那人的太太来掌管了。”

“他太太来开饭馆,倒有意思。”

“本来什么都齐全了,就等着开张了。要不,怎么办?他太太便带着孩子全搬了来。”

“那他家里呢?”

“听说只留一个婆婆在家。男的虽然是乡下人出身,却很好此道。人倒怪风趣的。”

“哦,是个浪荡子。年纪不小了吧?”

“还年轻呢。刚三十二三吧?”

“嗯?那么说,姨太太反比自己太太年纪还大?”

“是同年,都是二十七。”

“‘菊村’大概就是取菊勇的菊字吧?结果却由他太太来掌管。”

“招牌既然打了出去,想必也不便再改了。”

岛村把衣领往上掖了掖,驹子起来去关上窗,一面说:

“大姐她也知道你。今儿还告诉我,说你来了。”

“我在账房里碰见她来辞行的。”

“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情?”驹子把刚关上的窗子刷地又打开,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隔了一会儿,岛村说:

“这里的星星跟东京的不一样。好像浮在天上似的。”

“因为有月亮,要不然也不这样。今年的雪好大哟。”

“听说火车时常不通,是吗?”

“嗯,简直吓人。汽车也比往年迟了一个月,到今年五月才通车。滑雪场上不是有个小卖店吗?雪崩把二楼屋顶给压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声音不对劲儿,以为是厨房里的老鼠在作怪。去厨房看了看,没什么事,上楼一看,到处是雪。挡雨板什么的,全给风雪卷走了。虽然只是山表皮上一层雪崩,广播里却大肆宣传,吓得大家都不敢来滑雪了。今年我也不打算滑了,去年年底把一副滑雪板都送了人。虽然如此,我依旧去滑了两三次。你看我变样没有?”

“师傅死后,你这一向怎么过的呢?”

“少替别人操心吧。二月里,我可是准时在这儿等你来着。”

“既然回到港口,来信告诉我一声不就得了?”

“我才不呢。那么可怜巴巴的,我不干。叫你太太看见也没要紧的信,写它干什么呢!多可怜!因为有所顾忌而言不由衷,何苦呢!”

驹子的口气很急,连珠炮似的数落了一顿。岛村点了点头。

“你别坐在虫子堆里,把灯关了就好了。”

月光朗澈,几乎连她耳朵的轮廓都凹凸分明。一直照进屋内,把席子照得冷森森、青幽幽的。

驹子双唇柔滑细腻,像水蛭的轮环一样美丽。

“不,让我回去。”

“还是那个样子。”岛村凑过去看,头向后仰,颧骨略高的小圆脸,那样子带点滑稽相。

“别人都说,我还是十七岁刚到这儿时的模样,一点没变。本来么,生活也一直是老样子。”

脸蛋儿红彤彤的,依然像北方少女那样。月光下,艺伎风情的肌肤,发出贝壳似的光泽。

“不过,这儿的家变了,你知道吗?”

“师傅死了,是吗?你已经不住在那间蚕房了吧?现在的屋子该是名副其实的住处喽?”

“名副其实的住处?可不是。是爿杂货店,卖些点心和香烟。店里就我一个人张罗。这回是受雇于人,所以,夜里太晚了,要看书就自己点蜡烛。”

岛村抱着胳膊笑了。

“因为装了电表,不好浪费人家的电。”

“哦,是这样。”

“可是这家人待我相当好。以至有时想,这叫给人做工呢。小孩子哭了,老板娘怕吵我,便把孩子背出去。我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只是床铺铺得不大平整,挺别扭的。每次回去晚了,他们便把被窝给我铺好。不是褥子铺得歪歪扭扭的,就是床单皱皱巴巴的。看着心里怪难受的。可是,又不好意思重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该领这个情才是。”

“你要是成了家,准是劳碌命。”

“谁说不是呢。生就的脾气。家里有四个孩子,简直乱成一团。整天跟在他们后面收拾个没完,明知收拾好了,又会给弄得乱七八糟的,可心里老惦着,丢不开手。只要环境许可,我总想把生活弄得干净舒服些。”

“这倒是。”

“你懂我的心思吗?”

“当然懂呀。”

“既然懂,那你说说看。说吧,你倒是说呀。”驹子突然声音急切,逼着他说。

“你瞧,说不上来了吧?净骗人。你生活那么阔绰,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你哪儿会懂我的心思呢。”

接着又低声说:

“真叫人伤心。我是个傻瓜。你明儿就回去吧。”

“你这么个追问法,哪能一下子说明白呢。”

“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你就是这点不好。”说着,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不作声了。那神气,仿佛知道岛村会体谅自己似的。

“一年来一次就行,以后你还得来。至少我在这里期间,你每年一定来一次,好吗?”

她说,她受雇的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去的时候,万没想到还要出来做这种营生,临走连滑雪板都送人了。要说成绩,倒是把烟戒掉了。”

“对了,你从前烟抽得很厉害。”

“可不。陪酒的时候,常把客人送的香烟偷偷拢进袖子里,回去一抖落,有时能有好几支呢。”

“不过,四年是够长的了。”

“转眼就会过去的。”

“你身上好暖和。”趁驹子挨了过来,岛村就势把她抱了起来。

“暖和也是天生的。”

“早晚已经冷了吧。”

“我来这里都五年了。刚来时,一想到要住在这种地方,心里就有些发慌。尤其没通火车之前,真是冷清极了。从你第一次来,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不到三年工夫,来了三次,每一次来,驹子的境遇都有一次变化,岛村心里这样寻思着。

忽然,几只纺织娘叫了起来。

“真讨厌。”驹子从他膝上站了起来。

吹了一阵北风,纱窗上的蛾子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已知道,看来像是微微睁开的黑眸子,其实是浓密的睫毛合着的缘故,可他仍凑上去看了看。

“烟戒了,人倒胖了。”

肚皮上的脂肪,确实是厚了些。

本来分开后难以捉摸的种种,两人一旦挨在一起,顿时又恢复往日的亲密。

驹子把手轻轻放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人的怪癖吧?光摸一边。”

“哎哟,真讨厌!胡说八道的,你这人讨厌死了。”驹子忽地变了脸。岛村想起来,是这么回事。

“下次叫他两边匀着些。”

“匀着些?叫他匀着些?”驹子温柔地把脸凑了过来。

这间屋子在二楼上,听得见癞蛤蟆在旅馆四周叫。而且,不止一只,好像有两三只在爬,叫了好一阵。

从旅馆的浴池上来后,驹子用平静的语调又坦然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刚到这里接受身体检查时,以为同雏妓一样,衣服只脱了上半身,被人取笑了一番,为此还哭了起来。她甚至连这些枝节都告诉了岛村。凡岛村问的,她全都回答。

“我那个非常准,每月都提前两天。”

“陪酒时没什么不方便吧?”

“嗯。怎么这些事你也懂?”

每天都到有名的热温泉里舒筋活血,去新老两家旅馆应酬陪酒,还要走上八里多路,以及很少熬夜的山居生活,使她长得体态丰满而结实,身腰却又像一般艺伎那么婀娜。正看纤瘦苗条,侧看则很厚实。她之所以能把岛村大老远地吸引过来,自有其惹人爱怜之处。

“像我这种人难道不能生孩子吗?”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的意思是,只与一个人交往,岂不如同夫妻一样。

驹子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岛村还是头一次听说。她说从十七岁那年起,已经有了五年关系。岛村一直觉得奇怪,驹子会那么无知而又不知戒备,现在才明白个中缘由。

她说,还在当雏妓的时候,给她赎身的那个人去世了,后来,她刚回到港口,这个人就马上提出愿意照顾她。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驹子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讨厌那人,感情上始终不能融洽。

“既然相处了五年,那人也算是好的了。”

“我有过两次机会,可以跟他分手。一次是来这儿当艺伎,还有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家来的时候。不过,我这人心太软,真的,心太软。”

驹子说,那人现在住在港口那边。因为把她留在镇上,有所不便,所以趁师傅回乡,便把她托付给师傅。他为人虽然厚道,驹子却一次都没许身给他,想想怪不忍心的。因为年纪相差挺大,他偶尔才到这里来一趟。

“怎么才能跟他一刀两断呢?我常常想,索性就放荡一下。我真这么想过。”

“放荡可不好。”

“要放荡,我也办不到。天性如此,做不出这种事。我对自己的身子是很爱惜的。只要自己舍得干,四年的期限,就可以缩短到二年,可我从不胡来。反正身体要紧。要是勉强自己去做,那能赚不少钱哩。因为我们是算年限的,只要老板不吃亏就行。借的本金每月合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再加上自己的伙食钱,这些钱一算就清楚了。这之外用不着勉强自己多做。有的饭局太麻烦,要是不愿意,干脆就回掉,赶紧回家,除非是熟客指名点我,要不然,旅馆里也不会夜里大老晚地打电话来。不过,说到奢侈,那是没个止境的,我反正随便挣一点,能够对付过去就行了。我借的本钱,已经还掉一大半了。还不到一年的工夫。话又说回来,每个月的零用,加上别的花销,怎么也得三十块钱。”

她说,一个月只要能赚上一百元就够了。上个月,做得最少的人,也有三百支香,合六十块钱。而驹子出去陪酒,有九十几次,是赚得最多的。每一次饭局,自己可拿一支香,老板虽然吃些亏,但水涨船高,赚得还是不少。至于债台高筑、延长年限的人,这个温泉村里倒一个也没有。

第二天清晨,驹子依旧起得很早。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插花师傅打扫这间屋子,于是就醒了。”

搬到窗口的梳妆台,镜子上映着漫山红叶的冈峦。镜中的秋阳,明光闪亮。

糖果店的女孩把驹子的替换衣服送了来。

隔着纸拉门喊“驹姐”的,已不是那个声音清澈得近乎悲凉的叶子。

“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驹子睃了岛村一眼。

“天天上坟去。你瞧,滑雪场下面,有块荞麦田吧?开白花的那片地。靠左边有座坟墓,看见没有?”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散步去了。

有个小女孩穿着簇新的红法兰绒雪裤,正在房檐下白粉墙旁拍皮球,完全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房屋大多古色古香,令人以为是封建诸侯驻跸的遗迹。房檐很深。楼上的纸窗只有一尺来高,而且很窄。檐头上挂着茅草帘子。

土坡上种了一道丝芒当篱笆,正盛开着浅黄色的小花。株株细叶,披散开来,美如喷泉。

路旁向阳的地方,在席子上打豆子的,恰是叶子。

一粒粒红小豆亮晶晶的,从干豆荚里迸出来。

叶子穿着雪裤,头上包着头巾,也许是没看见岛村,叉开腿,一边打小豆,一边用她那清澈得几近悲凉、好似要发出回声一样的声音唱着歌:

蝴蝶,蜻蜓,蟋蟀哟,

正在那个山上叫,

金琵琶,金钟儿,

还有那个纺织娘。

有一首歌谣唱道:飞飞飞,一飞飞出杉树林,晚风里,乌鸦的个儿真叫大。从窗口俯视下面的杉树林,今天仍有成群的蜻蜓在盘旋。临近傍晚时分,好像飞得更为迅疾似的。

岛村动身之前,在火车站的小卖店里,买了一本新出版的关于这一带的登山指南。他一口气看下去,上面写着:从旅馆这间屋子眺望县境上的群山,其中一座山峰的附近,有一条小径穿过美丽的池沼。沼地上的各种高山植物,百花盛开;到了夏天,红蜻蜓悠闲自在地飞舞,会停在你的帽子上、手上,甚至眼镜框上,比起城里受人追捕的蜻蜓,真有天壤之别。

可是,眼前这群蜻蜓,好像被什么东西追逐似的。仿佛急于趁日落黄昏之前飞走,免得被杉林的幽暗吞没掉。

远山沐浴着夕阳,从峰顶往下,红叶红得越发鲜明。

“人真是脆弱啊。听说从头到脚都摔得粉碎了。要是熊什么的,从再高的岩石上摔下来,身上也不会伤着哪儿。”岛村想起驹子早晨说的这些话。当时她一面指着那座山,一面说那儿又有人遇难的事。

倘若能像熊那样,有一身又硬又厚的皮毛,人的官能准是另一番样子了。可是人却喜爱彼此柔滑细嫩的肌肤。岛村远眺夕阳下的山峦,想着想着竟自伤感起来,对人的肌肤油然生起一缕缱绻之情。

“蝴蝶,蜻蜓,蟋蟀哟……”一个艺伎在提前开的晚饭桌上,弹着蹩脚的三弦,唱着这首歌谣。

登山指南上只简单地载明路线、日程、住宿和费用等项,这反倒使岛村可以海阔天空去遐想。他最初认识驹子,是在残雪中新绿已萌的山谷中漫游之后,来到这座温泉村的时候。如今又是秋天登山时节,望着自己屐痕处处的山岭,对群山不禁又心向往之。终日无所事事的他,在疏散无为中,偏要千辛万苦去登山,岂不是纯属徒劳吗?可是,也唯其如此,其中才有一种超乎现实的魅力。

离别之后,会时时思念驹子,可是一旦到了她身旁,也不知是心里泰然呢,还是对她的肉体过于亲近的缘故,觉得对人的肌肤的渴念和对山的向往,恍如同为梦幻。也许是昨晚驹子刚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寂静中,独自枯坐,只好心里盼着驹子能不招自来。一群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年轻活泼,嬉闹之声不绝于耳,听着听着竟睡意蒙眬起来,岛村便早早睡下了。

不大会儿工夫,好像下了一阵秋雨。

第二天早晨醒来,驹子已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看书,穿了一套绸料的家常衣服。

“醒了吗?”她轻轻地问,转过脸来看着岛村。

“怎么回事?”

“你醒了吗?”

岛村疑心她是在自己睡着后来过的夜,便看了看铺盖。一面拿起枕边的表,才六点半。

“这么早。”

“可是,女用人早就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着热气,全然是清晨的景象。

“起来吧。”驹子站起来,坐到岛村的枕边。那举止俨然是居家女子的模样。岛村伸了个懒腰,顺手握住驹子放在膝上的手,摸着她小指上弹三弦起的老茧。

“还困着呢。天不是刚亮吗?”

“一个人睡得好吗?”

“嗯。”

“你到底还是没留胡子。”

“对了,上次临走时,你提过这话,要我把胡子留起来。”

“忘了就算了。你倒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青乎乎的。”

“你不也是吗,一洗掉脂粉,就像刚刮过脸一样。”

“脸上好像胖了一点。白白净净的,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挺别扭的。圆乎乎的。”

“圆活一些还不好。”

“才靠不住呢。”

“真讨厌,你一直盯着我看吗?”

“正是。”驹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连她的小手指在岛村手里也抽紧了起来。

“方才我躲进壁橱里,女用人一点儿没发现。”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就是方才呀!女用人来添火的时候。”

驹子想起来竟又笑个没完。但突然脸红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好像为了掩饰一下,掀起被角扇着,一面说:

“起来吧,你起来呀!”

“好冷。”岛村抱紧了被子。

“旅馆里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知道。我是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杉树林那边爬上来的。”

“那里有路吗?”

“没有路,但很近。”

岛村吃惊地望着驹子。

“谁都不知道我来。厨房里虽有动静,大门却还关着。”

“你又这么早起来。”

“昨晚没睡着。”

“下了一阵雨,你知道吗?”

“是吗?难怪那边的山白竹湿淋淋的,我说呢。我该回去了,你再睡一会儿,你睡吧。”

“我也要起来了。”岛村拉着她的手,一使劲出了被窝。到窗口向下望了望她爬上来的地方。那一带灌木丛生,山竹茂盛。和杉树林相接的小山腰上,恰好在旅馆的窗下,是一片田地,种着萝卜、番薯、大葱和芋艿一类家常蔬菜,在朝阳的辉映下,菜叶的颜色各色各样,他好像是头一次看到似的。

去浴室的走廊上,茶房正在喂泉水池里的红鲤。

“大概是天冷的缘故,不好好吃食呢。”茶房对岛村说。于是看了一回浮在水面上的鱼饵,那是把蚕蛹晒干捣碎做成的。

驹子一身干净相,坐在那里,对洗澡回来的岛村说:

“这么清静的地方,做做针线才好呢。”

房间刚打扫过,秋日的晨曦一直照到半新不旧的席子上。

“你还会做针线?”

“你太瞧不起人了。姐妹当中,数我顶辛苦了。回想起来,我刚长大的时候,好像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忽又放开声音说:

“方才女用人挺奇怪的样子,问我:‘驹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我又不能两次三番地往壁橱里躲,真难为情。我该回去了。忙着呢。既然没睡好,想洗洗头发。早晨要不早点洗,等到头发干了,再到梳头师傅那儿去梳头,就怕赶不上中午的饭局了。这里也有宴会,昨天晚上才通知我的。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别处,这里来不了了。今儿个是星期六,忙得很。不能来玩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驹子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临了,她又不打算洗头了,便邀岛村到后院去。方才大概是从这里悄悄上来的,廊子下面放着驹子的一双湿木屐和布袜子。

方才她爬上来时穿过的那片山白竹,看样子过不去。便顺着田边,往有水声的地方下去,河岸是道悬崖峭壁,栗子树上传来孩子的声音。脚下的草丛里,落下好几个毛栗子。驹子用木屐踩破,剥开外壳,里面的栗子还很小。

对岸的陡坡上,一片茅草正在抽穗,迎风款摆,闪着耀眼的银光。虽说是片耀眼的银色,却恰如飘忽在秋空里透明的幻境一般。

“到那边去看看吧,能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呢。”

驹子倏地挺直身子,面对面地瞪了岛村一眼,冷不防把一把栗子扔到他的脸上说:

“你拿我寻开心是吗?”

岛村躲避不及,给噼里啪啦打在额上,痛得很。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去看他的坟?”

“何必这么当真呢。”

“对我来说,那是正正经经的事,才不像你,闲得没事干。”

“谁闲得没事干了?”他软弱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你提什么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他不是我的未婚夫吗?难道你忘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未尝没这么想过:我和少爷若能成婚,倒也不错。尽管她心里那么想,嘴上可从来没提过。不过,师傅的心思,少爷也好,我也好,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可是,我们俩本人也并不怎么的。我们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是他一个人送我上的车。”

他记得驹子这么说过。

那人病危的时候,她是在岛村这里过的夜。

“我爱怎么地就怎么地,人都快死了,哪儿还管得了这些。”她甚至无所顾忌地说过这种话。

何况就在驹子送岛村去车站时,叶子来接她,说病人情况不妙,但她死活不肯回去,结果似乎临终也未能见上一面。这就使岛村心里更加忘不了那个叫行男的人。

驹子一向避免提起行男。虽说不是未婚夫,可正是为了挣钱给他治病,才沦落风尘,当了艺伎的。所以在她,自是“正正经经的事”,却是错不了的。

见岛村挨了栗子竟没生气,驹子一下子怔住了,顿时软了下来,攀住岛村说:

“噢,你真是个老实人。有点不高兴了吧?”

“孩子在树上看着呢。”

“我真弄不懂,东京人太复杂了。是不是周围乱糟糟的,便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了呢?”

“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了。”

“将来怕是连命也不在乎了。去看看坟吧。”

“好吧。”

“你瞧你。哪儿有什么诚心想去看坟呢。”

“是你自己不情愿嘛。”

“我从来没去过,所以,不免感到别扭。真的,一次也没去过。现在师傅也葬在一起,我觉得挺对不起师傅的,可是事到如今,反而更不便去了。倒显得假模假样的。”

“你这人才叫复杂呢。”

“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你没把态度说清楚,至少死后该有个明白交代啊。”

杉林里宁静得仿佛滴得下冷水珠来。走出林外,顺着滑雪场下面的铁路过去便是墓地。在田畦稍高的一角,竖着十来块墓碑和一尊地藏王。光秃秃的,挺寒酸,连花也没有。

可是,从地藏王后面的矮树丛里,忽然露出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的表情竟那么一本正经,像戴着面具似的,眼光灼灼的,尖利地朝这边扫过来。岛村向她点头略施一礼,随即站住了。

“阿叶,好早哇。我上梳头师傅那儿……”驹子刚说到这里,猛地刮来一阵黑风,几乎要把人刮跑似的,她和岛村不由得缩了起来。

一列货车从身旁隆隆驶过。

“姐姐!”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传来一声呼喊。一个少年从黑色的货车门边,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着。

依然是在雪地信号所前,呼唤站长的那个声音。简直美得几近悲凉,仿佛是在呼唤已经渐渐远去、听不见声音的船上人。

货车过后,如同揭下了遮眼布,铁路那一边的荞麦花,灿然入目。红红的荞麦秆,花开得崭齐,显得十分幽丽。

两人无意中遇见叶子,竟没去注意开来的火车,而货车一过,方才尴尬的场面,也给一带而去,烟消云散了。

而后,车轮的声响消散了,叶子的声音似乎依旧在回荡,像是纯洁的爱情发出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说:

“弟弟在车上,要不要去车站看看呢?”

“火车是不会在站上尽等着你呀。”驹子笑了。

“倒也是。”

“我可不是来给行男上坟的。”

叶子点了点头,犹疑了一阵,在墓前蹲下来,双手合十。

驹子仍然站着不动。

岛村转眼去看地藏王。石像三面都雕着狭长的脸,除了胸前一双手合十之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该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了这么一句,便顺着田埂朝村子走去。

在树干之间,一层一层绑上几根竹竿或木棍,像晾衣竿似的,挂上要晒干的稻子,当地叫“禾台”,看上去就像一道高高的稻草屏风。——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就有农民在搭这种禾台。

穿雪裤的姑娘,腰身一扭,便把一捆稻子扔了上去,高高地站在上面的男人,灵巧地接过去,捋齐分好,然后挂在竹竿上。动作熟练而自然,得心应手地重复着。

驹子像估量什么珍贵物品似的,把挂在禾台上的稻穗,托在手心上掂了掂,说:

“这稻子多好,这么摸摸就叫人喜欢。跟去年可大不一样。”她眯起眼睛,似乎在玩味由稻子引起的那份惬意。一群麻雀在禾台上空低低地穿行飞掠。

路旁的墙头上还留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钱经公议,定为:每日大洋九角,供给伙食,女工六折。”

叶子家也有禾台,搭在略低于街道的菜地后面。但院子的左面,沿着邻居家的白墙脚,在成排栽的柿子树上,就搭着一个老高的禾台;而菜地和院子交界处,恰好与柿子树之间的禾台形成直角的地方,也搭了一个禾台。稻子下面留出一个进出口,看着就像用稻子搭的草棚似的。地里的大丽花和蔷薇已经凋零,旁边的青芋叶子却很繁茂。隔着禾台,已看不见养着红鲤的莲池。

驹子去年住的那间蚕房,窗子也被遮住了。

叶子好像生气似的,一低头便从稻穗中的缺口走了进去。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岛村望着叶子微微前倾的背影说。

“不见得,”驹子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唉,烦死了。不去梳头了。全怪你多事,搅得她上不成坟。”

“是你自己意气用事,不愿在坟上遇见她。”

“你哪儿懂我的心思。等会儿有空再去洗头。也许会迟一些,反正一定上你那儿去。”

她果然在半夜三点钟的时候来了。

拉门像要给推倒似的,响声把岛村给惊醒了,驹子一下子扑倒在他胸上。

“我说来,就来了不是?你看,我说来,就来了不是?”她大口喘着气,连肚子也跟着一起一伏的。

“你醉得太厉害了。”

“你看,我说来,就来了不是?”

“是啊,你是来了。”

“上这儿来的路,简直看不见,看不见。哦,好难受。”

“亏你还能爬上这个陡坡。”

“管它呢,才不管它呢。”驹子一骨碌往后一仰,压得岛村透不过气来。因突然给她吵醒,人还迷迷糊糊的,刚坐起来,便又躺了下去,脑袋碰到一个滚烫的东西上,便一惊。

“怎么,跟团火似的,傻瓜。”

“是吗?火枕头,会烫伤的哩。”

“真的。”岛村闭上眼睛,那股热气沁入他的脑门,使他感到自己确是活着。驹子呼哧呼哧的,气息那么粗,使他越来越意识到,眼前这一现实。那似乎是种悔恨,但又令人恋恋不舍。此刻他心里很平静,好像在等着什么报复似的。

“我说来,就来了不是?”驹子反复念叨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就该回去了。洗头去。”

于是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水。

“你这个样子,哪能回去呢?”

“我得回去。我有伴儿。洗澡的用具上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去开灯,驹子两手捂着脸,伏在席子上。

“不要嘛。”

驹子身上穿了一件镶黑领的毛料圆袖夹睡衣,花色很鲜艳,腰上系了一条窄腰带,看不见内衣的领襟。一双赤脚,也都泛出了酒意。她蜷缩着身子,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显得怪可爱的。

洗澡用具像是扔进来的,肥皂和梳子之类散在各处。

“帮我剪掉,我带剪刀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按在头发后面说,“本来要在家里剪掉头绳的,手不听使唤。顺便到这里,请你帮着剪一剪。”

岛村把她头发一绺绺分开,剪掉头绳。每剪一处,驹子便摇摇头,把头发抖落下来,人也安静一点。

“这会儿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哟,这么晚了?可别把头发也剪掉呀。”

“系了这么许多。”

岛村手里捏了一绺假发,靠近头皮的地方还有些温热。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陪酒回来之后,就那么躺倒睡着了。事先跟女伴约好的,所以才来叫我。她们这会儿准在想,也不知我到哪儿去了。”

“在等你吗?”

“在公共澡堂里洗呢,一共三个人。本来有六处饭局要应酬,结果只转了四处。下星期赏红叶,又得忙了。好,谢谢。”驹子梳着披散的头发,仰起脸,粲然一笑。

“管它呢,嘻嘻,多好玩。”

接着,无可奈何地捡起假发说:

“不好让人家久等,我该走啦。回来时,我就不过来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可是,她毕竟踩着衣服下摆,踉跄了一下。

早晨七点和半夜三点,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时间里,竟一天两次偷空来看他,岛村觉得很不一般。

旅馆的茶房像过年挂松枝那样,把大门口拿红叶装饰起来,以示欢迎前来赏枫的客人。

在那里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竟是那个临时雇来、自嘲为“候鸟”的茶房。有些人从新绿的初春到漫山红叶的深秋,来这里的山间温泉做生活,冬天则到热海、长冈那一带的伊豆温泉去谋生,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每年并不限于在同一家旅馆干活。一方面卖弄他在繁华的伊豆温泉场的那套经验,同时又专说这一带旅馆待客的坏话。虽然搓手哈腰善于死皮赖脸地拉客,但显得假惺惺的,一副讨好的样子。

“先生,您晓得通草籽吗?您要尝尝,我来给您摘。”他冲着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一面把带着通草籽的蔓藤系在枫树枝上。

枫树枝大概是从山上砍来的,有屋檐那么高。鲜红的色调,使得大门焕然生辉,每片枫叶都大得出奇。

岛村攥了攥冰凉的通草籽,偶然朝账房那边望了一眼,见叶子正坐在地炉边上。

老板娘守着铜壶在温酒。叶子面对着她,老板娘说句什么,叶子便爽快地点一点头。没穿雪裤,也没套和服外褂,只穿了一件像似刚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吗?”岛村若无其事地问茶房。

“是呀,幸好她来,人手不够哩。”

“和你一样吧?”

“哎。不过,乡下姑娘古怪得很。”

叶子好像在厨房里帮忙,从来没上客厅来过。客人一多,厨房里女用人的声音便乱糟糟地响成一片,却听不见叶子的声音。到岛村房里侍候的女用人说,叶子有个习惯,睡觉前洗澡的时候,好在澡堂里唱歌。不过,岛村没听见她唱过。

然而,一想到叶子也在这里,不知怎的,岛村觉得再叫驹子,就不免有所顾忌。驹子虽然对他表示爱恋,岛村自己却感到空虚,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春梦而已。也正因为如此,他好像摸到光滑的肌肤一般,反而感受到驹子身上那股求生的活力。他既哀怜驹子,也哀怜自己。他觉得叶子仿佛有一双慧眼,无意之间能洞察这一切似的。岛村同时又为她所吸引。

岛村即便不叫,驹子也常常会不期而至。

有一次,岛村去溪谷深处看红叶,经过驹子家门前。她听见车声,断定准是岛村,便跑了出来。而他竟头都没有回,事后她曾责备岛村,是个薄情郎。驹子只要应召来旅馆,是不会不去岛村房间的。去洗澡时,也会顺便来一趟。要是有饭局,便提早一个钟点,在岛村这里一直玩到女用人来催她才离开。陪酒时,也时常偷偷溜出来,在他那里对镜匀脸。

“做活去了,要赚钱嘛。走啦,赚钱,赚钱!”说着站起来走了。

装琴拨的口袋呀,和服的外套呀,以及她带来的不论什么东西,总爱留在岛村房里,然后才回去。

“昨晚回去没有开水,就在厨房里凑合着把早晨吃剩的酱汤浇在饭上,就着咸梅子吃的。凉极了。今天早晨也没人叫我。醒来一看,已经十点半了。本来想七点钟起来,结果也没起成。”

她把这类琐事,以及从这家旅馆到那家旅馆,酒宴上的情形,都一一说给岛村听。

“等会儿再来。”喝完水站起来后,却又说,“或许不来了。三十位客人,我们才三个,忙得脱不开身呀。”

可是,过一会儿又来了。

“真受不了。对方有三十个人,我们才三个人。而且,老的老,小的小,就苦了我。客人又小气得很。准是什么旅行团的。三十个人,至少也该叫六个人才行。回头喝它一通,把他们吓一吓再来。”

每天都是这种情景,这样下去怎么了局。驹子似乎也在极力掩饰自己的身心,可是,她那说不出的孤独感,反倒给她平添无限的风情,益发的娇艳。

“走廊走起来要出声音,真难为情。哪怕脚步放得再轻也听得见。走过厨房时,他们常拿我打趣,说:‘驹姑娘,是去茶花厅吧?’我万万没想到会变得这么顾虑重重的。”

“小地方就是多事。”

“现在人家全知道了。”

“那很糟糕。”

“可不是!要是名声稍有不好,在这种小地方就算完了。”随即仰脸微笑着又说,“算了,管它呢。我们这种人,到哪儿也能混碗饭吃。”

这种坦率的老实话,使得仰承先人遗产而饱食终日的岛村,大为意外。

“本来嘛,在哪儿还不是一样混饭吃,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她虽然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岛村仍能听到女人的心声。

“得了,甭去想了。能够真心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人才做得到。”驹子微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后衣领敞了开来,露出雪白的肩背,像把展开的扇面。丰盈的肌肉,搽着厚厚的白粉,不知为什么,有点可怜兮兮的,看着既像毛织品,又像是兽类。

“也是因为如今这世道……”岛村嗫嚅道,忽而意识到语意的空洞,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但驹子却单纯地说:

“什么世道还不都一样吗!”

抬起头来,呆呆地又说了一句:

“你这还不知道?”

贴在背上的红衬衣给遮住看不见了。

岛村现在正在翻译保罗·瓦莱里(8)、阿兰(9),以及俄国舞全盛时期法国文人的舞蹈论。打算自费出版少量豪华版。说来这种书对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未必有用,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拿自己的工作来嘲弄自己,恐怕也算是一种自得其乐吧。他那可怜的梦幻世界,也许正是从那里幻化出来的。尤其他无须这么急着出来旅行。

他仔细观察了昆虫憋死的惨状。

秋天愈来愈冷,他房里的席子上,每天都有死掉的虫子。硬翅膀的虫子,一翻转来,便再也爬不起来了。而蜂,却是跌跌爬爬,爬爬跌跌的。看来像是随着季节的推移,而自然地死去,死得静谧安宁。其实走近一看,脚和触须还在抽搐、挣扎。区区小虫,死所竟有八席之大,看来是宽敞有余了。

岛村用手去捏起来扔掉,有时会突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几个孩子。

有的蛾子,一直停在纱窗上不动,其实已经死了,像枯叶似的飘落下来。有的是从墙上掉下来的。岛村捡起来一看,心想,为什么长得这样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卸掉,虫声寂然不闻。

县境上的群山,红得越发浓重,夕照之下,宛如冰冷的矿石,发出黯然的光彩。旅馆里挤满观赏红叶的游客。

“今儿个大约来不成了。本地人要举行宴会。”那天晚上驹子到岛村房里来时说。不大一会儿,从大厅里传来鼓声,夹带着女人的尖声高叫。正闹成一片时,出乎意外地近旁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问:

“有人吗?有人没有?”是叶子在叫。

“这是驹姐姐叫我送来的。”

叶子站着,像邮差似的伸过手来,随即又慌忙一跪。岛村解开打着结的便条时,叶子已经走掉了。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此刻正在喝酒,闹得挺开心。”字是写在手纸上的,歪七扭八的。

然而,不出十分钟,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方才那丫头送什么东西来没有?”

“来过了。”

“是吗?”高兴地眯起一只眼睛。

“啊,真痛快。我推说去叫酒,便偷偷溜了出来。给账房先生看见了,还挨了骂。酒真好。挨骂也罢,脚步声也罢,什么都不在乎。哎呀,糟糕,一来这儿,忽然醉起来啦。我还得做生意去。”

“你连手指尖都红得很好看呢。”

“走啦,做生意去。那丫头说什么没有?她可会拈酸吃醋呢,你知道不?”

“谁呀?”

“会宰了你的。”

“她也在帮忙吗?”

“端着酒壶,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瞧着,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的。你就喜欢那种眼神,是吧?”

“她准是一边看,心里一边想,真够下流的。”

“所以呀,我才写了条子叫她送来。好渴,给我点水吧。谁下流?要不把女人骗到手,那可难说。我醉了吗?”说着扑向镜台,抓住镜台的两角,对着镜子照了照,随即直起身子,理好下摆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宴会似乎散了,忽然沉静下来,远远传来收拾碗盏的声音。以为驹子被客人带到别的旅馆,去陪第二次酒时,不料叶子又拿着驹子打了结的字条来了。

“山风馆饭局已作罢,将去梅厅,回家时前来,晚安。”

岛村有些发窘,苦笑着说:

“谢谢你。是来帮忙的吗?”

“嗯。”叶子点头时,美丽的目光锐利地瞥了岛村一眼,岛村不免有些狼狈。

以前见的那几次,都曾留下令人感动的印象,而此刻她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面前,岛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局促起来。她那过于严肃的举止,总像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似的。

“好像很忙吧?”

“嗯。不过,我什么都做不来。”

“我倒是见过你好几次呢。头一次在回来的火车上,你照顾那个病人,还把你弟弟托付给站长,你还记得吗?”

“记得。”

“听说你睡觉前爱在澡堂里唱歌?”

“啊哟,真不像话,多难为情呀。”那声音美得惊人。

“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是听驹姐姐说的吧?”

“她倒没说什么,甚至不大愿意提你的事呢。”

“是吗?”叶子悄悄扭过脸去说,“驹姐姐人很好,就是太可怜了,请你好好待她吧。”

说得很快,说到后来,声音都带点颤。

“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啊。”

叶子好像浑身都在发颤。脸上光艳照人。岛村忙将目光避开,笑着说:

“也许我该早些回东京的好。”

“我也要去东京呢。”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回去时带你一起走吧?”

“好的,就请带我一起走吧。”像似随便说说,但声音却透着真挚,岛村感到惊讶。

“只要你家里人肯答应。”

“我家里,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做事的弟弟。我自己做主就行了。”

“东京有什么熟人吗?”

“没有。”

“同她商量过没有?”

“你是说驹姐姐吗?她可恨,我才不告诉她呢。”

说着说着,情绪和缓下来,抬起有点湿润的眼睛,看着岛村。在叶子身上,岛村感到有种奇怪的魅力。但不知怎的,对驹子的恋情反倒更加炽烈起来。同一个身世不明的姑娘,像私奔似的回去,他觉得这样做虽然有些过分,但对驹子却是一种悔罪的表示,或者说也是一种惩罚。

“与一个男人同行,不怕吗?”

“怕什么呢?”

“你至少得打好主意,在东京什么地方落脚,想要做什么,否则岂不太冒险吗?”

“一个女孩子家总会有办法的。”叶子把尾音往上一挑,听来很悦耳。她盯着岛村说:

“你不能雇我做女用人吗?”

“什么话,做女用人!”

“说真的,我也不愿意当女用人。”

“以前你在东京做什么呢?”

“看护。”

“在医院里,还是在学校里?”

“都不是,只不过我想当就是了。”

岛村又想起火车上叶子照顾师傅儿子的情景,神情那么专注,正足以表现她的志向,不由得微笑了。

“那么这次也想去当看护了?”

“不想再当了。”

“那么没常性可不行。”

“啊哟,什么没常性,我不喜欢嘛。”叶子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也响亮清脆得近乎悲凉,听着毫无痴騃之感。在岛村的心弦上,徒然叩击了几下便消逝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

“说穿了吧,我只看护过一个病人。”

“嗯?”

“而且,再也做不到了。”

“原来这样。”岛村出其不意又挨了这么一句,便轻轻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田下面的坟上去,是吗?”

“嗯。”

“你打算这一生就不再看护别的病人,也不上别人的坟了吗?”

“不啦。”

“那你怎么舍得抛下那座坟,跑到东京去呢?”

“啊呀,对不起。你带我去吧。”

“驹子说,你最会吃醋哩。那个人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行男吗?瞎说,没有的事。”

“你说驹子可恨,为什么呢?”

“驹姐姐吗?”她像当面叫人似的,眼光忽闪忽闪地盯住岛村说:

“请你好好待驹姐姐吧。”

“我也力不从心啊。”

叶子的眼角里涌出泪水,一面捏着掉在席上的小飞蛾,一面啜泣着说:

“驹姐姐说,我会发疯的。”说完,霍地跑出屋去。

岛村感到一缕寒意。

他打开窗子,想把叶子捏死的蛾子扔出去,却看见驹子喝醉酒,正欠起身子,逼着客人猜拳。天空阴沉沉的。岛村洗澡去了。

叶子领着旅馆的孩子,走进隔壁的女浴池。

让孩子脱衣服,给他擦澡,说话那么温柔,声音那么甜美,俨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母亲,听起来怪舒服的。

接着她又用那声音唱起歌来:

……

来到房后瞧一瞧,

梨树有三株,

杉树有三株,

三三一共有六株。

下做乌鸦巢,

上筑麻雀窝,

蟋蟀在林中,

为啥唧唧叫不住。

阿杉去扫墓,

扫的哪个墓,

扫的朋友墓,

一处一处又一处……

叶子孩子气地急口唱起这首拍球唱的儿歌,曲调轻快活泼,使岛村觉得方才的叶子就如同梦幻一样。

叶子不停地跟小孩子说话,直到走出澡堂,她的声音还像笛韵一样,余音袅袅。门口黑亮、陈旧的地板上,一旁摆着一只桐木三弦琴盒,在这秋夜的静谧中,也足以牵系岛村的情思。他走近去看是哪个艺伎的,正巧驹子从洗碗盏的那边走了过来。

“看什么呢?”

“这个人在这里过夜吗?”

“谁?哦,这个呀?多傻呀,你这人。这东西哪能随身带着各处走呢。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她笑着刚说完,便痛苦地喘着粗气,闭起眼睛,松开衣摆,踉踉跄跄地靠在岛村身上。

“好吗?送送我吧。”

“何必回去呢?”

“不,不,我得回去。本地人的饭局,别人全跟着去侍候第二局,只我一个人留下来了。这里有饭局倒还好说。等会儿她们回家约我去洗澡,我若不在,就太说不过去了。”

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驹子居然还能挺住身子走下陡坡。

“是你把那丫头弄哭的吧?”

“这么一说,她倒真有些疯疯癫癫的呢。”

“把人家看成那样,还觉得挺有趣,是不?”

“那不是你说的吗?说她会发疯。大概想起你的话才气哭了的。”

“那就算了。”

“可是还不到十分钟,便在澡堂里美滋滋地唱了起来。”

“在澡堂里唱歌,是她的怪癖。”

“她还正正经经求我,叫我好好待你来着。”

“多蠢哪。不过,这种话用不着你来跟我吹嘘。”

“吹嘘?不知为什么,很奇怪,一提起那姑娘,你就闹别扭。”

“你想要她是不是?”

“你这人,怎么说出这种话!”

“不是跟你开玩笑。看见那丫头,总觉得日后会成为我的一大包袱。不知怎的,我老有这种感觉。事情搁在你身上也是一样,假定你喜欢她,就好好观察观察看,你准会也这么认为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肩上,依傍过来,忽而又摇摇头说:

“不。要是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也许还不至于疯。你替我背这包袱吧,好吗?”

“别胡说了。”

“你以为我是撒酒疯说醉话吗?我想过,那丫头要能在你身边,有你疼她,我索性就在这山里破罐破摔了。那多痛快。”

“喂!”

“放开我!”说着一脱身跑开了,咕咚一下撞到挡雨板上,已经到了她的住处。

“他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嗯。我能开。”

从底下连提带拉,门便吱吱嘎嘎地开了。驹子低声说道:

“坐坐再走吧?”

“这么晚了。”

“他们全睡了。”

岛村终究有些游移。

“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不行。我现在的房间你还没看过呢。”

走进后门,眼前便横七竖八睡了一家人。盖的棉被是这一带做雪裤用的布料,已经褪了色,硬板板的。昏黄的灯光下,主人夫妇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还有五六个孩子,脸朝哪面睡的都有,贫寒之中自有一种强劲的生命力。

房里一股热烘烘的鼻息,逼得岛村不由得想退出门去,可是驹子已把身后的门啪嗒一声关上了,也不顾脚下出声,踩着木板地过来,岛村蹑手蹑脚走过小孩子的枕头边。一种奇异的快感,使他胸中发颤。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先上去开灯。”

“不用了。”岛村摸黑走上楼梯。回头一看,顺着一张张朴实的睡脸望过去,那边是卖点心糖食的铺面。

楼上有四间屋子,农家的格局,铺着旧席子。

“我一个人住,大是够大的了。”驹子说。她把所有的纸门都敞开,旧家具什物,全堆在另一间屋里。熏黑的纸门里面,铺着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陪酒穿的衣服,简直像一座狐仙的洞府。

驹子一个人坐在铺盖上,把仅有的一个坐垫给了岛村。

“哟,好红!”照着镜子说,“竟醉成这个样子了?”

说完便在衣橱上摸索了一阵。

“给你,日记。”

“这么多。”

从衣橱旁又拿来一个花纸糊的小盒,里面装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

“客人给了,我就笼在袖子里或掖在腰带里带回来。虽然皱成这样子,却一点不脏。差不多的牌子都有了。”说着在岛村面前拄着一只胳膊,翻弄着盒里的香烟。

“哎呀,没有火柴。戒了烟,便用不着了。”

“算了。你还做针线?”

“嗯。赏红叶的客人一多,就忙得没工夫做。”驹子回身把衣橱前面的活计收到一旁。

那只直木纹的漂亮衣橱和豪华的朱漆针线盒,大概是驹子在东京那段生活的纪念品,依然同放在师傅家那间纸箱也似的顶楼里一样,眼前摆在这荒凉的二楼上,显得黯然失色。

电灯上吊着一根细绳,一直垂到枕边。

“看完书想睡时,一拉这根绳,灯便熄了。”驹子摆弄着灯绳,俨然像个家庭主妇,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带着一点娇羞。

“就像狐狸嫁女点鬼火——明灭由己。”

“可不是。”

“真要在这屋里住四年吗?”

“已经半年过去了,其实也快。”

楼下的鼻息声隐约可闻,一时找不出话来,岛村便匆忙站了起来。

驹子一面关门,一面探头仰望夜空。

“要下雪了。红叶也快过时了。”说着也走到外面。

“这一带山里人家,红叶未尽雪已来(10)。”

“那么明天见了。”

“我送送你,送到旅馆门口。”

可是,仍和岛村一起进了旅馆。

“明儿见。”说完便不知到哪去了。过了一会儿,端了满满两杯冷酒来,一进屋便兴冲冲地说:

“来,喝一杯。你喝呀。”

“旅馆的人都睡了,你从哪儿拿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哪儿。”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倒酒时,已经喝过了,又露出方才的醉态,眯起眼睛,看着酒从杯口往外溢。

“不过,摸黑喝酒,真没味儿。”

岛村接过那杯冷酒,一口便喝干了。

喝这点酒本不该醉,也许是方才在外面走受了凉,突然觉得恶心起来,酒力上了头。岛村自知脸色发青,便闭起眼睛躺了下去。驹子慌忙过来服侍,不久,贴着女人热烘烘的身体,岛村像孩子似的感到泰然。

驹子羞答答的,举止就像一个没生育过的少女,抱着别人的娃娃,抬头望着孩子的睡脸。

过了一会儿,岛村突然开口说:

“你是个好姑娘。”

“好什么?好在哪儿?”

“是个好姑娘嘛。”

“是吗?你这人真讨厌。说些什么呀?振作一些吧。”驹子扭过脸去,一面摇着岛村,断断续续地埋怨他几句,便一声不响了。

少顷,她独自含笑道:

“这么着不好。我心里很难过,你还是回去吧。替换的衣服也没有了。每回上你这儿来,都想换一件陪酒穿的衣服,可是也再没的可换了,身上这件还是向朋友借的呢。我这人很坏,是不?”

岛村无言以对。

“我这种人,有什么好?”驹子声音有些哽咽,“初次见到你时,我曾想,这人多讨厌哪。哪有说话这么不礼貌的?那时真觉得挺讨厌的。”

岛村点了点头。

“哎呀,这话我可一直没告诉你,你懂吗?一个人让女人这么说他,岂不完了?”

“我不在乎。”

“真的?”驹子仿佛在回顾自己的过去,默然有顷。她把女性生命的温暖传给了岛村。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好法?”

“就是好女人嘛。”

“真是个怪人。”害羞似的缩起肩膀,把脸藏了起来。蓦地不知想起什么,支起一只胳膊,抬起头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指的什么?”

岛村一愕,望着驹子。

“告诉我呀。就因为这,才老往这儿跑的吗?你是笑话我,对吧?你到底还是笑我了。”

驹子面孔涨得通红,眼睛瞪着岛村责问。愤激得肩膀也直哆嗦。铁青着脸,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真窝心!啊,太窝心了!”一骨碌出了被窝,背对岛村坐着。

岛村这才明白驹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里一怔,可是仍闭着眼睛不作声。

“真叫人伤心呀。”

驹子一个人喃喃自语的,身子缩成一团,趴在席子上。

大概是哭够了,拿银簪扑哧扑哧在席子上扎了半天,突然站起来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去追她。听驹子这么一说,心里十分内疚。

可是,驹子旋即又轻手轻脚地走回来,在纸拉门外娇声叫道:

“哎,洗澡去吗?”

“嗯。”

“别介意呀。我又想通了。”

躲在走廊上,站着不肯进来,岛村便拿了毛巾出去。驹子怕碰见他的目光,略微低着头走在前面。就像一个犯了案的罪人,给逮走的样子。洗过澡,身体暖和了,人又嘻嘻哈哈起来,看着叫人怪心疼的,她哪还能睡得着。

第二天清早,岛村给唱谣曲的吵醒了。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驹子从梳妆台前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

“是梅花厅的客人。昨晚宴会后不是叫我去了吗?”

“是谣曲会的团体旅行吧?”

“嗯。”

“下雪了吗?”

“可不。”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拉开纸窗。

“红叶也快完了。”

窗外是一角灰暗的天空,鹅毛大雪飞飞扬扬,飘洒进来。四周简直静得出奇。岛村睡意未消,茫然望着窗外。

唱谣曲的人又敲起鼓来。

岛村想起去年年底,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便向梳妆台望去。镜中那冰冷的雪花,显得分外大。驹子敞开衣领在擦脖子,四周闪过一道道白光。

驹子的肌肤,白净得像刚洗过一样。想不到她这人,竟会因岛村偶然的一句话,造成那样的误会。于此也可看出她内心难以抑遏的悲哀。

远山的红叶已呈锈色,日渐黯淡,因了这场初雪,竟又变得光鲜而富有生气。

杉林覆盖着一层薄雪,一棵棵立在雪地上格外分明,峭楞楞地指向天空。

雪中绩麻,雪中纺织,雪水漂洗,雪上晾晒。从绩麻到织布,都在雪中完成。所以古书(11)上写道:有雪才有绉布,雪为绉布之母。

在漫长的雪季,织这种麻绉是农妇村姑的手工艺。岛村在估衣铺里搜求过这种雪国产的麻绉,用来做夏服穿。因舞蹈方面的关系,他认识经营古典戏装的旧货店,甚至托他们,但凡有什么好货色,便留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麻绉,有时也做成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每逢拆下挡雪帘子,到了冰雪解冻的春天,便是麻绉上市的季节。收购麻绉的商贾,从东京、大阪和京都远道而来,甚至有固定的常住旅店。姑娘们辛苦半年,精心织的麻绉,也为的是赶这个一年中的头一个集市。远村近郭的男男女女都云集于此,耍把戏的,卖东西的,摊头鳞次栉比,就跟城里庙会一般热闹。绉布上拴着纸签,写着织布人的姓名、住处,按着布的成色定为一等二等。这也成了挑选媳妇的标准。得从小学起,若非十五六至二十四五的年轻姑娘,是绝对织不出好绉布来的。年纪一大,织出来的绉布就缺少光泽。姑娘们要想成为数一数二的织布能手,势必得下番苦功,磨炼自己的手艺不可。每年旧历十月开始绩麻,到第二年二月中晾完。隆冬雪天,别无杂事,才能专心致志于这门手艺。产品中,自是凝聚了织女的一番心血。

岛村穿的麻绉中,说不定就有明治初年,甚至更早的江户末年的姑娘织的料子呢。

直到现在,岛村还把自己的麻绉拿出去“晾雪”。把不知从前是什么人穿过的旧衣服,每年送到产地去晾,固然是件麻烦事,但是想到姑娘们当年在大雪天里,那么兢兢业业,便不由得想要送到织女所在地去好好晾晾。白麻,晾在深厚的雪地上,映着朝阳,染上一层红色,浑然分不出是雪,还是布。每当想起这一情景,夏天的污秽便好像已涤荡无遗,自己的身体也像晾晒一遍,觉得那么舒适。不过,晾晒之类,都由东京的估衣店代办,至于古代晾法,究竟有没有传下来,岛村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晾麻店是自古就有的。织女很少自织自晾的,大抵都送到晾麻店去。白绉布是先织后晾,而带色的,则在纺成麻纱之后,便先期晾在绷架上。白绉布是直接铺在雪地上晾,从旧历正月晾到二月。所以,据说有时就把盖着积雪的田地当成晾麻的场所。

无论是布还是纱,都要在灰水里浸上一夜,第二天早晨用清水漂过几道,绞干再晾。如是者,反复几天。待到白绉晾晒接近完工时,遇到一轮朝日照在上面,红彤彤的景色,蔚为壮观,无可形容。难怪古人在书上写道:但愿南国庶众,也能一饱眼福。而晾事一了,便预示着雪国之春即将来临。

绉布的产地离这个温泉村很近。就在山峡渐渐开阔、河川下游的平原上,从岛村的房间似也隐约可见。从前有绉布市集的村镇,现在都修了火车站,成了有名的机织工业区了。

但是,无论穿麻绉的盛夏,抑或织麻绉的寒冬,岛村都没有来过这个温泉村,所以也就无从和驹子提起麻绉的事。而且,他也不是专门探求古代民间工艺遗迹的那种人。

然而,在澡堂里听见叶子的歌声,岛村忽然想到,倘如这姑娘生在古时,在纺车和织机旁准是也这么唱歌的。叶子的歌声,富于那种古朴的情调。

麻纱比毛发还细,如果不借助天然冰雪来回潮一下,便更难处理,据说在阴冷季节最为合适。古人说,数九寒天织的布,三伏天穿着最为凉爽,此乃阴阳和合,自然之道。即便是缠着岛村不放的驹子,身上似乎也有着某种凉意。因此,她热情奔放之时,岛村便格外怜惜。

但是,这种情爱,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实在,麻绉还能以确切的形式保存下来。在工艺品中,穿着用的布匹寿命最短,但只要保存得好,即便是五十年前的麻绉,都不褪色,仍旧可穿。然而,人间情爱竟不及麻绉来得持久。岛村茫茫然想到此处,脑海里蓦地现出驹子日后给人生儿育女,做了母亲的模样。他倏然惊觉,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心里想,可能是太累了。

他这次逗留这么久,好像把妻儿家小都给忘记了。倒也不是因为难舍难分,只是盼望驹子时时前来相会,已经成了习惯。驹子越是这样苦苦追求,岛村越是责备自己,难道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吗?也就是说,明知自己寂寞,却又不思摆脱。驹子闯入自己的心灵,岛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的一切,岛村都能理解,而岛村的一切,驹子似乎毫无所知。驹子撞上一堵虚无的墙壁,那回声,岛村听来,如同雪花纷纷落在自己的心坎上。岛村毕竟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永远这样下去。

他觉得,这次回去,怕是一时不会再到这温泉村来了。雪季将临,已经笼上了火盆,岛村靠在火盆边上。方才旅馆老板特地送来一只京都产的古色古香的铁壶。壶上镶着嵌银的花鸟图案,十分精巧。这时壶水发出柔和的声音,有如松涛细响一般。声音分成远近二重,那远的,在松涛之外,仿佛另有只小铃铛,隐隐约约响个不停。岛村把耳朵贴近水壶去谛听那铃声。忽然看见驹子的一双小脚,迈着如铃声一般细碎的步子,从那铃声悠扬的远方走来。岛村一惊之下,决意非尽快离开这里不可了。

于是,岛村便想到麻绉产地去看看,并打算趁此机会,离开这温泉村。

河的下游有好几处村镇,岛村不知该去哪儿好。他不想去看现在已经发展成机织工业的大镇,宁愿在一个冷清的小站下车。走了片刻,便到了一条像似从前的客栈街。

家家的屋檐都伸出一大块,支撑檐头的柱子,沿路竖了一长排,类似江户城里的骑楼。而这里自古叫“雁木”,雪深时便成了人行道。路的一侧,房屋鳞次栉比,上面的屋檐彼此相连。

因为家家屋檐相连,顶上的积雪只能扫到路中间,否则无处可堆。路上已经堆成一条雪堤。所以,实际上是把雪从屋顶上扫到路中间的雪堤上。要过马路,须打通雪堤,开出许多洞才行。当地叫作“胎里钻”。

虽然同是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村,屋檐并不相连,所以岛村到了这个镇上,才头一次见到“雁木”。他稀奇得不得了,在那下面走了一遭。古老的屋檐,遮得下面很暗。倾圮的柱脚,已快朽烂。他觉得好像在窥探这世世代代埋在雪中阴森忧郁的人家似的。

织女们在雪下苦心孤诣从事手工劳作的生涯,绝不像她们织出的麻绉那么清爽明丽。这个十分古老的村镇给他的印象,足以使他这么认为。记载有关麻绉的古书里,曾引用中国唐朝秦韬玉的诗,而当时之所以无人肯雇织女织布,据说是因为织一匹麻绉,既费工又费钱,得不偿失。

如此辛劳的织女,没留下名字便已故去,只有美丽的麻绉留存下来。夏天穿着感觉凉爽,于是便成为岛村这类人的奢侈衣物了。这本来是毫不足怪的事,岛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起来。那一往情深的爱的追求,有朝一日,难道竟会变成对所爱的人的鞭笞吗?岛村从雁木下走到马路上。

这条街又直又长,当年街上客栈云集。大概一直通到温泉村,是条由来已久的街道。屋顶由木板葺成,上面压着板条和石块,同温泉村毫无二致。

屋檐下的柱子,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

看无可看了,岛村便又乘上火车,到了另一个村镇。样子和前一个镇子差不多。他随便闲逛了一会儿,吃了一碗面,好压压寒气。

面馆儿靠近河边,想必这条河也是从温泉村流过来的。三三两两的尼姑,先后从桥上走过。都穿着草鞋,有的身背圆斗笠,好像是托钵归来的样子,给人以乌鸦急急还巢的感觉。

“走过去的尼姑好像不少哩?”岛村问面馆儿的女人。

“敢情,山里有座尼姑庵。过几天一下雪,再下山,就难了。”

暮色渐浓,桥那边的山显得白蒙蒙的。

这一带,一到叶落风寒,便连日阴天,冷飕飕的。这是下雪的兆头。远近的高山白蒙蒙一片,这叫作“山戴帽”。近海的地方,会有海啸;山深之处,则有山鸣,地动山摇,这便是“地打雷”。但凡看见“山戴帽”或听见“地打雷”,便可知道大雪将临。岛村想起古书上是这么写的。

岛村早晨躺在床上,听赏红叶的游客唱谣曲的那天,下了头场雪。今年难道已经海啸山鸣过了吗?岛村独自一人羁旅在温泉村,不时地与驹子相会,难道是耳朵变得出奇的灵敏吗?单单是想那么一下海啸山鸣,耳内便仿佛隐隐然响起一阵轰鸣。

“这往后,尼姑她们过冬该闭门不出了吧?有多少人呢?”

“嗯,恐怕不少呢。”

“净是些尼姑在一起,大雪封山的这几个月,都做些什么呢?从前这里出产的那种麻绉,要是庵里能织织倒不错。”

好事的岛村说的这番话,面馆儿女人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回去时,岛村在车站上差不多等了两个小时的火车。惨淡的夕阳已经西沉,寒气渐渐袭人,仿佛连星光也冷得格外璀璨。脚上冻得冰凉。

岛村毫无目的地跑了一趟,又回到了温泉村。车子开过平交道,到了神社的杉林旁的时候,眼前一户人家灯火明亮,岛村松了一口气,那是菊村小饭馆,三四个艺伎正站在门口聊天。

岛村还没来得及想,驹子也许会在这里,一眼便看见了她。

车速突然慢了下来。恐怕司机对岛村和驹子的关系已有所知,所以无意中开得很慢。

岛村蓦地回头,朝后面望去,正好背着驹子的方向。自己乘的这辆汽车,在雪上分明留下两行车辙,想不到在星光下,竟能看得老远。

车子到了驹子面前,好像一眨眼的工夫,驹子猛地跳上汽车。汽车没有停,照旧慢吞吞地爬上山坡。驹子的身子缩在车门外的踏板上,抓着门把手。

那势头像是跳上来就给吸在上面似的。岛村感觉上恍如有个温暖的东西轻轻挨了过来,丝毫不觉得驹子的举动有什么不自然或危险之处。驹子像要抱住车窗,举起一只胳膊,袖子滑了下去,长衬衣的颜色,隔着厚厚的玻璃,映入岛村冻僵的眼帘。

驹子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高声喊着:

“你到哪儿去啦?告诉我,到哪儿去啦?”

“多危险呀?不要胡来!”岛村也大声答道,这样闹着玩也不无甜情蜜意。

驹子打开车门,侧着身子钻了进来。这时车刚刚停下,已经开到山脚下了。

“告诉我,你到底去哪儿了?”

“嗯,没去哪儿。”

“哪儿?”

“没到哪里去。”

驹子用手理了一下衣摆,举止间艺伎的风情十足,岛村看着忽然觉得很稀奇。

司机坐着一动不动。岛村发觉车子停在路的尽头,这么坐在车里,觉得很可笑,便说:“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在岛村搁在膝盖上的手上说:

“哟,好凉!这么凉!怎么不带我去呢?”

“是啊。”

“什么呀?你这人真怪。”驹子高兴地笑着,登上陡峭的石级小路。

“我看见你走的。好像是两点,要么就是还没到三点。”

“嗯。”

“听见汽车声,我就跑出来了,跑到门口看你来着。你没回头往后看吧?”

“是吗?”

“没看。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一愣。

“你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不知道。”

“瞧你这人!”驹子依旧高兴地抿嘴笑着,把肩膀靠了过来。

“怎么不带我去呢?越来越冷淡了,真可气。”

突然响起了警钟。

两人回头一看,喊道:

“失火了,失火了!”

“是失火了。”

火焰从下面的村中升起。

驹子叫了两三声,抓住岛村的手。

黑烟滚滚,火舌时隐时现。火势向四面蔓延开来,舐着房檐。

“是哪儿?是不是你原先住过的师傅家附近?”

“不是。”

“那是哪儿?”

“还要过去些,靠近火车站。”

火焰穿出屋顶,冲向天空。

“哎呀,是茧仓。是茧仓呀。哎呀,哎呀,茧仓烧起来啦。”驹子不住地喊着,脸颊靠在岛村肩上。

“茧仓,是茧仓。”

火势越来越猛,但从高处望去,辽阔的星空下,一片寂静,火灾如同儿戏一般。然而,又好似听到烈焰熊熊的声音,有些凄厉可怖。岛村搂着驹子。

“没什么好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着头哭起来。脸庞在岛村手里显得比平时还小。绷紧的太阳穴颤个不停。

看见失火就哭了起来,但她为什么哭呢?岛村也不去多想,只是搂着她。

驹子忽然止住了哭泣,抬起脸说:

“呀,对了。茧仓里今儿晚上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你看……”

“那可不得了。”

“准有人受伤,会烧死人的呀!”

听见上面人声嘈杂,两人急忙跑上台阶。抬头望去,高处旅馆的二三楼,差不多的房间都开着纸拉门,人都跑到亮堂堂的廊下看火烧。院子的一边,种了一排菊花,枝叶已经枯萎,也不知是旅馆的灯火,抑或是天上的星光,照得花叶轮廓分明,使人以为是火光照亮的。菊花的后面也站着人。有三四个茶房等人,从他俩头的上方连跑带颠地下来,驹子大声问:

“喂,是茧仓吗?”

“是茧仓。”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在往外救呢。是影片拷贝忽地一下着了火,烧得很快。刚在电话里听说的。你看!”茶房迎面一边说,一边扬起胳膊一指,跑了下去。

“听说正把孩子一个个从楼上往下扔呢。”

“哎呀呀,那可怎么办?”驹子好像追着茶房,走下石阶。后下来的人,都赶过她,跑到前面去了。驹子随着跑了起来。岛村也跟着追去。

石阶下面,因为有房屋遮挡,只看见火苗。这时,火警又震天价响,使人愈发惶惶不安,奔跑起来。

“雪都冻上了,当心点,滑着呢。”驹子回头冲着岛村说,趁势收住了脚步。

“噢,对了,你算了吧,甭去了。我是因为惦记村里人。”

经她一说,倒也对,岛村不由得松了劲儿,一看脚下正是路轨,已经到了平交道了。

“银河,多美呀!”

驹子喃喃自语,望着天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举目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飘然飞入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能将岛村轻轻托起。漫游中的诗人芭蕉(12),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所看到的银河,难道也是如此之瑰丽,如此之辽阔吗?光洁的银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下来,几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艳已极。岛村甚至以为自己渺小的身影,会从地上倒映入银河。是那样澄明清澈,不仅里面的点点繁星一一可辨,就连天光云影间的斑斑银屑,也粒粒分明。但是,银河却深不见底,把人的视线也吸了进去。

“喂——,喂——”岛村喊着驹子。

“哎——,快来呀——”

驹子向银河低垂处,暗黑的山那边跑去。

好像提着下摆,随着手臂来回摆动,红衬衣的底襟便忽长忽短地时时露出来。从那星光辉映的雪地上,可以知道是红色的。

岛村拼命追上去。

驹子放慢脚步,松开下摆,拉着岛村的手说:

“你也去吗?”

“去。”

“你真好事。”她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

“人家要笑我的,你回去吧。”

“好吧,就到前面。”

“那多不好,去火场还带着你,叫村里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岛村点点头站住了,可驹子仍轻轻抓着岛村的袖子,慢慢地又走起来。

“在什么地方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就回来。哪儿好呢?”

“哪儿都行。”

“好吧,再过去一些。”驹子瞅着岛村的面孔,忽然摇摇头说:

“烦死我了。”

驹子的身子猛可地撞了过来,岛村踉跄了一下。路旁的薄雪上,露出一排排大葱。

“太可恨啦。”驹子急急地找碴儿说,“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是吧?你走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你倒是说呀!”

岛村想起驹子那时用簪子哧哧地扎着席子。

“当时我哭了,回去以后,又哭了一场。我真怕和你分手。不过,你还是快些走吧。给你说哭了,这事我可忘不了。”

一句话,造成一场误会,驹子竟会刻骨铭心,岛村回味之下,因惜别伤离在即,不免心痛如绞。突然火场上人声鼎沸。新冒出的火舌,喷出了很多火星。

“哎呀,火又大起来了,火苗蹿出那么高。”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得救似的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木屐如飞,掠过冰冻的雪地。手臂与其说是前后摆动,还不如说是在两旁舒展着,上身憋足了劲。岛村心想,原来她身材竟这么小巧。岛村体格略胖,一面看着驹子的背影一面跑,很快便感到吃力了。驹子也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跌跌撞撞地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都要淌眼泪啦。”

脸颊发热,眼睛却是冰冷的。岛村的眼睑也湿润了。眨了眨,顿时泪眼模糊,银河满目。岛村极力忍住,不让泪花儿流下。

“天天晚上银河都是这样的吗?”

“银河?真美呀!不会夜夜都如此吧?好晴的天呀。”

银河的光从两人跑来的身后,流泻到他们前面,驹子的面庞好似映在银河里。

可是,纤细而笔挺的鼻子,轮廓模糊,小巧的双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不能相信,那横贯长空的光层,竟会这样幽暗。星光似比薄明的月亮更加淡薄,银河却比任何满月的夜空还要明亮。大地朦朦胧胧,阒无人影,驹子的脸像个旧面具似的浮现起来,散发出女性的芬芳,真是不可思议。

仰望长空,银河好似要拥抱大地,垂降下来。

银河犹如一大片极光,倾泻在岛村身上,使他感到仿佛站在地角天涯一般。虽然冷幽已极,却是惊人的明丽。

“你走了,我要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了。”驹子说着又走起来,拿手拢了拢蓬松的发髻。走了五六步,回过头来。

“怎么啦?你真是的。”

岛村仍是站着不动。

“嗯?那就等我一下吧。待会儿一起去你房间吧。”

驹子招了招左手,便跑开了。她的背影,好像给吸进黑黝黝的山底。银河在峰峦起伏的尽头,展开她的裙裾,反过来,似乎又从那里向天空灿穿四射。山容益发显得黑沉沉的。

岛村开始走了起来,不久,街道的房子便遮住了驹子的身影。

传来一阵“嗨哟!嗨哟!嗨哟!”的吆喝声,看见有人拖着抽水机从街上过去。好像接连不断跑过很多人。岛村也赶忙走到大街上。两人来的小路,通到大街,正成一个丁字形。

又过来一台抽水机。岛村让开路,跟在后面跑着。

是台手压的老式木头抽水机。除了一队人拖着长长的绳索走在前面外,抽水机周围还围了一圈消防队员,抽水机却小得可怜。

驹子也闪在路旁,让抽水机先过去。看见岛村,便跟着一起跑。站在路边给抽水机让路的人,像给抽水机吸引过去似的,都跟在后面跑了起来。现在他们两人,不过是随着人群跑向火场罢了。

“你也来啦?真好事。”

“嗯。这抽水机靠不住吧?还是明治维新前的哩。”

“可不。别摔着。”

“好滑。”

“是呀。以后,整夜刮暴风雪时,你该来看一次。来不了吧?那时,山鸡啦,野兔啦,全躲到人家家里来。”驹子说得高兴起来,那声音杂在消防员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脚步声里,显得又响亮又起劲。岛村也一身轻松起来。

已经听得见火焰噼噼啪啪的声音。眼前火势很猛。驹子抓着岛村的胳膊肘。街上又低又黑的屋顶,在火光的明灭中,时隐时现。水龙的水从路上流到脚下。岛村和驹子很自然地停住脚步,站在人墙后。火烧的焦味混合着煮蚕茧的臭气。

人群里到处在高声议论,说的事都大同小异。什么影片拷贝起的火啦,把看电影的孩子一个个从楼上扔下来啦,没有人受伤啦,幸好村里现在没把蚕茧和大米放在里面啦,等等。可是,面对烈火,大家只有沉默的份儿,不论远近都失去了主宰,唯有这一片寂静笼罩着火场。好似人人都在倾听着火声和抽水机声。

村里不时有人姗姗来迟,四处喊着亲人的名字。听到有人答应,互相便高兴得叫起来,只有这些声音,才是生气勃勃的。火警的钟声已经停了。

岛村怕引人注目,便悄悄离开驹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因为烟火烤人,孩子们向后退去。脚下的积雪松软了一些。而人墙前面的雪,因为火烤水浇已经融化,杂沓的脚印踩成一片泥泞。

茧仓旁正好是块田,和岛村一起跑来的村里人,大都站在田里。

火大概是在摆放映机的房门口烧起来的。茧仓的半边屋顶和墙壁已经烧掉,柱子和房梁还竖在那里冒烟。除了木板顶、墙板和地板之外,茧仓里空空的,所以里面的烟并不怎么大。屋顶上浇了很多水,看样子烧不起来了,但火还在蔓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会冒出火苗来。三台抽水机赶忙去浇,于是忽地一下,火星四溅,冒出一股浓烟。

火星溅落在银河里,岛村好像又给轻轻托上银河似的。黑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则飞流直下。水龙没有对准屋顶,喷出的水柱晃来晃去,变成一股白蒙蒙的烟雾,宛如映着银河的光芒。

驹子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这时握住岛村的手。岛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没有作声。驹子神情专一,两颊绯红,只管望着火。火光起伏,在她脸上摇曳。一阵激情顿时涌上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了,伸着脖子。岛村倏地想伸过手去,但是指尖簌簌颤抖。他的手发热,驹子的手更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别离已经迫在眼前。

房门口的柱子还是别的什么火又烧了起来。水龙一齐喷射过去,屋脊和横梁嘶嘶冒着热气,随即倾坍下来。

突然,围看的人群“哎呀”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个女人落了下来。

茧仓兼作戏园,二楼尽管徒具形式,却也设有座位。虽说是二层,其实很低,从楼上掉到地上,照理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时间长得好像足以让人看清掉下来的姿势。也许那样子很怪,跟木偶似的。所以,一眼看去便知道,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掉在地上没有声音。地上是一汪水,所以,没有扬起尘土。人正落在新蔓延的火苗和余烬复燃的死火之间。

一条水龙对着余烬的火苗,喷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就在水柱前面,忽然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便那么落了下来。她在空中是平躺着的,岛村顿时怔住了,但猝然之间,并没有感到危险和恐怖。简直像非现实世界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来,显得很柔软,但那姿势,如同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的,似乎生死均已停滞。要说岛村闪过什么念头,便是担心女人平躺着的身体,会不会头朝下,或腰腿弯起来。看着像会这样,结果还是平着掉了下来。

“啊——!”

驹子划然尖叫一声,捂上眼睛。岛村的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

掉下来的是叶子。岛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人群的惊呼和驹子的尖叫,实际上好像发生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也在那一瞬间。

驹子的尖叫,直刺岛村的心。看着叶子的小腿痉挛,岛村的脚尖也都跟着发凉,抽搐起来。在这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的打击下,他感到心头狂跳。

叶子的痉挛微乎其微,简直觉察不出来,而且马上便停住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先已看见她的脸庞和红色箭条花纹的衣服。叶子是仰面掉下来的。衣服的下摆一直翻到一条腿的膝盖上面。碰到地上,也只有小腿痉挛了一下,整个人仍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岛村压根儿没想到死上去,只感到叶子的内在生命在变形,正处于一个转折。

叶子掉下来的二楼看台上,接连又倒下两三根木头。在叶子的脸部上面燃烧起来。叶子闭上了那顾盼撩人的眼睛。翘着下巴,仰着脖子。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闪过。

岛村蓦地想起几年前,到这个温泉村与驹子来相会的途中,在火车上看到叶子的脸在窗上映着寒山灯火的情景,心头不禁又震颤起来。一刹那间,仿佛照彻了他与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也正存乎其间。

驹子从岛村身旁冲了过去。这一举动和她划然惊叫、捂上眼睛,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群“哎呀”一声,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刻。

烧得黑乎乎的灰烬浇了水,七零八落地掉了满地。驹子托着艺伎的长下摆,磕磕绊绊地跑了过去。她把叶子抱在胸前,想往回去,脸上现出用劲的样子。而叶子垂着头,脸上像临终时那样漠然,毫无表情。驹子如同抱着她的祭品或是对她的惩戒。

人墙开始溃散,你一言我一语,拥上去围住她俩。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驹子的叫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狂似的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从驹子手中接过叶子的男人家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

一九三五至一九四七年


(1) 杵家弥七(1890—1942),日本长歌三弦演奏家,对三弦音乐的普及和现代化的发展卓有贡献。杵家为江户时代至今长歌三弦的演奏世家。

(2) 歌舞伎十八番曲目之一,四世杵屋六三郎为长歌作曲,乃长呗三弦琴名曲。梗概:为躲避源赖朝追杀,源义经与家臣弁庆逃至安宅关隘,遭源赖朝守将富樫怀疑。乔装成僧侣的弁庆,拿出伪造的化缘簿高声朗读,解除了守将的怀疑,主仆以谋取胜,机智逃脱。

(3) 叙男女之情、咏隅田川春夏风物的长歌,由二世杵屋胜三郎作曲。

(4) 由《小说神髓》的作家坪内逍遥根据浦岛传说创作而成的音乐剧序曲部分歌词。长呗作曲由五世杵屋勘五郎及十三世杵屋六左卫门担纲。

(5) 长歌曲名。伊东祐亲的女儿辰姬,忍痛割爱,将源赖朝让给了北条政子,削发之时,看到那一双走上二楼的身影,因妒生狂。初世樱田治助作词,初世杵屋佐吉作曲。

(6) 旧历正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晨,为各乡村寨的丰收祈祷节。村中的年轻人,挥舞竹刷,四处驱赶祸害庄稼的害鸟、害虫,期盼能有好收成。“驱鸟歌”亦为祈祷丰收所作之歌。

(7) 艺伎陪酒以一炷香为一个时间单位。

(8) 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后期象征派诗人,评论家。

(9) 阿兰(Alain,1868—1951):原名爱弥尔·奥古斯特·夏提埃(Émile Auguste Chartier),法国哲学家、作家、教育学家。

(10) 引自司马叟作的净琉璃《箱根灵验躄仇讨》,为剧中胜五郎之妻初花的台词名句。在此含调侃之意。

(11) 指江户后期文人铃木牧之(1770—1842)所著《北越雪谱》。为越后鱼沼(新潟县)雪国传统风俗习惯的生活写照。

(12) 即日本俳圣松尾芭蕉(1644—1694)。此处意旨松尾芭蕉在《奥之细路》里所咏名句:荒海怒涛鸣,佐渡孤影万斛愁,银河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