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六人组(卷二):骗子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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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威岚

我在这儿干吗?

自遇到卡兹·布莱克以来,这个想法每天至少会在威岚的脑子里出现六次。但在这样一个晚上,一个他们都在“工作”的晚上,这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忽上忽下,就像一个紧张的男高音在练习音阶:我在这儿干吗?干吗?

在这儿。

威岚拉了拉他天蓝色的夹克下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自在一点,那夹克是积云俱乐部侍者的制服。就当这是一次晚宴吧,他对自己说。他曾在父亲家里吃了无数顿让他觉得不自在的饭。这次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事实上,这顿饭更容易一些。饭桌上没有人过问他的学习,也没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去上大学的尴尬对话。他所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静,听从卡兹的指示,以及弄清楚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摆放。双手交握,放在前面?太像独奏会的歌手了。背在背后?太像军人了。垂在身体两侧,感觉也不太对劲。他以前为什么没有留意过侍者的站姿呢?尽管卡兹跟他说今晚二楼的包厢是他们的,但威岚总觉得,随时都会有一个真正的服务员走进房间,指着他大喊:“冒牌货!”不过大多数时候威岚都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

他们离开捷尔霍尔姆快一个月了,但到卡特丹姆的时间还不足一个礼拜。在那之后,威岚大多数时间都顶着库维的身份生活,每当他在镜子里或商店橱窗里瞥到库维的影子,他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陌生人。这就是他现在的脸——金色的眼睛,宽阔的额头,乌黑的头发。他过去的自我已经被抹杀掉了,威岚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如今的自己——这个站在里德最豪华赌场的私人包厢,身陷卡兹·布莱克的又一场算计中的人。

桌旁的一个玩家举起香槟杯示意续杯,站在墙边的威岚迅速走上前去。从银色的冰桶里拿出酒瓶时,他的手在抖。但这些年来跟父亲参加社交活动也确实让他有所收获。他至少知道如何妥帖地倒一杯香槟,而不让香槟泛起泡沫。威岚几乎能听到詹斯博嘲弄的声音,有市场的技能,小商人。

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詹斯博。神枪手坐在桌旁,正弓着身子看牌。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海军马甲,马甲上绣着金色的小星星,皱巴巴的衬衫在他深棕色皮肤的映衬下闪着白光。詹斯博抬手抹了一把疲倦的脸。他们已经玩了两个多小时的牌了。威岚分不清詹斯博的疲惫是真的还是演的。

威岚又倒了一杯酒后,专心听着卡兹的指示。

“满足玩家的要求,留心听施密特的谈话,”他说,“这是一项工作,威岚。搞定它。”

为什么他们都把这称为工作?这感觉并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踩空了一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在往下掉。让人恐慌。于是,威岚仔细审视了房间里的各种细节——这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或者是他父亲心情特别不好时,他让自己镇静下来的惯用方法。他试着理清抛光的木地板上相互交织的星群图案,吹制的枝型玻璃吊灯上的贝壳状节点,遍布在钴蓝色丝绸墙纸上的白色云朵。没有能够透进自然光的窗户。卡兹说,任何一个赌场都不会有窗户的存在,因为老板想让玩家忘记时间。

威岚看着卡兹又给施密特、詹斯博以及圆桌上的其他玩家发了一手牌。卡兹穿着和威岚一样的天蓝色夹克制服,双手裸露在外。威岚努力让自己不要盯着那双手。看到卡兹不戴手套,不只有点陌生和不习惯,更多的是,感觉他的手像是被某种威岚无法理解的神秘机制激活了。威岚学习人物画时,研究过解剖图。他对肌肉组织、骨骼、关节和韧带的组合方式有充分的了解。但卡兹的手动起来时,好像每个部分都是为了操控纸牌而生的,纤长又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弯曲,洗牌时快准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卡兹声称他可以掌控任意一副牌。可为什么詹斯博输得那么惨?

卡兹在黑面纱岛的藏身处对这一部分计划进行大概说明时,威岚曾对其持怀疑态度,且一度有疑问的不止他一个人。

“简单来说,”妮娜说,“你那宏大的计划就是给詹斯博一笔钱,让他与康尼利斯·施密特玩牌?”

“施密特喜欢高风险的三人黑莓游戏和金发女郎,”卡兹说,“我们就投其所好。前半场的发牌我来,后半场交给施佩希特。”

威岚和施佩希特并不熟。施佩希特曾经是一名海军海员,是之前带领他们的船只往返于冰庭的德勒格斯成员。实话实说,从施佩希特胡须灰白的下巴到脖子上的文身来看,他觉得这个水手有点吓人。但当施佩希特说“我可以发牌,卡兹,但我不会控牌”时,他就更忧心了。

“你无须控牌。从你坐下的时候,这将会是一场诚实的游戏。最重要的是让施密特在午夜前都待在赌桌前。换班的时候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他。一旦我站起来,他就会考虑转场或收手,所以你们要竭尽所能,让他稳稳地坐在那张桌子前。”

“我可以搞定。”詹斯博说。

妮娜皱着眉头。“当然,或许在这计划的第二阶段,我可以扮演成一个尤尔达潘勒姆商人。这中间能出什么差错?”

威岚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同意了。强烈地同意。他们应该让詹斯博远离赌场,而不是鼓励他热衷冒险。但卡兹不为所动。

“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午夜前,让施密特都沉迷于玩牌,”他说,“你们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他们都知道。伊奈姬的命。威岚还能怎么反驳呢?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感到一阵内疚。凡·埃克说给他们七天时间交出库维·亚尔博,否则他就会折磨伊奈姬。他们快没有时间了。威岚知道他无法阻止父亲欺骗和绑架她。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责任。

“午夜过后,我该拿康尼利斯·施密特怎么办?”妮娜问。

“试着说服他和你一起过夜。”

“什么?”马蒂亚斯气急败坏地说,脸涨得通红,连耳朵都是红的。

“他不会答应的。”

妮娜哼了一声。“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妮娜——”马蒂亚斯咆哮道。

“施密特从不在牌桌上作弊,也不会对他的妻子不忠,”卡兹说,“他和巴伦的大多数业余玩家一样,有点心高气傲。但大多数时候,他为人正派,审慎正直,还特别节俭,吃饭时只喝半杯酒。但每周他会放纵一次,享受自己像个逃犯的感觉。他会在东斯戴夫的赌场与豪赌的赌徒斗智斗勇,并且喜欢有金发女郎在怀。”

妮娜噘起嘴。“如果他如此正直,你为什么让我试着去——”

“因为施密特财源滚滚来,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姑娘都会争取一下的。”

“我不喜欢这样。”马蒂亚斯说。

詹斯博露出枪手特有的无所顾忌的笑容。“说句公道话,马蒂亚斯,你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

“从八声钟响到午夜时分,让施密特一直留在积云俱乐部,”卡兹说,“整个过程耗时四小时,所以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

妮娜显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威岚不知道应该对此表示敬佩还是担心。她穿着一件极薄的淡紫色长袍,长袍带有某种紧身胸衣,挤出了惊人的乳沟。虽然经过与潘勒姆的一番苦战之后,她瘦了很多,但依旧有吸引施密特的资本。她圆润的臀部紧紧地贴在施密特的膝盖上,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温言软语。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胸膛,像一只寻找食物的小猎犬,时不时地溜进他的夹克里。她只有在点牡蛎或者是重新点香槟的时候才会停下来。威岚知道妮娜可以搞定所有男人,应对一切状况,但他不觉得她应该半裸着坐在通风的赌场里,坐在某个色眯眯地盯着她的律师的腿上。最起码,她可能会感冒。

詹斯博又皱了皱眉,呼了一口气。过去的两小时里,他不断地输。他叫牌一直很谨慎,但今晚运气和卡兹似乎都不站在他那边。如果詹斯博没钱了,他们该怎么把施密特留在赌桌前?其他几个高风险的玩家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房间里还有几个玩家,他们在墙边徘徊观战,每个人都希望能在有玩家提现时,抢到一席之地。他们不知道卡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威岚附身给妮娜斟酒时,他听到施密特咕哝:“玩牌就像是决斗。这些小打小闹为最后的致命一击打下了基础。”他扫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詹斯博。“那小伙子已经在这赌桌上大出血了。”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记住这些规则的。”妮娜咯咯咯地笑着说。

施密特咧嘴一笑,显然很高兴。“与企业管理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也无法想象您是怎么管理企业的。”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施密特叹息着说,“这一周过得挺艰难的,一个员工休假后再也没回来,我这儿人手短缺。”

威岚差点没握住手里的酒瓶,瓶里的香槟溅到了地板上。

“小子,我花钱是为了喝它,不是为了穿它。”施密特厉声说。他擦了擦裤子,嘀咕道:“这就是雇用外国人的结果。”

他在说我,威岚在慌忙退开时意识到。他不知道要如何让自己完全接受自己的外表是舒国人的事实。他甚至都不会说舒国语,对这一点他本不以为意,直到在东斯戴夫遇到了两个拿着地图的舒国游客。威岚当时惊慌失措,假装镇定地耸了耸肩,然后冲进了积云俱乐部员工专属入口。

“可怜的宝贝。”妮娜对施密特说,然后一边用手拨弄他稀疏的头发,一边拨弄一朵插在她顺滑金发上的花。威岚不确定她是否告诉了施密特她来自蓝色鸢尾花之家,但他肯定会推测她来自那里。

詹斯博靠在座位上,手指轻轻敲着左轮手枪的把手。这个动作似乎吸引了施密特的目光。

“那两把手枪很不错,手柄上有真的珠母层,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施密特以一种他很少出错的语气说道,“我自己也收藏了很多枪支,但没有哲蒙尼的那种左轮手枪。”

“我很想看看你收藏的枪。”妮娜嗲声嗲气地说道,威岚看向天花板,免得自己情不自禁地翻白眼。“我们要整晚都坐在这里吗?”

威岚试图掩饰自己的困惑,难道最重要的不是让他留下吗?但妮娜明显更懂行,因为施密特的脸上出现一种近乎顽固的表情。“嘘。如果我能大赢一笔的话,就给你买点漂亮玩意儿。”

“我再来点牡蛎就行。”

“你点的那些都还没吃完呢。”

威岚看到妮娜的鼻孔微微颤动,觉得那应该她是在深呼吸。自和潘勒姆的较量中恢复过来以后,她就一直没什么食欲,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吞下近一打牡蛎的。

眼下,他看着她颤抖着吞下最后一块。“好吃极了,”她设法瞥了威岚一眼,“再来点吧。”

这是信号。威岚迅速上前,拿起了盛满冰块和牡蛎壳的大盘子。

“这女士很想再来点儿。”施密特说。

“牡蛎吗,女士?”威岚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太高了。“奶油虾呢?”又太低了。

“她两个都要,”施密特纵容地说,“再来杯香槟。”

“太棒了。”妮娜说,脸色微微发青。

威岚穿过旋转门,急速走到配膳室。配膳室里摆满了盘子,玻璃器皿,餐巾纸和一个装满冰块的锡桶。房间里还有一个占据了大半面墙壁的升降机,升降机旁有一个喇叭形的说话管,方便服务员与厨房沟通。威岚把盛着冰块和牡蛎壳的盘子放在桌上,然后跟楼下厨房里的人喊话,让准备好牡蛎和奶油对虾。

“对了,再来一瓶香槟。”

“什么年份的?”

“呃……还是老样子。”威岚曾听父亲和朋友谈论过哪一年的葡萄酒更适合投资,但他对自己选择年份没什么信心。

他拿着妮娜点的菜回到包厢时,卡兹已经从桌子边站了起来。他做了个手势,看上去好像在掸手上的灰尘——这是发牌员换班的标志。施佩希特坐了下来,他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质领结来掩盖他的文身。他拍了拍手,让玩家下注或兑现。

卡兹的目光与威岚对视,随后消失在了配膳室。

就是这一刻。根据卡兹和詹斯博的说法,玩家通常认为自己的运气与发牌员绑在一起,所以会在换班时收手不玩了。

威岚不安地看着施密特伸了个懒腰,用力拍了拍妮娜的屁股。“我们战果颇丰。”他一边说一边瞥了詹斯博一眼,而詹斯博正沮丧地盯着他剩下的那一堆筹码。“我们或许可以去其他地方寻找更肥的猎物。”

“但我的菜才刚送上来。”妮娜噘着嘴说。

威岚走上前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必须拖延施密特的时间。“一切还合您的意吗,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和这位女士做的吗?”

施密特无视了他,手仍在妮娜的后背摩挲。“亲爱的,里德多的是比这儿的菜品和服务更好的地方,”

一个穿着条纹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走近施密特,急切地想要抢到他的座位。“兑现?”

施密特对詹斯博友好地点了下头。“似乎我们都要去兑现,小伙子?祝你下次好运。”

詹斯博并未回以微笑。“我在这还没玩够呢。”

施密特指着詹斯博那堆少得可怜的筹码。“但看上去你快要玩完了。”

詹斯博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枪。威岚手里攥着一瓶香槟,其他玩家纷纷从桌边往后退去,准备拿起武器,或者是找个藏身之处。但詹斯博只是卸下了他的枪带。他把左轮手枪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枪脊。

“这两把枪值多少钱?”他问。

威岚试图看着詹斯博的眼睛。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并且就算是,詹斯博在想什么呢?他曾那么爱那两把枪。他还不如把自己的手剁下来扔进锅里算了。

施佩希特清了清嗓子说:“积云不是当铺。我们只接受现金和格蒙斯银行的信贷。”

“我跟你打赌,”施密特故作不感兴趣地说,“如果想再来一局的话。这些枪值一千克鲁志?”

“它们值那些的十倍不止。”

“五千克鲁志。”

“七千。”

“六千,我已经出手很大方了。”

“不要!”威岚脱口而出。房间里一片寂静。

詹斯博的声音很冷。“我不记得自己征求过你的意见。”

“没礼貌的东西!”施密特说,“服务员什么时候开始参与游戏了?”

妮娜瞪着威岚,“先生们,游戏可以继续了吗?赌注!”施佩希特说,声音里透出愤怒和难以置信。

詹斯博把他的手枪推到桌子对面的施密特面前,施密特把一大堆筹码递给了詹斯博。

“行了,”詹斯博说,他灰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发牌,算我一个。”

威岚从桌边后退一步,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配膳室,一起消失的还有装着冰块和牡蛎壳的盘子。卡兹在等他。他在蓝色夹克外面披了一件长长的橙色斗篷,手上已经戴上了手套。

“卡兹,”威岚绝望地说,“詹斯博把枪放赌桌上了。”

“他拿枪换了多少钱?”

“这重要吗?他——”

“五千克鲁志?”

“六千。”

“不错。即使是詹斯博,两个小时之内他也烧不了那么多钱。”他扔给威岚一件斗篷和面具,这装扮是喜剧暴君中格莱小恶魔的标志。“走吧。”

“我?”

“不,你身后的白痴,”卡兹拿起喇叭说,“再派一个服务员上来。这家伙把香槟洒到一位豪赌的客人的鞋子上了。”

厨房里有人笑着答道:“好的。”

片刻之后,他们下楼,走出了员工通道,他们身上的戏服可以让他们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穿过东斯戴夫的人群。

“你知道詹斯博会输,你很清楚这一点。”威岚指责道。卡兹在城里游荡时很少戴手套,避免有人认出他来。尽管他的步伐不太平稳,威岚依旧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我当然知道。我掌控着全局,威岚,否则我就不会参与了。我本可以确保詹斯博每把都赢。”

“那为什么——”

“我们去那不是为了打牌赢钱。我们要做的是让施密特留在赌桌旁。他盯着枪看的时间,都快赶得上他盯着妮娜乳沟看的时间了。他现在很自信,就仿佛他来这儿是为了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一样,这样一来,如果他输了,还会继续玩下去。谁知道呢?说不定詹斯博会把他的枪赢回来。”

“但愿如此。”威岚一边说,一边跳上了船。船上载满了游客,朝着斯戴夫以南驶去。

“会如你所愿的。”

“什么意思?”

“像詹斯博这样的人,能连赢两把的话,就可以称作连胜了。渐渐输了之后,他会迫切地希望下一轮能有好运气。赌场就是靠这一点来运转的。”

那为什么要让他走进赌场呢?威岚想道,但并没有说出口。为什么要让詹斯博舍弃掉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让施密特继续玩下去。但这不是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詹斯博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或许他仍在寻求卡兹的认可,他希望在那次因自己的失误导致他们在码头中了埋伏,险些让伊奈姬丧命之后,能重新赢得卡兹的好感。或许詹斯博要的不仅仅是卡兹的原谅。

我在这儿干吗?威岚疑惑了。意识到自己在咬大拇指时,他强迫自己停了下来。他在这儿是为了伊奈姬。他不会忘记,她不止一次地救过他们的命。他在这里是因为他急需钱。如果还有其他原因的话,那就是为了碰运气,但这个原因有点站不住脚,他现在不愿深想。

到了巴伦的郊区之后,威岚和卡兹脱掉了披风和天蓝色的外套,朝着泽尔威街东边走去。

马蒂亚斯在汉德尔运河的一个黑漆漆的门口等着他们。“一切就绪了吗?”卡兹问道。

“一切就绪,”那菲尔丹大块头说,“一个多小时前,施密特家顶楼的灯就灭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醒着。”

“他家只有一个不寄宿的女佣和厨师,”卡兹说,“他不愿意花钱雇全职用人。”

“他们怎么——”

“妮娜挺好的。詹斯博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挺好的,除了我,因为我跟一群婆婆妈妈的人待在一起。留点儿神。”

威岚略带歉意地耸了耸肩,马蒂亚斯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摁着卡兹的头往墙上撞,随后沿着鹅卵石路急匆匆地追赶卡兹的脚步。施密特的房子坐落在一条漆黑的人烟稀少的街道上,那房子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办公室。

“我们是从大门进去吗?”

“多观察,少说话。”卡兹说,撬锁工具在他戴着手套的手里闪闪发光。

我是这么做的啊,威岚想道。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完全是这样。他仔细观察了房子的比例,三角形屋顶的倾斜度,以及窗盒里绽放的玫瑰。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房子看作谜题。威岚有点儿沮丧,他觉得这谜题并不难解。泽尔威街很繁荣,但并不是真正的富人区——这里是成功的工匠、会计,和律师的聚集地。这些能看到河景的房子虽然建得结实且整齐,却紧紧地挨在一起,没有大花园和私人码头。想要从楼上的窗户进去的话,他和卡兹需要先从邻居家破门而入,也就是说他们需要闯过两道锁而不是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冒险打开前门,就仿佛他们有权这么做一样——即使卡兹手里的是撬锁工具而不是钥匙。

多观察。但威岚不喜欢卡兹看世界的方式。一旦他们拿到钱,他就再也不用见卡兹了。

没过几秒钟,卡兹按下把手,门开了。随后,施密特饲养的一群猎犬冲到门边,威岚听到了爪子拍打硬木的声音,它们龇牙咧嘴,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嚎叫声。狗还没意识到来的不是它们主人时,卡兹把施密特的哨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这哨子是妮娜设法从那律师的脖子上取下来,放进了一个空的牡蛎壳里以便威岚把它快速地带去厨房。

哨子没有声音——最起码威岚没听到。这没什么用,他想道,想象着那利齿撕破了他的喉咙。但这些狗突然停了下来,撞在一起,乱作一团。

卡兹又吹了下哨子,唇形与上次不一样,应该是下了一个新的命令。狗安静了下来,趴到地板上,发出不满的哀鸣。有一只甚至躺在了地板上。

“为什么训练人没这么容易呢?”卡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揉了揉那狗的肚子,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顺了顺它的毛。“关上你身后的门。”

威岚照做了,随即后背靠在门上,警惕地看着那群流口水的猎犬。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狗的味道——湿漉漉的毛,油腻腻的皮,温暖的呼吸里透着一股生肉的臭味。

“不喜欢动物?”卡兹问道。

“我挺喜欢狗的,”威岚说,“但不喜欢跟熊一样大的狗。”

威岚知道,要真正解开施密特家的谜题,对卡兹而言还是挺棘手的。卡兹几乎能撬开任何锁,他的想法比警报系统还缜密,但他无法在不暴露他们计划的前提下,想出一个简单的办法来避开施密特家那群嗜血的猎犬。白天的时候,狗关在狗舍里,到了晚上,它们就自由自在地在房子里奔跑,而通往楼上的楼梯用铁门锁上了,施密特一家就在三楼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安睡。施密特会亲自遛狗,他在汉德尔运河畔来来回回遛狗时,就像狗拖着一个戴着昂贵帽子的矮胖雪橇。

妮娜提议在狗粮里下药。施密特每天早上都会去肉店为狗挑选肉块,要掉包的话是很容易的。但施密特让他的狗在晚上饿着肚子,早上的时候再投喂。如果喂过的狗变得懒洋洋的话,他会发现的,他们也不敢冒着施密特整天在家照顾狗的风险去这么做。他晚上必须在东斯戴夫过夜,而他回家时,不能让他发现任何异常。伊奈姬的安危就系在这上面了。

卡兹在积云安排了一个私人包厢,妮娜在施密特的衬衣里摸索着,寻找哨子,然后,一步步地,计划就成功了。威岚不愿去想他们为了得到这个可以命令狗群的哨子付出了什么。想起施密特说过的话时,他忍不住哆嗦了下:我的一个职员休假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威岚依旧可以听到卡兹把那职员倒吊在汉拉特角的灯塔顶部时他的尖叫声。我是个好人,他喊道。我是个好人。这是他说的最后的话。如果他能少喊一点的话,或许还能活下来。

威岚看着卡兹在一只流着口水的狗的耳后挠了挠,然后站了起来。“我们走吧,走路的时候小心点。”

他们绕过了大厅里堆叠着的狗,悄无声息地走上了楼。施密特家的布局对威岚而言很是熟悉。这座城市里,大多数有钱人的家都遵循同样的规划:一楼是厨房和用于会客的公共区域,二楼是办公室和储藏室,三楼是家庭成员的卧室。非常富有的人家还会有四楼,是给仆人住的。小时候,威岚经常在他家楼上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以此来躲避他父亲。

“都没上锁,”进入施密特的办公室时,卡兹自语道,“猎犬让他变懒了。”

卡兹关上门,点了一盏灯,把灯焰调小。

为了充分利用自然光线,办公室靠窗的位置摆着三张办公桌,一张是施密特的,另外两张是给其他员工的。我是个好人。

威岚摇了摇头,终止了回忆,把注意力集中在快要接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架子上放着一册册账簿和装满文件的盒子,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威岚觉得那些标签上写的是客户和公司的名字。

“这么多肥羊,”卡兹眼睛扫视盒子,喃喃道,“纳塔·博乐格,可怜的卡尔·德莱顿。施密特是半数商业理事会成员的代理律师。”

其中包括威岚的父亲。从威岚记事起,施密特就一直担任着扬·凡·埃克的律师和资产管理人。

“我们从哪儿开始?”威岚低声问。

卡兹从架子上找出一本厚厚的账簿。“首先,我们要确保你父亲名下没有新增财产。然后我们搜寻你和你继母名下的财产。”

“别那么称呼她。爱丽丝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父亲也不会在我名下留有财产。”

“你会惊讶地看到,有人为了逃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深挖施密特的文件,了解了凡·埃克所有的公产——工厂、旅店、制造厂、造船厂、乡间别墅和位于刻赤南部的农田,那些他没有公开登记的内容,那些他藏着不想被人发现的地方和人。

卡兹一边念名字和账簿中的条目,一边向威岚提问,试图找到他们还没有发现的房产或公司。威岚知道他不欠父亲什么,但感觉还是有点像背叛。

“吉尔德纺织?”卡兹问。

“一家纺织厂,应该是在泽尔福特。”

“太远了。他不会把她藏在那儿。费尔马·阿勒强呢?”

威岚寻思着相关记忆。“那应该是一家罐头厂。”

“它们实际上都在印钞票,而且是在爱丽丝的名下。但能赚大钱的造船厂和位于甜堡礁的仓库都在凡·埃克自己名下。”

“我都跟你说过了,”威岚一边说,一边摆弄起吸墨纸上的一支笔,“我父亲最信任的人首先是自己,其次是爱丽丝。他不会在我名下留有任何资产的。”

卡兹只是说:“下一本。我们从商业地产开始。”

威岚不再摆弄那支笔了。“我的名下有什么资产吗?”

卡兹向后靠了靠。他的表情近乎挑衅,“一台印刷机。”

这不是什么新鲜笑料,但为什么依然觉得内心刺痛?威岚放下笔。“了解了。”

“对我而言,他还算不上个精明人。伊尔喜剧也在你名下。”

“当然。”威岚回应道,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苦涩。让他父亲颇为得意的另一个笑料是——除了一个废弃的小岛和一家破旧的游乐园之外,他什么都没给他那文盲儿子留。他不该问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卡兹继续大声读着,威岚却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如果他识字的话,他们浏览文件的速度会快一倍。事实上,这样的话,威岚早就对他父亲的生意了如指掌了。“我在拖你后腿。”他说。

卡兹又打开一叠文件。“我很清楚这需要多长时间。你母亲姓什么?”

“她名下什么都没有。”

“赶紧说。”

“亨德里克斯。”

卡兹走到架子前,又选了一本账簿。“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八岁的时候,”威岚又拿起了那支笔,“她去世后,我父亲的状况很糟。”至少在威岚的记忆中如此。他母亲去世后的几个月充斥着悲伤和沉默。“他不让我参加她的葬礼。我都不知道她葬在哪里。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说:无人吊唁,没有葬礼?为什么不说祝你好运,或者平安归来呢?”

“我们喜欢降低自己的期望。”卡兹戴着手套的手指顺着一列数字画过去,接着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在两本账簿之间来回移动,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皮质封面。“我们走。”

“你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卡兹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威岚不觉得卡兹粗嘎的声音中流露出的紧张感是自己的幻觉。卡兹从来不会像威岚父亲那样大喊大叫,但威岚已经学会了辨别危险来临时,卡兹那低沉的嗓音中所透露出来的深沉语调。这声音,伊奈姬在码头那一场恶战中被沃蒙捅伤后,他听到过;在卡兹知道是佩卡·罗林斯伏击他们之后听到过;在知道威岚父亲欺骗他们之后听到过;也在灯塔顶部,那职员尖叫着求饶时清晰地听到过。

威岚看着卡兹把房间收拾好。他把一个信封往左边挪了点,把最大的文件柜上的抽屉往外拉了拉,把椅子向后挪了挪。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从威岚手中拿过笔,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桌原处。

“一个真正的贼就像一瓶毒药一样,了无痕迹,小商人。”卡兹吹灭了灯,“你父亲热衷慈善吗?”

“并不,他给格森捐税,但他说慈善剥夺了人们从事诚实劳动的机会。”

“唔,过去八年间,他一直在为圣希德教堂捐款。如果你想向你的母亲表达敬意,或许可以从那里开始。”

阴暗的房间里,威岚沉默地盯着卡兹。他从未听说过圣希德教堂,他也从不知道黑手会跟他分享对他有用的信息。“什么——”

“如果妮娜和詹斯博那边没出什么差错的话,施密特很快就会到家了。我们需要在他回来前离开这里,不然整个计划就泡汤了。快走。”

威岚觉得这就像是有人用账簿砸了他的脑袋,然后让他把这事别放在心上。

卡兹猛地打开了门。然后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越过卡兹的肩膀,威岚看到一个站在楼梯平台处的小女孩,头靠在一只巨大的灰狗的脖子上。小姑娘大约五岁,脚趾在法兰绒睡衣的下摆下若隐若现。

“神呐。”威岚低语道。

卡兹走到大厅里,几乎关上了他身后的门。威岚在黑暗的办公室里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担心卡兹会做什么。

小女孩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盯着卡兹,把拇指从嘴里拿了出来。“你是我爸爸的员工吗?”

“不是。”

记忆又涌入了威岚的脑海。我是个好人。他们伏击了那位从动物园走出来的职员,把他拖到了灯塔顶部。没问出来施密特的哨子指令前,卡兹抓着他的脚踝,那职员吓尿了,哭叫着让卡兹放过他。卡兹正要把他拉回来时,那职员开始吐露信息了:施密特的银行账号,以及——我有动物园里的一个姑娘的消息,就那哲蒙尼女孩。

卡兹停了下来。你有什么关于她的消息?

威岚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那低沉而危险的警告。但那职员不认识卡兹,没有听出卡兹粗嘎的声音中的变化,还以为自己抓住了契机,以为那是卡兹想要的信息。

她的一个客人给她送了贵重的礼物。她在攒钱。你知道那只孔雀上次发现有姑娘对她有所隐瞒之后,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卡兹说道,他的眼睛像剃刀的刀刃一样闪着寒光。坦特·海琳把她打死了。

卡兹——威岚试图打断他,但那职员却接着说了下去。

就在那间会客室里。那女孩知道如果我说出去的话她就玩完了。她就免费接待我,我负责保守秘密。她会偷偷把我带进去。她也会这么对你,还有你朋友。你想做什么都行。

如果坦特·海琳发现了,她会杀了你的哲蒙尼女孩,卡兹说。她会杀鸡儆猴,警告其他姑娘。

没错,那职员急切地喘息着说。她会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

慢慢地,卡兹松了松抓着那职员腿的手。太可怕了,不是吗?自己的生死掌控在别人手里。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那职员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她只是个妓女,他尖叫着说。她很识时务的!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

卡特丹姆就没有好人,卡兹说。这气候养不出好人。说完后他就松手了。

威岚哆嗦了下。透过门缝,他看到卡兹蹲了下来,方便直视小女孩的眼睛。“这个大块头叫什么名字?”卡兹说着,把手放在狗满是褶子的脖子上。

“它叫斑点马思卓。”

“是吗?”

“它叫起来很好听。爸爸让我为所有的狗取名。”

“斑点马思卓是你最喜欢的狗吗?”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最喜欢亚当·汪·银腿,然后是毛毛,再然后才是斑点马思卓。”

“很开心你能告诉我这些,汉娜。”

她的嘴巴张得圆圆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所有孩子的名字。”

“真的吗?”

“那当然。阿尔伯特住在隔壁,格特鲁德住在阿姆博斯坦特街。我住在他们的床下,或者是衣橱后面。”

“我就知道,”那女孩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恐惧,“妈妈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我知道有。”她把头歪向一边。“你看起来不像怪物。”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汉娜。真正的怪物从来都不会看上去像怪物。”

这时那小女孩的嘴唇颤抖起来。“你是来吃掉我的吗?爸爸说怪物会吃掉那些不乖乖睡觉的孩子。”

“没错。但我不会。最起码今晚不会。如果你能为我做两件事的话。”他的声音很平静,有点催眠,但仍有点粗嘎,像涂多了松香的琴弓一样。“第一,你必须爬到床上;第二,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们,尤其是你爸爸。”他身子前倾,恶作剧般地拽了下汉娜的辫子。“因为如果你敢告诉别人的话,我就割断你母亲的喉咙,然后再割断你父亲的,再把这些可爱的狗的心脏挖出来。我会把银腿公爵留到最后,让你明白这都是你的错。”小女孩的脸白得像她睡衣领子上的蕾丝花边,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如月亮一般。“明白?”她疯狂地点了点头,下颌颤抖着。“好了,好了,不许哭。怪物看到眼泪会胃口大开。睡觉去吧,带着你那无用的斑点马思卓一起。”

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楼梯平台处,爬上了楼梯。爬到一半时,她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卡兹把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放到唇边。

小姑娘走后,威岚从门后溜了出来,跟着卡兹走下了楼。“你怎么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她只是个孩子。”

“我们曾经也都是孩子。”

“但是——”

“我要么这么说,要么拧断她的脖子,然后制造出她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假象,威岚。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出了非凡的自制力。行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依旧躺在门厅地上的狗。“难以置信,”卡兹说,“它们很可能今晚都会保持这种状态。”他吹了下哨子,那些狗一跃而起,耳朵立了起来,准备看家护院。施密特到家时,一切都会是应有的样子:猎犬在一楼走来走去;二楼的办公室原封不动;妻子在三楼惬意地打着盹,女儿也做出在打盹的样子。

卡兹探查了一下外面的街道,向威岚挥手示意,然后停下来锁上了他们身后的门。

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鹅卵石小路。威岚回头看了看,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能侥幸逃脱。

“别东张西望的,像是有人在跟踪你一样,”卡兹说,“也不要疾步乱窜,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东斯戴夫戏摊上的小偷三号一样,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有罪。下次正常走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就属于这里。”

“不会有下次了。”

“当然不会再有了。把衣领立起来。”

威岚没有争论。在安全救出伊奈姬,拿到属于他们的那笔钱之前,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但这里将会是这种行为的终结地。这里必须是,不是吗?

马蒂亚斯在街道的另一端发出一声响亮的鸟鸣。卡兹看了眼表,一只手滑过发间,疯狂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时间刚好。”

他们转过街角,就直直地撞上了康尼利斯·施密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