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葱岭之外：从帕米尔到地中海
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前，也就是张骞翻越葱岭以后，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丝绸之路开通以后，中华文明和什么样的文明进行了接触？2100多年前，帕米尔到地中海之间是什么样的状态？
这张有3200多年历史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木乃伊的面具，主要有两种颜色，金色当然来源于黄金，而青色是由什么制作出来的呢？是青金石，产于阿富汗东北部的帕米尔高原。这说明早在3200多年前，帕米尔到地中海之间就有贸易往来，那么这两地之间必然有联络的道路。
有些敦煌壁画尽管已经有1400年左右的历史了，仍然闪耀着动人的青色，那就是用青金石的粉末绘成的，而青金石正是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域传入中国。
从帕米尔到地中海之间的广阔空间，基本上是一马平川，没有什么大山大河阻隔，这说明什么呢？中国古代怎么形容这样的地方？这叫“四战之地”，来来往往、东西南北都可以走的十字路口。这会导致什么？人种、宗教、文明更替迅速，四面八方的敌人强大了，就会入侵此地，很容易被一个个强权统治。
图坦卡蒙木乃伊的面具（图片来源于Flickr，由Mark Fischer拍摄）
公元前550年，这个地区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三大洲的世界性大帝国——第一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帝国从伊朗高原兴起，然后向西扩张，占领了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而当时那里居住着希腊人——更进一步跨越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占领了位于欧洲的色雷斯（Thrace）和希腊半岛的北部，南边占领了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Levant）和南岸的埃及，东边扩张到印度河，包括现在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西北部，东北则扩张到现在的中亚，帕米尔高原的西侧。所以从帕米尔到地中海都在波斯帝国统治下了。波斯帝国最东北的一个省叫索格底亚那（Sogdiana），这里居住着将在丝绸之路上扮演重要角色的粟特人，他们就是伊朗的“东北人”。
波斯帝国维持了两个多世纪，而统治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就是交通。传达皇帝的命令、军队调动、官员上任都必须有道路，所以从帕米尔到地中海就形成了一个稳定、成熟的官方路网。
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率领希腊联军灭亡了波斯帝国，打到了印度河，东北边打到了中亚的费尔干纳盆地，占领了整个波斯帝国。但帝国实在过于庞大，亚历山大大帝死了以后，帝国就分成3块：在马其顿和希腊的本土有一块；在埃及有一块，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就是最后一个托勒密王朝的埃及法老；在亚洲就是亚历山大的部将塞琉古建立的“塞琉古帝国”（Seleucid Empire），统治了现在的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一部分及中亚地区。
塞琉古帝国的最东边有一个省，叫巴克特里亚（Bactria），它在中国史书上有个名字叫“大夏”。塞琉古帝国太巨大了，如此广阔的地区很难统治，东边的巴克特里亚后来就独立成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Greco-Bactrian Kingdom），它的首都在今阿富汗的巴尔赫，中国史书称为“蓝氏城”，统治的核心区域就是中亚的阿姆河流域。
在公元前130年左右，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先后遭受了两个游牧部落塞种和大月氏的入侵，急剧崩溃并灭亡，就在这个过程中，张骞到达了大夏，他目睹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被大月氏人灭亡的过程，所以这一段历史最早是由中国的史书记录的。
亚历山大大帝有个特点，他喜欢在新征服地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座座城市，现在最有名的就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那么最东边的“亚历山大”在哪里？就在费尔干纳盆地，称为“极东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 Eschate）。波斯帝国将治下的希腊人迁往中亚居住，亚历山大征服中亚后，一批批的地中海希腊人移民到中亚，因此可能出乎很多人的预料，2000多年前希腊人就已经住在中亚了。
这似乎只有纸面上的记录，那么有无考古的证明？因为单纯纸面上的记录还不是百分之百可信，还是需要文字与考古遗物、遗址的双重证明。答案是：有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中亚建立了不止一座亚历山大城，还有一座叫“阿姆河边的亚历山大”（Alexandria on the Oxus），非常幸运，这座城被完整地发掘了出来。
1961年，阿富汗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Mohammed Zahir Shah）打猎时，在阿姆河左岸的阿伊哈努姆（Ai-Khanum）发现了一些希腊的科林斯柱式柱头，他邀请普林斯顿大学考古学家丹尼尔·斯伦贝谢（Daniel Schlumberger）和他的团队来研究，结果在科克恰河（Kokcha River）汇入喷赤河（Panj River）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古希腊城市阿伊哈努姆，意思是“月亮女神”。
阿伊哈努姆的科林斯柱头（图片来源于Wikimedia Commons）
随后邀请法国驻阿富汗考古代表团（DAFA）进行了考古发掘：大街纵贯全城南北；城中是宫殿区，面积达9万平方米，内有广场、官署和珍宝库；宫殿区的东、北、南三面分别建有神庙、体育场和住宅。大街东侧是剧场和武器库。古城具有希腊化城市的所有标志，包括希腊剧院、体育馆和一些带有柱廊庭院的希腊房屋。整座城市有3.5公里长的城墙，在城市中心60米高的山丘上建有一座高耸的城堡（塔基底为20米乘11米的长方形，塔高10米）；有一座希腊式剧院，直径84米，有35排座位，可容纳4000到6000人；一座巨大的希腊—巴克特里亚式宫殿，带有波斯风格；古典时期最大的体育场，长宽各100米，其中一根柱子上刻有希腊神话人物赫尔墨斯和赫拉克勒斯的希腊语名字；城外还有很多神庙，最大的一座可能是宙斯庙；还发现了很多科林斯柱、大量的人物雕像以及希腊语铭文。难以想象，在2000多年前的亚洲大陆腹地、帕米尔高原西侧，竟然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希腊城市。
发现的雕像中当然会有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第一勇士赫拉克勒斯，他手拿一根巨大的木棒作为武器，这个形象将成为佛教艺术中的经典意象。
张骞到达这个地方的时候，正逢大月氏人占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因为大月氏人是游牧民族，文明不够发达，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他们就利用希腊人的文明与文字于此定居。100年后，一位大月氏王丘就却（Kujūla Kadphises）与他的5个后妃埋葬在阿姆河以南的阿富汗北部。又过了近2000年，在1978年，被当地叫作蒂拉丘地（Tillya Tepe，意为“黄金之丘”）的6座坟墓由苏联考古学家发现并发掘，出土了2万多件文物。有3具遗体的胸部都放着一面中国汉朝的铜镜，坟墓中多是希腊风格的艺术品与文物，还有刻有雅典娜的指环，以及小男孩骑着海豚的黄金制品，这是古希腊的经典艺术意象，这个小男孩就是爱神厄洛斯（Eros），罗马人称之为丘比特（Cupid）。你能想象在亚洲内陆的阿富汗发现海豚？阿富汗人怎么可能见到海豚呢？这是希腊人对故乡地中海的思念。
在大月氏王的王墓中发现的珠宝首饰就是放到现在也一点都不过时，国王的金腰带、后妃的挂饰都非常像现在的顶级奢侈品。王后的冠是用薄薄的金叶子打造的，在故宫午门展览时，我走在地板上，都能看到金叶子在颤动。
蒂拉丘地3号墓平面图及女性墓主胸部位置出土的西汉铜镜
蒂拉丘地出土的西汉铜镜
丘就却是大月氏5个部落中贵霜部（Kushan）的翕侯，于30年至80年在位，他统一了休密、双靡、肸顿、都密4个部落，自立为王，又开疆拓土，建立了强大的贵霜帝国。其孙阎膏珍（Vima Kadphises）约于113年至127年在位，又南下占领巴基斯坦与印度西北部。阎膏珍之子迦腻色伽（Kanishka）是贵霜帝国极盛时期的国王，在位时迁都犍陀罗的富楼沙（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此时的贵霜帝国统治着广大中亚、南亚、西亚地区，是亚洲内陆的霸主，与当时的汉帝国、安息帝国、罗马帝国并称为亚欧大陆的四大帝国。迦腻色伽信仰佛教，四处弘法，富楼沙所在的犍陀罗成为世界佛教中心。迦腻色伽的贵霜军队甚至一度入侵汉朝的西域都护府，但被班超击退，汉朝仍然称他为“大月氏王”。
阿伊哈努姆出土，骑着海豚的爱神厄洛斯（图片来源于Wikimedia Commons）
蒂拉丘地出土的大月氏王后或女王冠。张骞翻越葱岭，到达阿姆河流域，见到了大月氏女王，女王很可能就戴着这样的黄金王冠（图片来源于Flickr，由H Sinica拍摄）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赫拉克勒斯（图片来源于Wikimedia Commons）
贵霜帝国还有一个夏季都城，位于兴都库什山间的贝格拉姆（Bagram），在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向北25公里处。在贝格拉姆的一个宫殿里面，法国考古学家发现一个2000年前的仓库，储藏有罗马的石膏像、玻璃杯，印度的象牙雕刻，亚历山大大帝骑马铜像及青铜像，此外还有中国的铜镜。所以当时中国向外出口的不仅仅是丝绸，还有铜镜等产品，丝绸不容易保存，而铜镜在中亚长存。
所以什么叫丝绸之路？前面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定义：“非经玉门、阳关、葱岭，皆非丝绸之路。”这里要给出一个正面的定义：丝绸之路就是中华文明与地中海文明的交流，连接亚欧大陆两端的两大文明之路。很多现代人难以想象，2000年前，希腊文明、地中海文明就在亚洲内陆。
回到前面的问题，张骞翻越葱岭以后看到的是什么？他看到的是希腊人的国家、城市，他接触到的是希腊文明，地中海文明。张骞是有史记录以来的第一个从中华文明到达地中海文明的人。丝绸之路元年是公元前128年，是汉武帝的元朔元年，就是因为这一年张骞到达了中亚，接触到了地中海文明，因此丝绸之路有了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限制。
贝格拉姆出土的罗马人物雕像（图片来源于Wikimedia Commons）
你不能说从我家到你家叫丝绸之路，当然也不能说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叫丝绸之路，甚至也不能说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到武威或敦煌叫丝绸之路，因为它们还是同一个文明内部的交流。经典的丝绸之路代表的是当时亚欧大陆东西两端两大高度发达的文明之间的直接交流，而不是同一文明的内部交流。在当时，这两大文明就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文明和以希腊为代表的地中海文明。
当然，有了人类肯定就有了道路，3000多年前的殷墟妇好墓、2000多年前西汉文景时期的徐州狮子山楚王墓都出土了玉石，它们很可能就产自新疆和田，但这些路并不是“丝绸之路”。在张骞之前，中华文明与地中海文明没有直接的交流，至于间接的交流，虽然现在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找不到确凿的史料记录与直接证据，也没有带来重大的文明交流的成果。从全世界史料记录来看，张骞是从中国到达中亚的第一人，你找不到比他更早的，全世界也找不到，如果能找到当然就是惊人的重大发现。
但在张骞之前，亚欧大陆文明之间会不会有断断续续小规模的间接交流？一定有。几万年前，现代人类的祖先走出非洲，大约在三四万年前到达东亚、到达中国，因此从非洲到亚洲、欧洲，甚至更远的美洲，一定有道路，但是你不能说智人迁徙之路叫作丝绸之路，其他类型的道路也是如此，否则地球上有哪条道路不是“丝绸之路”呢？毕竟地球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