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去西安
一年之后,师傅随驮队再次回到河州,然而人去楼空。他多方打听才知尕娟死在了土地庙里,听说是寺里的喇嘛埋葬了她,但当师傅去喇嘛寺询问尕娟葬在何处时?大喇嘛讳莫如深,说:“施主请回吧!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随缘。”
那天师傅独自一人守在土地庙里,他想到尕娟凄惨的人生和悲催的命运,撕心裂肺地痛哭,然后整整一宿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此后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尕娟没了,他的心也死了,带走了他此生的情和爱。他情不自禁想起了那首花儿:
走咧走咧者,走远咧,越走呀越远了,眼泪的花儿漂满了,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者,走远咧,越走呀越远了,搭裤里的锅盔就轻下了,心上的惆怅就重下了。
从此他再没有对哪个女人敞开过心扉,这也绝了她在花儿会上漫花儿。
歇息之时,我常常看见师傅一个人在闷头抽烟,懂他的人都知道,他抽的不是烟而是寂寞,渐渐地成了妥妥的“大烟袋”。
这一趟从绵阳到西宁,我平生第一次出门却走出了最远的行程,虽说历经艰险与劫难,但关键时刻都能化险为夷。借此天时地利,机缘巧合我竟然混得顺风顺水。跟着驮队跑趟青海,一个来回下来东家看我舅父的情面,破天荒地赏了块银元让师傅转交给我。
拿到那块银灿灿的袁大头,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的心里如同吃了蜜一样甜。真不敢想象三个月时间磨破了五双草鞋,但望着手中这块沉甸甸的银元,仔细一算可以买五十双草鞋。那一刻,顿感我的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进入不同凡响的境界,赚大发了。
从这一刻起,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就连走路都是一蹦三跳,干活更是一路小跑。这点小小的甜头,激励我矢志不渝地在脚户这个行当干下去,又何尝不是命中注定劳苦一生呢?
我们终日以驮队为家,与骡子为伴,每个骡子都配有铃铛,走路的时候便会发出声响。我们是大帮驮队,彼此在四五公里开外就能听见铃铛声。在路窄而险的地段,迎面遇见驮队非常危险。响亮的铃声可使远处的驮队了解情况,及时回避。
通常,不期而遇时两个驮队通过喊声协商谁先经过,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使双方都能顺利通过。路过不太平的地方,把铃铛捂住,以防土匪、强盗听见,悄悄行走。有时候心情不美感觉铃铛吵得人心烦意乱,但脚下的行程始终走不完,走了一站又一站,让我望眼欲穿。实在太困太乏了,漫几句新学来的“花儿”提提神。
过了寒露就要入冬了,北方的天气变得异常寒冷,这个季节该是人们做棉衣棉被,准备过冬的时候。东家收到各地的商铺接二连三发出的补货请求,敏锐的商业头脑早就未雨绸缪了。这些天趁脚户们放假休息的日子,组织陇西、河州、兰州等地的买办大量收购当年新产的土特产,准备驮运到南方销售。
七日之后,聚齐了所有的脚户,头帮、二帮骡子去陇西满载当地的药材和清油;三帮骡子装载了兰州的水烟和百合;四帮骡子驮着河州的皮毛和风干肉等。过了崆峒山我们的驮队便要分道扬镳,头帮二帮向东去西安,三帮四帮骡子则要下四川。
按照一般人的商业思维,向东走是八百里秦川和关中平原一路坦途很好走,但东家却执意让三帮、四帮骡子不远千山万水去四川。
我不解其中的缘由便问了师傅,他解释说:“还不是华北地区的军阀在打仗?时局不稳,东家担心驮队遭遇危险,因此不敢把全部的家当都押上。应了川中商家的要求又不得不去,不能丢了那边的生意,四川军阀富居天府之国,川军不出川,外面的军队也攻不进去。相对来说时局比较稳定,川中的治安状况也好,蜀中因道路艰险,高山阻隔,一般的商品很难运进去,反而是驮队最能挣钱的地方。道路虽难走,但有利可图。我们的驮队为何不去呢?”听了师傅的解释,我才恍然大悟。
我所在的头帮骡子紧赶慢赶到了晚上才抵达彬州。歇息时大伙聚在一起,拉起了家常透露出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宏娃要娶媳妇了”。脚户们常年在外奔走,有个贴己的人,温暖的家是他们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打心眼里为宏娃感到高兴,每个人都乐呵呵的,哄抬着要喜糖吃。
原来上次休息之时,宏娃并未回家,转身去了巴彦戎格面见自己心仪的姑娘——卓玛。宏娃不辞辛劳专程来看她,卓玛深受感动,当初他们一见倾心,再见就难舍难分了。
随后卓玛领着宏娃拜见了自己的父母,宏娃不亏是跑江湖的老手,能说会道,一番犀利的说辞让卓玛的父母当即表示同意他们交往。没想到宏娃趁热打铁,当即掏出这些年积攒下的五块大洋下了聘礼,淳厚朴实的卓玛父母欣然应允,他们看到宏娃做人处事稳重细致、周到又不失圆滑,是个托付女儿的可靠之人。
千里姻缘就这样修成正果,当幸福来临时宏娃想挡都挡不住,卓玛也是铁了心,当即就要跟他走。宏娃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已年迈,家境贫寒住着一口破窑洞免强度日。他若现在将卓玛领回去,家里的境况势必会让她心寒,万一卓玛受不了这个苦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想先把家中的房屋收拾好了,再接卓玛回去。
宏娃灵机一动,说:“我是个吆骡子的脚户,驮队还在前面等着呢?不敢耽搁太久。等着我的好消息,年底前我一定雇一头骡子将卓玛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宏娃与卓玛的婚事水到渠成,听说他们还在一起拉手手,亲口口,难怪宏娃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在众人强烈的要求下,宏娃夜里跑了好几家商铺,在彬州城总算买到了一斤冰糖,用纸包着高高兴兴地拿回来,掰成小块块分给大家吃。吃了糖大家还意犹未尽,宏娃毫不吝啬地承诺:“等到了西安城给大伙儿买两斤有精致包装的洋糖吃。”
“好,好,好好!”在大伙儿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中,我们沉沉地睡去。
次日,天麻麻亮我们就起床出发了。前一段时间听说关中匪事接连不断,我们到西安的行程至少还有三天,赶早不赶晚,其实我也期盼着能躲过关中的土匪,早点到达向望已久的西安城,或许就能吃上洋糖了。
路过彬州大佛寺时,头人特意买了香和纸,到寺里为驮队求了个平安。
终于到了西安,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到肚里了。我看到厚重的古城墙彰显着十三朝古都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古城西安的确与众不同,大气辉煌。
我们按照东家的交代分出八头骡子的货物,先行配送西安城里预定了货物的老主顾。其余的骡子随即来到了西安城商品集散地——骡马西市,二十多头骡子驮着货物在骡马市上特别显眼,好多在行的商贩瞧见我们驮运的药材和清油都是上等的货物,但只是观望不愿出手,等到人气聚上来再看…
头人不慌不忙先在市场里转了一圈,马上给货物标出了合理的价钱。此时有人故意给货物挑刺,有人开始压价,然而识货的商贩看价钱压得差不多了,就果断出手要个百八十斤。只要一旦有人带头买,其余想要好货的人就一拥而上开始哄抢,凡是付了定金的人,我们逐个登记。半晌时间我们的货物订购一空,后面再有商贩来我们只能婉拒了。
接下来我们原地等待交了定金的商贩将自己预定的货物拉走。有时候如果商贩预定的货物量大,我们则按地址送货上门,另外加收一点车马钱。
脚户们牵着骡子卸货的卸货,收账的收账,头人早已领着人去了骡马东市,他先跟当地的货物买办在衣服袖子里捏码子,经过讨价还价,双方都满意后交付定金。我们订购了大量的布匹、棉花和茶叶,互相约定好装货的时间和地点。
我们在西安城的骡马店仅仅住了一宿,第二天满载货物离开了。走在路上头人喜笑颜开,庆幸我们这趟买卖做得顺风顺水,还赚了不少钱。
头人还打听到陕西的督军冯玉祥奉命接受杨虎城率领的西安靖国军,改编为陕西第一师。从此两人握手言和,同仇敌慨名为西北军。杨虎城可谓是多少年来鲜有的名将,他治理地方,操持军务,可谓是一把好手,上任不到三个月关中的匪患就销声匿迹了。
“往后关中这条道可就安宁多了!”头人面带微笑,洋洋得意地说。
大伙们心情好又漫起了久违的花儿:
骡子吆到西安城,想起了卓玛脚不停。
骡子吆到西兰州,想起了卓玛接着走。
骡子吆到庆阳县,想起了卓玛不歇店。
骡子吆到六盘山,一条大街在眼前。
大伙唱完这首花儿,宏娃自觉地拿出西安城里买的洋糖挨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