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如果你听到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开窗来问我是谁。
暗黛的天空中浮着被夕阳染红的云朵,下面是一片墨绿色的海。阳光撞在海面,被海波揉碎,殷红的碎片点点漂在海上。栈桥静静伸入海中,被夕阳镀上的一层金与那固有的苍黑谐调地融在一起。桥上一位衣衫考究的老人拄着拐杖静静向远方凝望。几只沙鸥从他的头顶飞过,又小成黑点溶入远方苍茫的天际。
老人在栈桥上木立许久,转身吃力走下栈桥。睿智而饱经风霜的脸上,凝固着冷漠而忧郁的神情。海风柔柔吻着他的额。海浪轻吞着岸上的岩石,飞沫沾湿他的衣衫。
六月末的天气,溽热中有滑腻的腥味。暮归的昏鸦发出阴森的啼声,似乎幽冥界恐怖的怨灵,来阳世间招魂。光明不断退缩,黑暗势不可挡侵入每一个角落。老人举目眺望东方苍龙七宿,无限寂寥。他满心忧悒,在海滩漫步,海温顺地伏在他脚下。
老人轻声咳嗽,颤抖着手掏出一方丝帕,掩住嘴,丝帕上有暗红的血渍。老人轻声叹口气,把手帕叠好放回兜里。往事尘封在沧桑凄苦的心里,无从与人分享,也无法找人诉说。或许生活本就如此,除了诗人和作家,普通人的情思只会堕落红尘,在时间的废墟上长出一株被世人遗忘的曼珠沙华。老人轻挪脚步,来到水边缓缓蹲下身。
海水的幽蓝里透着苍黑,深邃不可见底。这幽窅的海水,深藏多少历史的风霜?他颤抖双手捧起一掬海水,涟漪里隐约浮现出熟悉的面容。液体顺指缝滴落,晶莹的颗粒包裹回忆垂坠海里。望着水中消失的过往,老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涌出浑浊的泪来。那泪落在地上,碎裂……泪珠飞溅激起层层浪花,奔涌着化作一片泪的海洋把他卷进去。黑色的漩涡疾速旋转吞没现世的一切。
往事浸染空气,弥散出悲伤的气息……
在异次元空间里,夜色浓起来,似乎伸手可以触摸。黑暗如熔炉里渐冷的铁水,将被残阳镀金后赤红的万物在冷却中变黑固化,使天地似乎都凝结成黑铁般的硬块儿。
沉闷、阴森和渗入骨髓的恐怖弥漫开来席卷整个空间。
沉寂不知沉睡了多久,仿佛黑暗已吞噬时间与空间,使一切都归为鸿蒙。混沌,闷热,窒息……骤然,有一道强光在云层间闪现。紧接着黑暗被强光撕裂,金光暴射中赫然出现一座城。城的光辉如同宝石。城的墙是碧玉。城的根基上用玛瑙、璧玺、水苍石、翡翠和紫晶修饰。城有十二个门,每门是一颗珍珠。门上有十二位天使,根基上刻有羔羊十二使徒的名字。城内的街道是精金。城中光耀的宝座,发出闪电、声音、雷轰。宝座四周有二十四个座位,坐着二十四位身穿白衣头戴金冠的长老。宝座四周有四个六翼活物,相貌诡异如同狮子、牛犊、人面和飞鹰。七盏灯在宝座前亮着,为神的七灵。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出的生命的河在街道当中淌过。河边有苍郁的生命树,树上结十二样果子。果实滋养大众,树叶医治万民。神的光溢满城中,城里没有黑夜。
忽然空中一声巨响,一条有着七头十角,戴着冠冕的大红龙,尾巴拖拉着天上的星辰,摔入海中。海水开始沸腾,热气不断上升。海的颜色由墨绿转为绛紫,又由绛紫变为殷红。海里燃起火,硫磺和硝火味弥漫在空气里。栈桥在火中化为灰烬。
空中传出缥缈的琴声,有天使在城中唱摩西和羔羊的歌。他们身上有翼,面颊稚嫩如孩童。他们露出纯真无邪的表情,绽放出从心底发源的灿烂笑容。七脚七眼被杀过的羔羊站在城头,揭开七道封印;有骑白马、红马、黑马、灰马的骑士给大地带来死亡。
地开始震动,日头变黑。刀剑、饥荒、瘟疫、野兽在大地上肆虐横行。罪恶降临地极,如同打开潘多拉之盒。雷轰、巨响、闪电、火光从天而降,遍地是痛苦的哀嚎和恐惧的哭声。伴着七位天使的号响,有雹子和火掺着血铺天盖地降落下来,在皮肤上留下致命的伤痛。红色的山峦和燃烧的大星从空中坠落水中。海里活物浮起来,海水变成血。地面陷下一个深坑。有黄色和灰色的烟从坑中升腾,天空被烟雾遮挡得昏暗不可视物。蝗虫从烟中出来,飞满地面。它们面目狰狞,生长着女人的头发、男人的脸面和狮子的牙齿,尾上有蝎子的毒钩专伤害额上无神印记的人;痛苦胜过被蝎子所蛰,浑身溃烂生不如死。又有掌管灾殃的七位天使把神大怒的七个金碗倒向地面。闪电、雷轰伴着金碗的倾倒响彻云霄。恶臭蔓延,毒疮生在异教徒的身上;疮化脓腐烂有稠状汁液和死肉的血水流出。烈日重新发出光焰,条条火舌舔舐烧烤罪人。有焦糊皮肉的臭味和硫磺的烟气弥漫四方。污秽的灵出来,各样的虫豸毒物从四面八方涌入坑中,坑被填满。奇形怪状的毒虫咬噬活人。坑里有地火的烈焰,流向有硫磺的火湖。那炽炎比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神火更加厉害,兽和假先知在火湖中传出痛不欲生的哭号和撕心裂肺的哀吼。那些阴间的亡灵也被扔进昼夜燃烧永不熄灭的火湖中,被烈火烧灼承受第二次死亡。痛苦、惊恐、无助、绝望……死神穿着带血的长袍手提沾满污血的巨型镰刀,步履如飞在大地上狂奔,收割残余的生灵。
城的光愈来愈强。灼热的烈焰喷射着金光。金光中荡出银铃般的悦音。有穿洁白麻衣长着翅膀的光辉天使在金光中飞翔。他们脸上充满快乐,用童真的眼睛俯视大地。他们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是按神的意志,一个个揭开封印。
卷去老人的泪海被大光明蒸干。老人的忧郁在圣洁的洗礼中涤荡,身体摆脱重力和气压飘了起来。他的身体开始褪色,劳苦愁烦和从泥土而来的肉体逐渐变为透明。他很快溶入金光,进入那城。城的光芒渐渐在空中隐退,化为一线微光,遁入另一个时空。
天地间重新笼罩在一片黑暗与恐怖之中……
萧南伸手不停在空中狂抓。他想揪住老人,或是随老人升入城中,或是把老人留在人间,终不能够。他感到城的强光灼伤他的身体,刺痛他的眼眸。他体内的一切似乎已被熔化,随着汗液从毛孔渗出。他不断呓语,大叫着,从梦魇中惊醒。
窗外已是清晨。晨曦在窗纱的缝中溢满,金辉流淌一地。萧南从汗湿的被褥里钻出,泪水涌出来。他睿智的眼睛失神地望着窗纱,任泪珠静静从腮边滚落。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天而潜渊。”苍龙七宿,还是黄道十二宫?为什么总会做同一个梦,应该相信《周公解梦》,还是《梦的解析》?为什么文化总是被误解、曲解、甚至错解……龙,究竟是祥瑞神兽,还是魔鬼的化身?《易经》《圣经》《吠陀》,究竟哪个才是真理的源泉?他望着祖父留下的满屋书籍,内心有无可抑制的悲伤。人,总无法摆脱过去,它们在不知不觉中结成躯体。
电话机烦躁地吵起来。萧南眉头微颦,伸手摘起话筒。“喂,您好!”——对方没有应答。——“请问找谁?”他不耐烦地追问。——“怎么,生气啦!你一会儿到溜冰城好吗?我有急事找你,嘻嘻,再见!”对方说完挂断电话。——他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回忆裹挟着隐隐的伤痛溢满心间。他怅怅叹口气,依旧望窗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