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旧文人与新世界
进了刑部大牢,丰绅殷德就坐在案几上,吩咐督捕司的郎中带着捕快当他的面先审着。
重点就是这尹壮图受了谁的指使,才敢如此诋毁朝政。
可不管怎么讯问,尹壮图就是咬定,前后上的那些折子都是自己的主意,没有旁人指使。
郎中气急之下想要上大刑,却被丰绅喝止。
他说不可效武周攀咬之风,皇上要的是真凭实据!
说完挥手驱散这些郎中、捕快,只留下一名书吏,这书吏还是个新人,前些日子刚招的,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勉强识文断字。
刑堂里的人鱼贯而出,丰绅向书吏使了个眼色,书吏便走到门口探头观察片刻,才关上了铁质的大门。
丰绅这才搬着椅子走到尹壮图面前,悠悠道:“尹大人到底没吃那红薯,我们刑部的伙食可不太好,没有红薯那种稀罕东西。”
他一提起红薯,尹壮图就想起刚才在崇文门这丰绅殷德卖的关子。
这种可解天下饥馑之忧的好东西,为何就没人种植呢?
一想到这茬,他就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由问道:“丰大人有何见教?”
言语中已没了刚开始那般倨傲,颇有些求教意味。
丰绅打量片刻,这才接着说道:“既然尹大人不想供出背后的人,那我们就换个话题,继续聊红薯,在崇文门说到哪来着?”
尹壮图脱口而出:“天下种植红薯者百中无一!”
丰绅悠悠道:“对,一来是因红薯不耐储存,这二来嘛…”
他顿了顿,盯着尹壮图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来,这红薯可抵不了赋税!”
尹壮图毕竟也是宦海沉浮,情商如何且不论,起码智商是在线的。
闻听此言,心中咯噔一下,恍然大悟,大清本就人多地少,有限的土地若是种了红薯,拿什么交租交赋?
再往深处想,朝廷为何不将红薯纳入税赋当中呢?
明知这红薯能养活更多人口,为何呢?
想到这他神情黯然下来,谁不知稻米银钱才是好东西,红薯这种外来的妖艳贱货,不配啊!
天下农户若是都用红薯交赋,难道让皇上天天吃红薯不成?
原来根子还在乾清宫!
尹壮图挺拔的身姿突然委顿起来,失魂落魄道:“错了,是我错了!”
说着竟猛的站起身,表情狰狞,形态癫狂:“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还盯着那议罪银,盯着各省督抚贪渎,这不过都是皮毛,是疥癣之疾!
殊不知上行下效,大清,烂在根子啊!”
丰绅闻言,连忙上前捂住尹壮图的嘴,边捂着还边回头看向书吏,关切问道:“都记下来了吗?”
见书吏称是,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随即板起脸说道:“尹大人慎言,这等无君无父的话,吾不忍听之!”
说完,他还偷眼看着尹壮图,心说这老头真是个点火就着的直肠子,勾引几句就吐露了心声。
唉,这样的人真是难得啊,坑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尹大人,你本来就是个比挟欺公、妄生异议的罪过,顶多也就是秋后斩决,但此话一出,可就成了毁谤君王,这是大逆不道啊!”
“不但牵累九族,就算这朝堂,怕是也要因你这句话陷入腥风血雨了!”
说着,丰绅面色悲戚。
尹壮图当场怔住,心中的激愤渐渐退去,他愈发后悔自己竟然口不择言说出这种话来。
这话要是呈给皇上,他竟不敢想象皇上会如何处置。
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腿脚也有些发软了。
他自己虽早就不怕死了,可一想还要牵累家人,甚至祸及朝堂,他就没了底气。
嗫喏着说不出话来,他想恳求丰绅殷德,却不知如何张口。
话都说出去了,还有人从旁记录,谁敢冒着风险替他遮掩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乾隆朝因言兴狱的事还少吗,难道要因为自己,还要再在朝堂掀起一场文字狱吗?
不对啊,这红薯明明是丰绅殷德提起来的,怎么这大逆之言就成了自己说的了?
他隐隐察觉出自己好像被坑了。
丰绅观察了半晌,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悠悠说道:“不知尹大人做的是百姓的官,还是皇帝的官?”
尹壮图闻言怔住,丰绅殷德竟问出这种话来,难不成又在套自己的话?
所以他闭口不言,再蠢的人也该知道一个坑不能掉进去两次。
却不料丰绅继续说道:“大人若是皇帝的官,则罪在大逆,按律当诛九族!
但若大人是百姓的官,则罪在不食人间烟火,空有一腔抱负,于国于民却无半点用处!”
尹壮图心中巨震,百姓的官!哪个读书人不是怀着一腔为民的热血入的仕。
圣人教导了几千年,三立三不朽,桩桩件件说的都是百姓!
这丰绅殷德竟对儒家圣人有如此深厚的理解造诣,怪不得借着小小的红薯就能讲出圣人大道。
有人要在当世成圣啊!
“为官,自是要为了天下苍生!”尹壮图坚定说道。
丰绅神色亦严肃起来,盯着尹壮图的眼睛郑重道:“做官既为百姓,大人难道不想看到一个消灭贫困、百业兴旺,将真理播撒四海的新世界吗?”
新世界?那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图景,古圣贤所说的天下大同真的能够实现吗?
尹壮图喃喃着,他竟有些相信面前这个少年,也许真能带来那样一个新世界。
他说不清楚这种信赖从何而来,也许是从这少年一语道破了红薯和王朝兴衰的关系开始的吧!
想着,他郑重点头:“若真有那般新世界,在通向它的道路上,吾愿为路石供后来人踏。”
丰绅的情绪有些波动,他对尹壮图有了新的认识。
作为旧文人的典型代表,从现代人的眼光看,这尹壮图大抵是迂腐的。
但也同样是赤诚的,只不过空有世界观却缺乏方法论,素手谈了几百年心性,临难管你千般计,我只一招就是死。
想着,他就觉得这尹壮图还算不错了,在这些被满清打断了脊梁骨的汉臣里,难得这么一个硬气的。
丰绅的神情中多了些许肃敬:“此路难行,纵有屠龙术、通天梯,亦前途莫测,不知先生可愿与吾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