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
梁思成、林徽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求学以及欧洲游历期间,见西方各国对古建筑均有系统的整理、研究和保护,而自己的祖国却满目疮痍,古建筑岌岌可危,连一本自己的建筑史都没有。两人学成回国,1931年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后,便组织考察中国古建筑,为编写《中国建筑史》做准备。
1932年至1937年,他们和营造学社同仁调查了137个县市的古建筑1823座,详细测绘了206组,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因为“七七事变”,调查被迫终止。他们返回北京,两月后流亡西南。离京前,梁思成在协和医院被诊断出患有颈椎软骨硬化和颈椎灰质化症,从此要以一件金属背心支撑上半身,而林徽因患有更为严重的肺病。从北平到长沙,再到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最后到四川宜宾李庄的营造学社,辗转几千里的流亡苦旅,显然加重了两人的病情。
梁思成在李庄撰写《中国建筑史》时,须先穿金属背心支撑身体保持伏案写作的姿势;画图时,得用小花瓶撑住下巴。林徽因的肺病已严重到经常大口咯血,但她仍然负责收集汉、辽、宋的文献资料,同时还承担书稿校阅、补充、润色工作,并执笔写了书中的第六章。经过两年的艰苦编写,《中国建筑史》终于在1944年完稿。
作为中国建筑学科的开山之作,《中国建筑史》创下两个第一:第一本由中国人写成的本民族建筑史,中国第一本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写成的建筑史。更重要的是,《中国建筑史》首次将中国建筑史学纳入了系统科学研究的领域,以历史文献与实例调查相结合的方法,揭示了中国古代建筑的设计规律、技术要点,总结出中国建筑的成就和各时代的主要特征,使中国建筑史从蒙昧走向科学,形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并开创了一片崭新的学术天地。
梁思成先生当年所拍、所绘并编入本书的图片,虽因技术、时间的关系,不甚清晰,但为保留历史原貌,本书仍原样保留;此次修订针对不同时期地名不同问题,文中均以楷体字做出今日地名注释。
油印本:《中国建筑史·前言》
1953年秋季起,我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师、研究生和北京市内中央及市级若干建筑设计部门的工作同志们讲中国建筑史,本拟每讲编写讲义,因限于时间,写的赶不上讲的速度,而同志们要求讲义甚切,我只好将这部十年前所写的旧稿拿出来付印,暂时作为补充的参考资料。
这部“建筑史”是抗日战争期间在四川南溪县(今南溪区)李庄(今宜宾市翠屏区)时所写。因为错误的立场和历史观点,对于祖国建筑发展的前因后果是理解得不正确。例如:以帝王朝代为中心的史观,将各时期人民辉煌的劳动的创造和智慧的累积,竟说成了封建主和贵族的成就;对于各时期的建筑物及其特征,只是罗列现象,没有发展的观点。元、明、清三个朝代,因限于时期,省略过甚。当时为了节省篇幅而用文言;并且引经据典时,只用原文而不再加解释,给读者增加了不便。有许多建筑,因缺乏文献资料,单凭手法鉴定年代,以致错误。例如五台山佛光寺文殊殿,在这稿中认为是北宋所建,最近已发现它脊檩下题字,是金代所建。又如太原晋祠圣母庙正殿是北宋崇宁元年所建,误作天圣间所建。山西大同善化寺大殿和普贤阁,也可能将金建误作辽建。这类的错误,将来一定还会发现的。此外缺点还很多,这几个只是其中最突出的而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中国科学院编译局曾建议付印,我因它缺点严重,没有同意,现在同意用油印的形式印出,仅是作为一种搜集在一起的“原始资料”,供给这次听讲的,已经有了一定的马列主义理论基础的同志们把它当作一部“古人写的古书”,来批判参考之用。原稿本有插图,因限于条件,未能一并印出,也是很大缺憾。
尽管这部稿子写得很不好,它仍然是一部集体劳动的果实。绝大部分资料都是当时中国营造学社的研究人员和工作同志实地调查、测绘的成果。在编写的过程中,林徽因、莫宗江、卢绳三位同志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林徽因同志除了对辽、宋的文献部分负责搜集资料并执笔外,全稿都经过她校阅补充。精美的插图都出自莫宗江同志的妙笔,可惜在这油印本中不能与读者见面,卢绳同志在元、明、清的文献资料搜集和初步整理上费了不少气力。
在这次讲课的同时,我仍将努力将讲义编出,希望能写出一部比较正确的中国建筑发展的简史,届时将要恳求同志们毫不吝啬地给予指正和批评。
梁思成
1954年1月
前言: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
研究中国建筑可以说是逆时代的工作。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虽然对于新输入之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对于本国的旧工艺,已怀鄙弃厌恶心理。自“西式楼房”盛行于通商大埠以来,豪富商贾及中产之家无不深爱新异,以中国原有建筑为陈腐。他们虽不是蓄意将中国建筑完全毁灭,而在事实上,国内原有很精美的建筑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谓西式楼房或门面,取而代之。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芜杂可哂,充满非艺术之建筑。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雄峙已数百年的古建筑(Historical landmark),充沛艺术特殊趣味的街市(Local colar),为一民族文化之显著表现者,亦常在“改善”的旗帜之下完全牺牲。近如去年甘肃某县为扩宽街道,“整顿”市容,本不需拆除无数刻工精美的特殊市屋门楼,而负责者竟悉数加以摧毁,便是一例。这与在战争炮火下被毁者同样令人伤心,国人多熟视无睹。盖这种破坏,三十余年来已成为习惯也。
市政上的发展,建筑物之新陈代谢本是不可免的事。但即在抗战之前,中国旧有建筑荒顿破坏之范围及速率,亦有甚于正常的趋势。这现象有三个明显的原因:一、在经济力量之凋敝,许多寺观衙署,已归官有者,地方任其自然倾圮,无力保护;二、在艺术标准之一时失掉指南,公私宅第园馆街楼,自西艺浸入后忽被轻视,拆毁剧烈;三、缺乏视建筑为文物遗产之认识,官民均少爱护旧建的热心。
在此时期中,也许没有力量能及时阻挡这破坏旧建的狂潮。在新建设方面,艺术的进步也还有培养知识及技术的时间问题。一切时代趋势是历史因果,似乎含着不可免的因素。幸而同在这时代中,我国也产生了民族文化的自觉,搜集实物,考证过往,已是现代的治学精神,在传统的血流中另求新的发展,也成为今日应有的努力。中国建筑既是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一种工程技术,本身已造成一个艺术系统,许多建筑物便是我们文化的表现,艺术的大宗遗产。除非我们不知尊重这古国灿烂文化,如果有复兴国家民族的决心,对我国历代文物加以认真整理及保护时,我们便不能忽略中国建筑的研究。
以客观的学术调查与研究唤醒社会,助长保存趋势,即使破坏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渐减杀。这工作即使为逆时代的力量,它却与在大火之中抢救宝器名画同样有急不容缓的性质。这是珍护我国可贵文物的一种神圣义务。
中国金石书画素得士大夫之重视。各朝代对它们的爱护欣赏并不在文章诗词之下,实为吾国文化精神悠久不断之原因。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其艺术表现大多数是不自觉的师承及演变之结果。这个同欧洲文艺复兴以前的建筑情形相似。这些无名匠师,虽在实物上为世界留下许多伟大奇迹,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因此一个时代过去,另一时代继起,多因主观上失掉兴趣,便将前代伟创加以摧毁,或同于摧毁之改造。亦因此,我国各代素无客观鉴赏前人建筑的习惯。在隋、唐建设之际,没有对秦、汉旧物加以重视或保护。北宋之对唐建,明、清之对宋、元遗构,亦并未知爱惜。重修古建,均以本时代手法,擅易其形式内容,不为古物原来面目着想。寺观均在名义上,保留其创始时代,其中殿宇实物,则多任意改观。这倾向与书画仿古之风大不相同,实足注意。自清末以后突来西式建筑之风,不但古物寿命更无保障,连整个城市都受打击了。
如果世界上艺术精华没有客观价值标准来保护,恐怕十之八九均会被后人在权势易主之时,或趣味改向之时,毁损无余。在欧美,古建实行的保存是比较晚近的进步。十九世纪以前,古代艺术的破坏也是常事。幸存的多赖偶然的命运或工料之坚固。十九世纪中,艺术考古之风大炽,对任何时代及民族的艺术才有客观价值的研讨。保存古物之觉悟即由此而生。即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国前线部队多附有专家,随军担任保护沦陷区或敌国古建筑之责。我国现时尚在毁弃旧物动态中,自然还未到他们冷静回顾的阶段。保护国内建筑及其附艺,如雕刻、壁画均须萌芽于社会人士客观的鉴赏,所以艺术研究是必不可少的。
今日中国保存古建之外,更重要的还有将来复兴建筑的创造问题。欣赏鉴别以往的艺术,与发展将来创造之间,关系若何我们尤不宜忽视。
西洋各国在文艺复兴以后,对于建筑早已超出中古匠人不自觉的创造阶段。他们研究建筑历史及理论,作为建筑艺术的基础。各国创立实地调查学院,他们颁发研究建筑的旅行奖金,他们有美术馆、博物院的设备,又保护历史性的建筑物任人参观,派专家负责整理修葺。所以西洋近代建筑创造,同他们其他艺术,如雕刻、绘画、音乐或文学并无二致,都是结合理解与经验,而加以新的理想,作新的表现的。
我国今后新表现的趋势又若何呢?
艺术创造不能完全脱离以往的传统基础而独立。这在注重画学的中国应该用不着解释。能发挥新创都是受过传统熏陶的。即使突然接受一种崭新的形式,根据外来思想的影响,也仍然能表现本国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或唐、宋的寺塔,都起源于印度,非中国本有的观念,但结果仍以中国风格造成成熟的中国特有艺术,驰名世界。艺术的进境是基于丰富的遗产上,今后的中国建筑自亦不能例外。
无疑的将来中国将大量采用西洋现代建筑材料与技术。如何发扬光大我民族建筑技艺之特点,在以往都是无名匠师不自觉的贡献,今后却要成近代建筑师的责任了。如何接受新科学的材料方法而仍能表现中国特有的作风及意义,老树上发出新枝,则真是问题了。
欧美建筑以前有“古典”及“派别”的约束,现在因科学结构,又成新的姿态,但它们都是西洋系统的嫡裔。这种种建筑同各国多数城市环境毫不抵触。大量移植到中国来,在旧式城市中本来是过分唐突,今后又是否让其喧宾夺主,使所有中国城市都不留旧观?这问题可以设法解决,亦可以逃避。到现在为止,中国城市多在无知匠人手中改观。故一向的趋势是不顾历史及艺术的价值,舍去固有风格及固有建筑,成了不中不西乃至于滑稽的局面。
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这事实明显地代表着我们文化衰落,至于消灭的现象。四十年来,几个通商大埠,如上海、天津、广州、汉口等,曾不断地模仿欧美次等商业城市,实在是反映着外国人经济侵略时期。大部分建设本是属于租界里外国人的,中国市民只随声附和而已。这种建筑当然不含有丝毫中国复兴精神之迹象。
今后为适应科学动向,我们在建筑上虽仍同样的必须采用西洋方法,但一切为自觉的建设。由有学识、有专门技术的建筑师担任指导,则在科学结构上有若干属于艺术范围的处置必有一种特殊的表现。为着中国精神的复兴,他们会作美感同智力参合的努力。这种创造的火炬已曾在抗战前燃起,所谓“宫殿式”新建筑就是一例。
但因为最近建筑工程的进步,在最清醒的建筑理论立场上看来,“宫殿式”的结构已不合于近代科学及艺术的理想。“宫殿式”的产生是由于欣赏中国建筑的外貌。建筑师想保留壮丽的琉璃屋瓦,更以新材料及技术将中国大殿轮廓约略模仿出来。在形式上它模仿清代宫衙,在结构及平面上它又仿西洋古典派的普通组织。在细项上窗子的比例多半属于西洋系统,大门栏杆又多模仿国粹。它是东西制度勉强的凑合,这两制度又大都属于过去的时代。它最像欧美所曾盛行的“仿古”建筑(Period architecture)。因为靡费侈大,它不常适用于中国一般经济情形,所以也不能普遍。有一些“宫殿式”的尝试,在艺术上的失败可拿文章做比喻。它们堆砌文字,抄袭章句,整篇结构不出于自然,辞藻也欠雅驯。但这种努力是中国精神的抬头,实有无穷意义。
世界建筑工程对于钢铁及化学材料之结构愈有彻底的了解,近来应用愈趋简洁。形式为部署逻辑,部署又为实际问题最美最善的答案,已为建筑艺术的抽象理想。今后我们自不能同这理想背道而驰。我们还要进一步重新检讨过去建筑结构上的逻辑;如同致力于新文学的人还要明了文言的结构文法一样。表现中国精神的途径尚有许多,“宫殿式”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要能提炼旧建筑中所包含的中国质素,我们需增加对旧建筑结构系统及平面部署的认识。构架的纵横承托或联络,常是有机的组织,附带着才是轮廓的钝锐、彩画雕饰,及门窗细项的分配诸点。这些工程上及美术上措施常表现着中国的智慧及美感,值得我们研究。许多平面部署,大的到一城一市,小的到一宅一园,都是我们生活思想的答案,值得我们重新剖视。我们有传统习惯和趣味:家庭组织、生活程度、工作、游息,以及烹饪、缝纫、室内的书画陈设、室外的庭院花木,都不与西人相同。这一切表现的总表现曾是我们的建筑。现在我们不必削足就履,将生活来将就欧美的部署,或张冠李戴,颠倒欧美建筑的作用。我们要创造适合于自己的建筑。
在城市街心如能保存古老堂皇的楼宇、夹道的树荫、衙署的前庭或优美的牌坊,比较用洋灰建造卑小简陋的外国式喷水池或纪念碑实在合乎中国的身份,壮美得多。且那些仿制的洋式点缀,同欧美大理石富于“雕刻美”的市中心建置相较起来,太像东施效颦,有伤尊严。因为一切有传统的精神,欧美街心伟大石造的纪念性雕刻物是由希腊而罗马而文艺复兴延续下来的血统,魄力极为雄厚,造诣极高,不是我们一朝一夕所能望其项背的。我们的建筑师在这方面所需要的是参考我们自己艺术藏库中的遗宝。我们应该研究汉阙、南北朝的石刻、唐宋的经幢、明清的牌楼,以及零星碑亭、泮池、影壁、石桥、华表的部署及雕刻,并加以聪明地应用。
艺术研究可以培养美感,用此驾驭材料,不论是木材、石块、化学混合物或钢铁,都同样的可能创造有特殊富于风格趣味的建筑。世界各国在最新法结构原则下造成所谓“国际式”建筑,但每个国家民族仍有不同的表现。英、美、苏、法、荷、比、北欧或日本都曾造成他们本国的特殊作风,适宜于他们个别的环境及意趣。以我国艺术背景的丰富,当然有更多可以发展的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及城市设计不但可能产生,且当有惊人的成绩。
在这样的期待中,我们所应做的准备当然是尽量搜集及整理值得参考的资料。
以测量、绘图、摄影各法将各种典型建筑实物做有系统秩序的记录是必须速做的。因为古物的命运在危险中,调查同破坏力量正好像在竞赛。多多采访实例,一方面可以做学术的研究,一方面也可以促社会保护。研究中还有一步不可少的工作,便是明了传统营造技术上的法则。这好比是在欣赏一国的文学之前,先学会那一国的文字及其文法结构一样需要。所以中国现存仅有的几部术书,如宋李诫《营造法式》,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乃至坊间通行的《鲁班经》,等等,都必须有人能明晰地用现代图解译释内中工程的要素及名称,给许多研究者以方便。研究实物的主要目的则是分析及比较冷静地探讨其工程艺术的价值,与历代作风手法的演变。知己知彼,温故知新,已有科学技术的建筑师增加了本国的学识及趣味,他们的创造力量自然会在不自觉中雄厚起来。这便是研究中国建筑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