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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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多少年后,当萧南再回忆那一段飘雪的记忆,仍禁不住会落下泪滴。往事只封存于个体的意识里,也会随个体的消失化作尘泥。他无从选择,只能看着那些感动在生命里闪烁,再被岁月拖着渐渐远去。爱人、朋友、亲人……也许泪水曾在善感的心里做过标记,否则,若干年后,为什么还有低低的哭泣,在记忆的窗前响起……

“是否是天空最明亮的星陨落在你的眼眶里,才使你的眼睛那样迷人,纯净、透明、不沾人世一粒微尘;是不是只有天使国的丽境才能留住你,没有忧伤、没有欺诈、没有喧嚣……只有思念你的温馨和默默的感动……”刻骨铭心的往事早已成为疤痕,那独有的气息总会毫无戒备地将人引入时空隧道,让已然淡忘的记忆再一次触痛多愁善感的心灵。萧南望着窗纱上斑驳的暗影,陷入阴寒的回忆。

清冷的早晨,阴霾的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沫。有风,刺骨而干冷。坚硬的土地。落尽叶片的枯枝。偶有灰黑的麻雀在树梢飞起,消失于苍黛天际。

一个人跪在地上,抱住手,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落在雪上凝成一粒粒暗红的雪斑。他的目光从蓬乱的头发后映出,带着疯狂的哀怨。不远处,横扎着一柄刀。刀口上的血已经变黑,散出冰冷的阴森。那让人心碎的女孩在雪中失声痛哭,声音摧伤灵魂。

突然,跪着的人拔出钢刀发狂似地冲向萧南,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一片殷红……

萧南感觉那些旧事就弥漫在空气里。隔着空气,一切依然清晰。那些姣好的面容,那些熟悉的景致,那些滑落的泪滴,似乎触手可及。但颤抖的手探出,只在清澈的空气里激起层层涟漪。往事不及挽,揉碎在大气里。

他收拾枕边书,放回古香古色的樟木书橱。书橱隔板摆放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容器,里面养着一株小巧别致的萝藦科多肉植物。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起身去盥洗室——“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顾城的诗。他收拾完毕,放逐这一段伤心的记忆……

在萧南的眼中,小城的闭塞是和阿耳戈斯国王阿克里俄斯为其女儿达那厄建造的铜塔差不多的。只是达那厄接纳的是化作金雨的宙斯,生下了除妖斩怪摘取金苹果的英雄珀耳修斯;小城吸纳的是先进地区的文化糟粕,并贴上“个性”的标签在青少年中广为流传,产生了所谓的“新人类”罢了。不过他以为这种吸纳是邯郸学步,反失掉本宗。他性情闲逸不愿再惹是生非,便日渐与年轻人所谓的“时尚”疏远,采“书”东窗下。

所幸他并未到“水至清则无鱼”的境界,至多不过发个“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的感慨。虽曾受鬼谷子先生捭阖之术影响,也曾读过些李宗吾先生的大作,但他的运用只为能“知人之短,知人之长,知人长中之短,知人短中之长”,更好与人交际,因此全无权谋者的诡诈。“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在他内心深处有这知心几人足矣。如今能让他这样一位灵魂上守“魂”如玉之人亲往赴约的,也自是“知心几人”中的一人。

小城并没有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孔多镇或高密东北乡的魔幻现实,它只是凡夫俗子和劳苦大众的聚居地,更像是罗冈丹旅行后定居的小城贝维尔。据说考古学家考察小城祖先留下的老虎山、园子沟遗址后曾断言此地先民的居所比之半坡人的“土屋矮房”是“高楼大厦”,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曙光”。但先民的智慧并未被小城居民发扬光大,自他记事起便没有见过什么巧夺天工的建筑,更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听祖父说有座古庙“汇祥寺”,也早在近代战争中被国民党六路军付之一炬。如今小城的房屋,只有千篇一律的古板。

他顺着街道,不久便到达小城唯一的溜冰城。这座由六七十年代的废旧建筑改建而成的溜冰城,给人一种中世纪德古拉伯爵古堡的阴森,不禁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居住着威拉德三世,或者随时会从昏暗的光线里飞出成群的吸血蝙蝠。不等踏入这晦暗的场所,他远远就听见有人声音纯美地抱怨:“这么晚才来,害人家等了半天!”

萧南回头,见林璐像只轻盈的蝴蝶翩跹而来。

林璐无疑是位美人。有时真怀疑上帝是否真的公正,竟会偏心造出这样的尤物。其实也只有看到林璐,才会感叹,上帝造物的神妙。无怪乎,校园里无数男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记得林璐第一天报名,班主任在门口迎新生,看见林璐竟两眼发直不能言语,待说话时鼻血淋漓一地。想来女子爱美,男人好色实为人性所使,非理智可以抑制。无怪乎孔老夫子曾一再强调“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昭告天下儒生,本性不可违。校园里的男生向来敬重中华儒学,所以能和林璐说句话就倍感荣幸,争献殷勤者不计其数。常有人起早贪黑为她买早点送夜宵,争先帮她处理各类琐事,费尽心机送她各样礼物;放学之后挤得头破血流争做护花使者,甚至因争风吃醋不惜大打出手。不过,萧南与林璐的交往,倒并非“君子爱人以色”,只因林璐是位颇有才气而思想特立的女生。

林璐不容萧南答话,牵了他的手离开溜冰城。他们在溜冰城后阡陌小径三转两转来到绿树葱茏的苗圃。林璐停下脚步,小脸通红盯着他,明澈的眸子浮着一层朦胧而忧悒的温柔。

萧南不解其意,问:“你急着找我,什么事?”

林璐没说话,一丝羞涩在她的眼中掠过。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怜惜的女生,面容上添了几缕娇羞反倒多出几许妩媚。她从背包里摸索半天,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递给萧南。萧南迟疑一下,接过来问:“什么意思?”

林璐娇红着脸说:“拿回家自己看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这书……”

“书什么!送你的。”林璐甜甜一笑,转身跑开。笑靥飘散在空气里,余香生韵。

萧南看那书,是一套精装版《荷马史诗》。书里夹着一张精美的书签,印有王维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萧南捏着书签,望向林璐消失的地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许多旧事浮起,在脑海里沉沦。他似乎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多久了,那些往事依然清晰。他轻叹口气,不觉走到一处破落庭院。庭院的土墙剥落土坯,坑坑洼洼像麻风病人的脸。低矮的木门腐朽不堪,满是黑黑的虫洞。门底生着苔藓,暗绿中嵌满荒凉。“吱呀呀”推开木门,他走进院子。野草葳蕤已肆无忌惮占据整座庭院。微风过处,荡起满院凄凉。他甩开遮在眼睑的几缕头发,举步走上青石台阶。沧桑的美目中,映出淡淡的哀伤。

他曾有过一个梦境:在雷神珂梨帝·因陀罗·帝释天之须弥山善见城里,飘落片片红莲。大创造神之智慧神梵天、大黑暗神之毁灭神湿婆和大维护神之拯救神毗湿奴守在他身边。佛陀圆寂,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空洞的落寞。天空之城中传出月光鸟迦陵频伽无与伦比的歌声,在极乐世界里投射下一缕温暖的光。

四大天王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西方广目天王毗留博叉、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强忍悲痛守在天门外。居住在干陀罗屠城的乾达婆为天帝弹奏充满哀伤的空缈仙乐。阿修罗双眼充血,喷射着红莲火焰似乎要焚毁一切。他们心中不满佛陀,欲要摧毁秩序建立新世界。龙神八部众(即天龙八部)表情漠然,在天界维持着一种原始的平衡。龙众娜迦和夜叉在忉利天发出凄冷阴森的笑声。婆楼那铿锵点击着神杖神情恍惚,在凛冽的朔风中落下泪滴。风神伐由的衣袂在风中漫舞,寂寞、痛苦……一切有生命的活物,都从命运的转轮下轮回复苏。

他轻舒口气,甩开脸上几丝乱发,忧郁的二目环视四周,物是人非,凄凉依旧。

祖父的庭院,因老人的离世已然废弃。他苦笑,竟又信步走到这里。他轻拂灰尘坐于被风雨磨蚀润圆的石阶。明澈的眼睛,温柔掠过院落。楹联上犹可见模糊的字迹:“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祖父是位饱读诗书,身上布满战争伤疤的人。对于祖父的记忆,不单是书橱里泛黄的线装古籍或者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者形象;而是一种精神,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传承。这是他的内心像个孩子般依恋祖父遗物的原因,它们曾经一度是他的精神支柱。

老人弃世那晚,他木立在祖父的灵柩前。昏黄的灯光映照祖父安祥的面容,他紧握那冰冷而捏上去如注水的看似圆鼓的手指,肝肠寸断。他昏迷数日高烧不退。家里人以为这是单纯的祖孙情深,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已失去一位心灵的导师。他还来不及从悲伤的气氛中挣脱出来,那噩梦一样的事随即发生!似乎一切只是冥冥中的捉弄,却几乎毁了他。他曾经在日记中写到此后的处境:“我仿佛站在无垠的荒野,四周一片漆黑。天际寥寥几点寒星,泛着黯淡的光——或许那就是信念。但,它们是那么遥远。我只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风从四面吹来,我已辨不清方向。只有枯草断茎被抛起,又从我身边落下。我的脚踩着烂泥,无力地在沼泽中爬行。饥饿、疲惫、绝望缠绕着我,使我在麻木中已看不到那天际的星,更无所谓什么是希望……”

往事在脆弱的记忆里滋长。用眼泪浇灌的青苗,噙满悲伤……

原本羸弱的心在回忆里消沉沦陷,找不到出路的灵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他自闭屋中写诗作画听空缈的音乐读祖父的藏书,想作茧自缚却未能化茧成蝶,想避开外界的纷纷扰扰却无法超然物外脱略世故。他想方设法使自己忘记,却不知怎样逃避灵魂的孤独。孤独,也许才是存在的意义;愁烦,或许才是生活的本色。“如今识得愁滋味”,竟只能“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封闭中过去一年,他才从阴翳中走出舔平自己的伤疤。而再次回归,已……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萧南从沉思中猛醒。有洪厚的声音撞过来,整个庭院都因这意外的入侵而震颤:“南哥,你在吗!”

萧南眼中噙满厌恶。丁一已经闯进来,满身杀气,草木风移。他望见萧南,面部紧绷的肌肉才稍有舒缓,大步流星赶到近前,酒气熏天道:“南哥,快随我过去看看。秦介甫那小子耍酒疯,没人能治得住他!”

“别着急,”萧南心里吃惊,不动声色道,“你歇口气,把话说清楚。”

“秦介甫他妈的一点儿酒品没有。本来邀往日结拜的兄弟们聚聚,他却喝得烂醉如泥,污言秽语,满嘴喷粪,用烟头把胳膊烫得稀烂不说,还要用酒瓶碴子割动脉。南哥,现在陆洋看着他,可他非要见你,说见不到你就要血溅五步。”

“岂有此理!”萧南把书一收,随丁一冲出老屋。

宣德饭庄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围满着看热闹的人。秦介甫的满口粗话挤出人群四处飘散。萧南随丁一扒开众人,见地上满是碎玻璃碴,有血迹,已然暗红。林陆洋把秦介甫摁倒在地,警告道:“你小子给我闭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扁你!”

秦介甫似乎并不理会林陆洋的告诫,依旧自顾自地叫嚷:“陆洋哥,你他妈今天……不,不找……南……南哥来……我他妈决不……善罢甘休……”

光天化日下的闹剧,让人从心往外犯“恶心”。萧南不知这种无耻的行为会持续多久,只觉得这种围观与鲁迅笔下的描述何其相似。他抑制内心的厌恶,眉头紧锁,吩咐丁一:“过去先把他扶走,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丁一帮林陆洋扶起秦介甫,任他瞎踢乱打,连拉带拽将他拖出人群。秦介甫一眼瞅见萧南,呆滞的眼中迸出火花。他挣揣着冲萧南喊:“南哥,你……你今天可得帮……帮我。我,我他妈的失……失恋喽……嘿嘿,失恋喽……”

闹剧?丑剧?施耐庵的《水浒传》里打抱不平的好汉,还是京戏台上插科打诨的武丑,亦或略萨的《城市与狗》里打架斗殴的兵痞?人可以变得荒诞,却不该变得无耻。校园帮会的遗毒,连接着刀光剑影的日子;尚武的秦介甫沉溺其中癫狂上瘾无法自拔。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人失敬畏之心,何异于禽兽?萧南觉得自己仿佛落入泥沼,有无数沾满鲜血的手在拖着他下沉。他面色阴沉,对丁一嘱咐道:“你先扶他到你家的空房子里,不要让你父母看见。有事,等他酒醒后再说。”

秦介甫挣揣着嚷道:“我不走!林……陆洋你……你他妈给我放手!”

“你想干什么?”萧南冷眼盯着他:“陆洋,放开他。”

秦介甫眼中寒光四射,他挣脱林陆洋暴吼道:“南哥!你……你给我听……听着,此事不成,我们之间就应……应该做个了断!两年前算我对不起你,大……大不了两年……年后我再……对不起一次!咱们不是鱼……鱼死,就……就是网破!”

“威胁我?”萧南扭头对拦挡的丁一说:“放开他,看他和我怎么了断!”

“这……南哥,他醉啦!”丁一面有难色。

“醉了!”萧南瞳仁充血,厉声道,“两年前,他借一个‘醉’字几乎毁了曲晓颖和我,而今又是一个‘醉’字,这‘醉’未免太昂贵了些!”萧南咬着牙关说:“秦介甫别故伎重演哩,你想了断尽管放马过来!”

丁一闪开,一脸无奈道:“秦介甫,你小子看着办吧,做人别太绝。你已经对不起南哥……”

秦介甫“噌”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军刺,踉踉跄跄走过来,面露狰狞道:“萧南,别怪兄弟……手黑,这是你自找的……”

萧南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感觉自己是被卷进滑稽剧的跳梁小丑。

秦介甫来到萧南面前,对准他就是一刀。刀光在烈日下,很刺眼。萧南迎着那刀光,脑海一片空白,犹如濒死的梅杜莎之筏上的人面对惨白的绝望。他本能闪避,电光火石闪出许多念头。动手,逃避?他的结义兄弟,竟然背弃他两次……未等秦介甫的刀落下,他劈手将刀夺过。他收起刀递给林陆洋说:“陆洋……扶他回去。”

林陆洋过去搀扶秦介甫,他醉醺醺地扯开嗓子叫嚣:“南哥,你有种!不过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嘿嘿,你一定……会帮我的……”那嬉皮赖脸的表情,让人作呕。人原来可以如此无耻!他感觉心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再忍耐。丁一和他打声招呼,尾随二人远去。萧南目送他们消失于日光之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人孤独地睁开眼睛,就要独自面对环境施与他的所有幸与不幸。他无法预知生命的流向,但终有一天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可避免要再一次以野兽而血腥的方式做个了断……

运动是宇宙间永恒的定律,争战是生物界不变的法则。虽然为了生存、繁衍和发展,不同的生物进化出不同的属性,但结局无非成为捕猎者或者猎物。争战向战争演变,智慧成为推动力。而战争一经出现,似乎便成为人类的专利永不止息。人们为了利益为其安上“正义”与“非正义”的名号,在不断重演中制造着同类相残的悲剧。所以战争与和平究竟谁是主题,也许只有控局者才能释义。

没有战争的年代,暴力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意大利黑手党、墨西哥索那罗亚黑帮、俄罗斯光头党、加拿大黑帮、哥伦比亚黑帮、日本山口组、香港三合会、台湾竹联帮等等,这些字眼在普通人眼里是邪恶的代名词,却因为影视作品的影响而成为部分青少年膜拜的对象。和平年代没有机会成为战争英雄,许多尚武无正业的青少年选择成为暴力集团的成员。黑与白,在不同的利益集团被阐释,但无辜而炽热的青春成为这阐释的实验品。不论是“教父”还是“古惑仔”,暴力以它的黑色诱惑逐渐暗黑化了许多青少年的心灵。加入校园帮会的秦介甫,想用暴力演绎自己的“英雄本色”,却越来越堕入罪恶的深渊。他以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不料被丘比特之箭射得遍体鳞伤。

《创世纪》中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女人是男人身上取下的肋骨,男人应该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惜女人。秦介甫不信奉全能的耶和华,却定要找自己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的直觉启示他,那根取下的“肋骨”是一位并不喜欢他的女孩,而他想要强行把女孩纳入自己的“身体”。他以“死”相求,要萧南帮忙。萧南本想以苏轼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劝慰,碍于情面没能出口。

午后的天气,溽热中添了些凉意。暖风过处,隐约沾染萧飒。小城的街道在日光下若晒化的棉糖,绵软无力地瘫铺于这片收纳了小城人喜怒哀乐的土地。萧南无法停止胡思乱想,他不清楚自己是在担心还是害怕。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暴力作为出路,是否是自掘坟墓?思考,并不能给暴力找到出路。中世纪的骑士时代已经过去,秦介甫若不收手,不会变成堂吉诃德,只会变成卢卡布拉西。他不愿秦介甫堕落,胸腔里溢满无法排遣的忧伤。瞬息万变的念头,随时都可能将他带入未知的境遇,唯有加紧脚步,去见秦介甫以死相求的女生——莫雨淇。

萧南初识莫雨淇,是在李雅楠过生日的时候。当时秦介甫也在场。萧南送给李雅楠一幅水墨松寿图,并题写了马钦山的诗,使不少女生为之倾倒。而当日女生中最美艳动人并与萧南交谈投机的便是莫雨淇。莫雨淇的美清丽脱俗,使在场无数男生垂涎三尺。如今想来,席间秦介甫和雷落鸿大打出手使在座不欢而散,或许就因为争风吃醋。

萧南登门造访,莫雨淇不在家。他给她拨几通电话,无人应答。无奈,萧南回家,支开画架临摹雅克·路易·大卫的《拿破仑越过圣贝尔纳山》——喜欢拿破仑是因为曲晓颖。虽然已断了和曲晓颖的联系,萧南却保留了这个习惯。习惯既已养成,就很难改变,正如对曲晓颖的回忆。铁观音,蒸腾着热气。茶叶在水中舒展,使白瓷茶碗里有诗意的美感。他呷口茶,盯着油画布上凸起的颜料,总会想起阳光明媚的下午曲晓颖在果园里轻声诵读《伊利亚特》的场景。果实,秋意……萧南在旁边画写实的风景。无言,却有温馨的感动。

电话铃吵起来。萧南摘起话机,听筒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他询问,知是莫雨淇。莫雨淇泣不成声说:“萧南,我……车祸,你带些钱过来……我好怕!我在医院。你……你能快点儿来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求你!”萧南来不及细问,丢下画笔带上皮夹,飞奔出去。

萧南赶到医院,汗透衣衫。他观望冰冷的建筑,产生托马斯·曼“魔山”疗养院的感觉。可惜自己并不是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没有塞塔姆布里尼、纳夫塔那样的智者指引道路。他走进去,见一个形象猥琐的中年女人迎过来。那女人颧骨高凸两腮瘦削,嘴唇涂得像刚啃完死尸,眼睛深陷却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她斜睨萧南,声音尖细像从玻璃嗓子里抽出钢丝来,在空气中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你是找人吧?”

“是。你怎么知道?”萧南用手帕拭去汗问。

“哦?嘿嘿……是不是街对面的那个?那不是,过来啦。”那女人所答非所问地说,声音里透着妖媚。她伸出竹枝一样留有长尖指甲的略带点伤的手向医院外指点,不忘用余光上下打量一番萧南。

萧南顺势望去,见莫雨淇像折翼天使一跛一拐走过来。她眉头微颦,轻咬樱唇,美艳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那种西子捧心的美,凄婉动人。

萧南上前扶她,她竟伏在萧南肩头低低嘤泣。萧南轻抚她的长发,不可名状的情绪绞混心头。他没有默尔索的理性,但是他对于这个世界同样感到无能为力。许久,莫雨淇抬起泪湿的双眼望着他说:“不是我的错,是她逆行撞倒我。真的不是我的错……”泪水伴随她柔美的声音颗颗滑落。

那个妖艳的女人捂着手,鄙夷地瞧着萧南嚷道:“人来啦,那就快去交钱呀!你们傻站着干什么?”

萧南瞪那女人一眼扶莫雨淇进去,在交费处缴费。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人横过来夺走收费条。萧南刚要发作,一个几乎秃顶的中年人和一个修理工模样的青年如同两只饕餮压过来,表情凶悍地瞪视他。他冷笑,没有言语。

莫雨淇伏在他怀里,泪水洇湿衣襟。她确实很美,伤人之美。萧南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几许爱怜。是情欲,还是爱情,是怜香惜玉,还是另有所图?他不是柳下惠,却需要坐怀不乱的风骨。他为自己心里的念头赧颜,听着无限凄伤的啜泣声,感到心疼而无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朋友都不接电话,我只能打给你。我以为你不会来……我真的好怕。”

成年人的陷阱,恶毒而阴狠。我们不做沉默的羔羊,可是这许多人该如何应付?萧南抚着莫雨淇柔美黑亮的长发,安慰道:“不哭,有什么事我来处理。我先带你去看腿伤。”

“不用,我没事。”她扬起那让人心醉的小脸无辜地望着萧南。

一双可以让人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眼睛。标致而美丽的东方脸庞。不知怎么萧南竟想起马嵬驿落难的杨贵妃。他苦笑,觉得荒唐。去学电脑在十字路口被撞倒。磕出血的手。围观者的面容。对方的违章逆行或者恶意冲撞。自认过失,对方和蔼可亲伪善的笑容。怜悯之心,送医院包扎。凶神恶煞闯出的男人,抢车钥匙,扣留人质。拍片子、买药、营养费、护理费、衣裤破损费……琳琅满目的费用,险恶用心的讹诈。话语中的场景,在萧南脑海幻化成各种形象。成年人的陷阱,对付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孩。不知怎么,他竟想起曲晓颖那晚的哭泣。

满脸血污的农民工,用沾满油渍的褪色蓝毛巾捂着脑袋,深陷的眼眶里透出绝望。几个工人围住满脸横肉的包工头,为医药费吵吵嚷嚷。萧南起身,带莫雨淇换个位置坐下。休息椅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眼睛被深深的褶皱遮掩,露出麻木的神情。萧南感到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他思考对策,听雨淇哭诉心中的委屈。

女人进去,满脸雀斑的男人出来。他肥大脸上的粉刺和雀斑愉快地抖动,牙齿因长时间未刷生成苔藓般黄绿色牙垢,满嘴葱蒜味儿口臭,熏得人恨不得把肠子吐出来。他似乎并不感觉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不,是恶心,喋喋不休地嚷着,唾沫四溅像雨点般喷向萧南:“小子,再拿钱来,医生要打消炎针、配药,还有——”

“我身上没钱。”萧南冷冷打断他。

“什么?出来看病不带钱!你不知道看病需要钱呀!”他的满脸雀斑在跳舞,口气铺天盖地罩过来。

萧南忙屏住呼吸,等雀斑脸闭嘴后说:“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得打个电话。”雀斑脸张牙舞爪,将成年人的丑态发挥得淋漓尽致。萧南猛地站起来,攥紧拳头。雨淇轻扯他一下。他按捺怒气,眼中喷出火来。怒火似乎灼伤雀斑脸那颗被但丁所说的狼、豹和狮子咬得血肉模糊的心,他低下头,仿佛死去的僵尸骤然复活见到自己灵魂那惨不忍睹的貌相,脸部肌肉病态地抽搐。

秃顶、修理工赶过来,怒目而视:“怎么,想动武?你小子是不是活腻啦!”

雨淇小脸煞白,紧紧攥着萧南的手,手掌有些湿润。萧南冷笑:“就凭你们?”

修理工扑上前揪萧南的衣领,萧南闪身避开。秃顶也跟过来,挡在萧南身后。萧南护住雨淇厉声道:“想单挑还是群殴,尽管放马过来!”他心里估量对方的实力,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臭小子,你他妈混哪儿的,这么横!”修理工眯着小眼睛凑过来。秃顶在萧南身后威胁道:“小后生,现在这阵势别和我们来硬的,对你没好处。”

萧南轻蔑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把我撂倒试试!”“小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别不识抬举,放倒你又怎么着。”修理工冲过来。雀斑脸瞬息万变的表情恢复原状,他的灵魂像刚从满是尸体的罗生门爬回来,挡住修理工,对萧南说:“你,去找钱吧。”

萧南带雨淇走出医院大厅,那秃顶男人跟出来。雨淇眼睛微红拉住萧南的手,轻声说:“我身上有爸妈外出前留的生活费,都给他们好嘞。车子不要,咱们走吧。”

萧南接过钱,给丁一、皇甫振东等人打电话。他无法成为局外人,更没有应对这卑劣陷阱的智慧。对于这种被软禁般敲诈的无能为力,他只觉如毒虫在噬咬他的心。为什么如此窝囊!他咬着牙,感觉自己像一只失去外壳保护的软体动物。秃顶点支烟,眯缝着眼远远观望。

时间若严冬凝固的寒冰,在一片惨淡的白光中无法融化。等待像茫茫大海上漂荡的孤舟,虽然满怀求生的渴盼却看不到任何希望。等待戈多,可是他始终都没有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谁是戈多。当人们心中只剩利益,道德在他们眼中便会一文不值。年迈的阿基米德遇到古罗马士兵,难道只能承受死亡的命运?

那妖艳的女人和其他两个男人赶出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催他赔钱。萧南深深吸口气,感到体内有头雄狮随时会冲破躯体闯出来。他努力克制,拉着雨淇的手不停地抖。

“你他妈装什么挺尸!找钱去,没听见吗?”

“你的朋友到底来不来?说话呀!长得人模狗样,不过是个孬种!”

“你说什么!”萧南俊美的二目,射出两道骇人的光。

“怎么,有脾气喽?小样儿,动一动我打残你。”修理工跨步上前欲动粗。萧南松开雨淇的手,严阵以待。

忽然,秃顶尖声道:“住手,来人啦!”萧南扭头,见丁一带领十几号人蜂拥闯入医院。他长吁口气,唤他们过来。丁一满头雾水问:“南哥出什么事咯?他妈的,是不是这几个小子找茬?”他又回头对那女人说:“你他妈的厕所里打灯——找屎(死)呢!”

“咦?小后生你怎么说话呢!”女人惊叫。

修理工上前吼道:“给老子再说一遍!”

丁一挥拳砸在他脸上,骂道:“操,我看你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你知道爷是谁吗,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是病猫呢!”

“你……”

“你什么?别他妈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信不信,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女人见势不妙语气竟一下缓和许多,脸上堆满比哭都难看的笑,扭曲得面部皱纹拼出连串的虚伪。她把一张令人作呕的脸凑近前,低声下气道:“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现在来这么多人,可以赔钱了吧?”

萧南脸上凝起一层霜,冷冷地问:“凭什么?”

“哎呀!”女人一蹦三尺高尖叫起来,“你说找来人就赔钱,怎么人来多了就想赖账!你们这是仗着人多势众摆明欺负得不让人活呀……”说着,竟杀猪似的干嚎起来。

皇甫振东瞪眼骂道:“老不死的,你屁股里生孩子,屙(讹)人呀你!”

“小子,说话放尊重点儿。乳臭未干,别自讨没趣!”雀斑脸挡住女人道。

雨淇来到萧南身边二目微红,颤声说:“咱们打车走吧,自行车我不要嘞。我们不要惹事。”萧南叫出租车,让雨淇上车,对司机说:“送她回家,这是车费。”

“怎么,想走?”那女人快步挡在车前,扯开嗓子撒泼,“今天不给钱,谁都别想走!姑奶奶我今儿豁出去喽。一帮小兔崽子,欺负到你姑奶奶头上来啦!”

“想死早点说,跟爷们耍手段,你们还嫩点儿。”雀斑脸满面充血,痘痘憋成粒粒油亮的黑紫色,唾沫星子飞溅若天女散花。

司机见形势不妙忙让雨淇下车。秃顶过来,一把揪住雨淇,冲萧南喊话:“你们敢走,我就把这小女孩给废掉。太岁爷头上动土,反了你们咯!”

“你们这帮卑鄙的混蛋!放开她,我留下!”萧南怒喝道。

好奇的路人蜂拥而至,伸长脖子围得水泄不通。女人见机,抓乱头发满地打滚,尽施其泼妇本能。她哭天喊地之余,将鼻涕当眼泪涂得满脸都是。好事者不明其故,故作忿忿问询因由。女人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演说她捏造的事情经过,仿佛窦娥都没有她冤。众人被她的演技征服,有几个竟赔出几滴浑浊的眼泪,甚至有路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想借机发泄情绪。女人装疯耍泼,使萧南措手不及。丁一被围在中间,也成为众矢之的。他须发皆竖、虎目圆睁,咬牙切齿回瞪众人。相信眼目,只会混淆黑白。

萧南回头,见雨淇急得直掉眼泪,只是无助地重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那种绝望,令人心碎。萧南扭头冷冷问那女人:“你说吧,怎么了断?”

“怎么了断?姑奶奶这一条裤子三百,一双鞋二百,上衣脏了五百,还有……”

萧南鄙夷地瞅着她那一身廉价货,打断道:“说吧,你到底想讹多少钱才肯让我们走?”

“两千。”

“你想钱想疯了吧!拿不到钱,眼睛里还憋出屁呢!”丁一嚷道。

“丁一住嘴……”萧南瞧着女人说:“我没那么多钱。”

“没钱?没钱就都别走!”女人双手叉腰,不可一世。她那骷髅一样的眼眶里洋溢着微妙的表情。萧南眯起眼睛盯着她说,“今晚你要管饭,我们不介意都留下。要么,你去打110报警。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你看着办吧。”

情势两难,骑虎难下。多亏人群中挤出一位好心的老者上前解围,萧南把攥湿的钱甩给女人,和秃顶要了自行车钥匙。看那女人满脸失望,口中不停嘟哝钱少,萧南几乎喷血暴毙。他收好车钥匙昏昏沉沉挤出人群。雨淇紧紧跟着他,满脸泪痕。

人们渐渐散去,皇甫振东几人过来打声招呼也各自回去。丁一偷偷问萧南,知道哭的是莫雨淇吗,做个鬼脸离开。萧南推着单车,目送那个没进医院的妖艳女人和那几个男人谈笑着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他驮着莫雨淇往回去,沿途未说一句话。

斜阳轻挥出自己不舍的余晖,带着几分眷恋静静离去,只留下几滴星星眼泪在天空中作为曾经存在过的标记。如水的夜色随之流下来,很快溶入整个世界。晚风也开始在夜色中悠悠地徘徊……

萧南坐在车站的水泥平台上,静静地望着稀稀落落的行人经过。雨淇轻轻把头靠在萧南肩膀上,青丝掩着她半边眉眼,却掩不去那眼中映出的忧伤。远处的高楼亮起灯,里面隐约弥散出丝缕水泥岩洞禁锢的温馨。雨淇慢慢抬起泪湿如凝露莲花般的小脸,用如水般明净的眼睛望着萧南,欲言又止。萧南能体会到她内心的忧伤。他甩开眼前的头发,举头仰望天空,有星星和黑云的暗影溺在大气里,可惜看不到梦中的国度。苍龙七宿。他苦笑着,眼中有些涩涩,一滴液体不觉从腮边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