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病榻前故人叙旧 府衙内弘殷遇险
且说赵匡胤正欲与赵普夜饮欢聚,不料有人来到城外叫他迎接。赵匡胤不知来人是谁,哪敢怠慢,立即出衙,与赵普顺马道登上城墙,手扶垛口,向下观瞧。城外之人高声喊道:“匡胤,为父和你兄弟到了,快叫兵士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你道来人是谁?原来是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和大弟赵匡义。赵弘殷也是一员武将,在灭后梁、建后唐的争战中,以骁勇建功,得到后唐庄宗赏识,被提拔为飞捷指挥使。但此后二十多年,他却一直官运不济,朝代换了两次,皇帝换了五个,可官职仍原封不动。这次,后周出兵攻打南唐,赵弘殷为副行营都部署,随驾出征。在夺取扬州后,他奉周世宗之命,留韩令坤率兵镇守扬州,自己则带次子及本部人马西还,来到滁州已是夜晚。
赵匡胤见是父亲与大弟来到,赶忙问道:“父亲大人可好,孩儿在城上有礼啦!”
“你先打开城门,再叙礼不迟。”赵弘殷等得已是不耐烦了。
赵匡义也在城下喊道:“大哥,我们已来此多时,夜深天凉,快开城门,安顿父亲与众兵士住下。”
赵匡胤正欲让兵士开门,赵普在一旁拦阻道:“万万不可。此时城内敌人未肃清,恐有余党,若乘此作乱,后果不堪设想。望匡胤兄慎重才是。”
赵匡胤犹豫片刻,冲城下喊道:“父亲虽系至亲,把守城门乃是王事。此时尚未到开启城门时间,孩儿不敢听从父命而擅开城门,望父亲谅解。明日一早孩儿定会亲自迎接父亲进城。”
“大哥,我与兵士不进城无妨,可此时已是春寒时节,父亲年事已高,受不了夜寒。你放下吊桥,让老父一人进城,也是做儿子的应尽的本分。”赵匡义闻罢大哥所言,气得火往上撞,嗓门也高了许多。
这时赵普已命人取来御寒衣物。赵匡胤一面命人将物品顺城墙坠下,一面歉疚地说道:“望父亲恕孩儿不孝,王事大于私情,父亲想必能够体谅孩儿的苦心。”
赵匡义还要说些什么,被父亲拦住了。赵弘殷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我的孩子。我们今晚就在城外住下,待明早开启城门再进城。你劳累一天,赶快回衙休息去吧。”
守兵见赵匡胤听从赵普劝告,竟然不让老父进城,不由暗竖大拇指,称赞主将不徇私情,因而个个抖擞精神,更加恪尽职守。
这日夜里,赵匡胤与赵普都没睡安稳。次日清晨,太阳刚一升起,城外的兵士已列队完毕,战马打着响鼻。赵弘殷冻得脸色发青,在马上强打精神,仍是浑身颤抖。赵匡胤亲自将父亲和弟弟迎进城内。还是赵普细心,看到了老人掩饰不住的病态,忙请来军医为老人治病。
中午过后,赵弘殷便发起高烧,病势甚急。赵匡胤心中内疚,急忙延请名医为父亲诊治,日夜侍奉,以尽孝心。赵匡义对赵普很是不满,但见父亲并未发作,也不好说些什么。见赵弘殷生病,赵普虽然不安,时常过来问候病人,但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匡义见有哥哥细心照顾父亲,便又带兵出征去了。哪知南唐国主李璟挑选精锐兵士六万人,命其弟齐王李景达为元帅,直抵扬州。周将韩令坤见南唐军队来势凶猛,深恐寡不敌众,飞章告急,请求救援。周世宗急命赵匡胤出兵。
赵匡胤接到旨意,左右为难:父亲病情未见好转,一旦出现意外,自己不仅要背上不孝之名,遭母亲、弟弟唾骂,还要抱恨终生;再说韩令坤是自己少年时的挚友,此时被困扬州,若见死不救,自己哪还算是个有义气的人?更何况君命难违,贻误军机之罪怎能担当得起?君命、忠孝、友情纠缠在一起,赵匡胤不知如何是好,实难找到万全之策。
这时恰值赵普前来探病,看见赵匡胤忧虑万分,赵普急忙询问。赵匡胤将事情和盘托出。赵普略加思索道:“军情紧急,请即日带兵救援。若匡胤兄放心得下,我愿代尽子职,侍奉尊翁。”
赵匡胤紧紧握住赵普的手,说道:“则平兄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这叫我如何感谢你?”
赵普摇了摇头,说道:“匡胤你这可就见外了。你姓赵,我也姓赵,我们本是同宗。更何况在洛阳时曾彼此为邻,互以兄弟相待。尊翁待我也是不薄。若你不以名位为嫌,你父即我父。你放心前去,保你得胜回来,尊翁病已痊愈。”
赵匡胤见状也不再客套,深感自己多了一个好助手,于是拜谢道:“多谢则平兄顾全宗谊,为我分忧。从此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食言。”
赵普连忙答礼道:“何必多礼。你平素胸怀鸿鹄大志,只要你不嫌弃,我愿追随你左右,尽力辅佐。”
赵匡胤当下留赵普镇守滁州,自己立即挑选精兵两千,连夜疾驰扬州。
这里按下赵匡胤进兵不表,单说赵弘殷卧在病榻之上,体质虚弱,但却神志清楚:两个儿子赶去前方为朝廷效力,身边没有亲人,心中不免有些凄凉。虽然赵匡胤将自己托与赵普,但因自己的病全是由于当时赵普劝阻赵匡胤,不让自己进城所得,故心中难免有些疙瘩。
赵普多么聪明!他知道老人心事,但也并不多加解释,而是每天在公务之余,赶到老人病榻之前嘘寒问暖,侍奉汤药,并亲自关心老人的饮食。赵弘殷看在眼里,渐渐地开始与赵普亲热起来。
这日,赵普侍奉赵弘殷喝下汤药后,见老人病情好转,便点上明灯,拉把椅子坐在床前,与老人叙起旧来。赵弘殷道:“你还记得曾与我家毗邻吗?”
赵普忙答道:“老伯待我家的恩情,我怎能忘记?”
看官可能奇怪:赵普是幽州蓟人(今北京市西南),赵弘殷家在洛阳,千里之遥,两家怎会为邻呢?原来后唐时期,幽州节度使赵德钧连年用兵,人民生计困苦,流离失所。赵普的父亲赵回率领全族迁到了常山(今河北正定),后又率全家迁居到洛阳。热心的赵弘殷收留了在街头徘徊的赵回一家。此后,赵弘殷又在自家旁边的空地上帮助赵回建起一幢房子,赵回一家才有了容身之所。
谈起这段往事,赵普感慨万千道:“当初若不是老伯收留我们全家,我们恐怕就要露宿街头了。”
“你倒没有露宿街头,我却露宿城外了。我真以为你早忘记往事了呢。”赵弘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赵普起身,深鞠一躬道:“请老伯原谅小侄。小侄虽然职务卑微,但公职在身,迫不得已。这也是帮助匡胤树立他的威信。”
赵弘殷哈哈大笑道:“老伯早就不怪你了,我连这点道理还不懂!我还记得你和匡胤自幼就投缘,当初你们这些孩子常分成两拨,你和匡胤总在一起,他自封为元帅,你自封为军师,你们二人配合起来,那可真叫如鱼得水,相得益彰。哎呀,扯远了,我早就想问你,那次战乱之后,你们全家搬到何处去了?你父亲怎么样了?”
听到赵弘殷谈到往事,赵普想起童年时的一景一幕,不觉笑出声来。可一提起父亲赵回,他立即黯然失色道:“我十五岁那年,城里发生兵乱,因父亲去乡下收租未回家,母亲心中慌乱,趁天黑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便拉扯着我去找父亲。没想到父亲听说城内发生兵乱,赶着回来接我们,却在进城时被乱兵杀死了。消息传来,母亲只好哭着收殓了父亲的尸首,带我住到了乡下。”
赵普说着说着,眼里涌满了泪水。赵弘殷递过手帕,连声叹道:“唉,赵回兄可是个好人呀!战乱无情,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呀!”
二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赵普见老人情绪低落下来,忙强打精神,又讲述起了自己的往事:“洛阳发生战乱,不久便殃及乡下。母亲又带我四处躲避,最后到了灵须山。那里风景优美,土地肥沃,聚集了不少逃难去的百姓,大家互相照顾,从此我们便在那儿住了下来。”
“哦,原来你们到了灵须山,怪不得我们到处打听,却始终没有你们的消息。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你娶妻了吗?”
“后来,母亲为我订下一门亲事,女家也是逃难去的。十四年之前,我二十岁时,与内人林氏完了婚。林氏十分贤惠,待母亲很是恭顺。不久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说到夫人,赵普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赵弘殷知道了赵普的情况,心中颇为他高兴。他与赵回的关系甚笃,二人私下里还有联姻的打算。若不是战乱,说不定赵普就成自己的女婿了呢。想到这儿,赵弘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赵普看到老伯脸上的笑容,好奇地问道:“老伯,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赵弘殷忙掩饰住自己的笑容。既已如此,他也不想再说些什么,就让这些往事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吧。他话头一转,问道:“对了,我听匡胤讲到你献图一事。你不是不爱读书吗,怎么会拜老师呢?都学些什么?”
谈起老师,赵普的兴致更高:“犬子出生之后,我上山为他求签,竟意外地碰到了明智长老。他对排兵布阵颇有研究。我自幼便只爱读兵书,这一下可算遇到了名师。明智长老也愿收我为徒,从那以后,我便搬上山去,与老师一起研习兵法。”
“哦,你这一学就是十年呀!那你一定跟明智长老学到了不少东西,此次是下山报效朝廷啦!你的老师已然出家,会让你管这些尘事吗?你不会是偷着下山的吧?”赵弘殷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恨不得一下子就知晓赵普过去二十年的事情。
“我此次下山还是老师所遣。看到战乱频繁,生灵涂炭,百姓卖儿卖女,困苦不堪,我的老师忧心如焚,盼望早日天下一统,人们能够安居乐业。故此他命我下山,以所学本领报效后周,并答应替我照看我的老母和妻儿。”
“你的老师可真是深明大义呀!真希望能早日一睹他的风采。”赵弘殷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赵普起身为老人倒水,他往窗外一瞥,忽见一条黑影从房上窜下。赵普反应十分敏捷,大喊道:“抓刺客!”顺手抄起一把钢刀,站在床前护住赵弘殷。那刺客破门而入,头裹黑巾,只露双眼,直奔病榻。
赵普横刀在前,厉声喝问:“来者何人,竟敢入衙行刺?”
刺客并不答话,绕过赵普,举剑刺向赵弘殷。赵普奋力用刀将剑隔开。这时,与赵普同来的赵忠闻声冲进屋内,举起佩刀与刺客搏杀。众侍卫也都拥入屋中,这时刺客不免有些慌张,一个疏忽,被赵忠用刀砍伤手背,手中的剑应声落地。众侍卫上前,七手八脚将刺客捆了个结实。
赵普让兵士将刺客押下,先端上水,为赵弘殷压惊。赵弘殷虽是武将,经历过无数恶仗,怎奈病体缠身,浑身无力。此时,他见赵普以文弱之躯挺身而出,甚为感动,拉住赵普的手道:“贤侄,不知何人要加害于我,亏得你舍命相救,我才保住性命。你快去审问那个刺客,看他与我有何冤仇?”
赵普令众侍卫在旁保护赵弘殷,自己亲自去后堂审问刺客。那刺客早已被兵士撕去面罩。露出满脸横肉,两只眼睛透出杀气。
“跪下,好好回大人的话。”兵士们齐声喝道。
谁知刺客并不下跪,梗着脖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少啰唆,要剐要杀,快点动手,给爷爷个痛快。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两个兵士走过来,一人一脚踢在他腿弯处,刺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赵普并不厉声喝问,而是采取攻心战术:“你硬充什么好汉,连姓名都不敢通报!本大人从不杀无名之辈。”
“爷爷既然敢来,又怕你作甚!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唐姚龙就是爷爷的大名。你能把爷爷怎么样?”刺客仍然横眉立目。
“你为何深夜入衙行刺?我等与你有何冤仇?还不快快招来,免受皮肉之苦!”赵普突然提高嗓门,大声问道。
姚龙不免有些心虚,但仍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说:“我弟弟姚凤叫赵匡胤一棍打死,我不服,要给弟弟报仇。”
“原来如此。姚龙,你好无道理。赵匡胤与姚凤各为其主,两军阵前厮杀,刀棍是不长眼睛的。姚凤之死,是他技艺不精。”赵普句句有理。
“冤有头,债有主,难道我弟弟白死了不成?”姚龙不依不饶。
“那你何不去找赵匡胤当面硬碰硬比试,偷偷摸摸到府衙行刺病人,难道不怕世人笑话吗?”赵普有意讥讽他。
果然,姚龙像泄气的皮球低下头来:“子债父还。都说赵匡胤厉害,我弟弟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更是白搭。”
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人真是憨得可爱。赵普见已审问清楚,便令人将姚龙押入大牢,等候赵匡胤回来再行发落。这时兵士来报扬州星夜来人,赵普不由心头一惊:匡胤只带两千精兵,要对付数万之众,难道出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