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加身
祠堂轰然剧颤，如同活物一般蠕动起来，随即整幢建筑像是遇火的雪堆，迅速融化成了一滩液体，眼看着就要渗入地面。
五面围攻，那我就从下边走。
对手决断之快，手段之诡谲，韩封身在半空几乎骂出声来，同时也让他再次想起云叔之前的那段经历。
全对上了。
眼前这个阴人跟当年那批绝对是一伙儿的。
他脚底涌泉窍运转，就要加速来一记狠的，至少得让这阴人留下点挂件儿来。
而远处的广智和尚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朝着地面一指。
位列东方，结【触地印】的泥手冲势忽然一停，蓦地解体为土涛沙浪，源源不绝地灌入地底，随即下方传来轰然震荡，祠堂所化的液体居然被硬生生顶了出来，复作灰扑扑的建筑原型。
但这一回，它可躲不掉了。
三只泥手，外加上方韩封的坠日一击，毫无滞涩地轰在了它的本体上。
铛！
宛如百十只铜钟一齐被撞击，沉闷的金铁交鸣声震动四野！
祠堂瞬间扭曲、变形，随即被轰成万千碎片，彭然爆散，这些原本是石料或木质的结构，断裂后在半空中竟然喷洒出大量的血浆，还是热的，一时场中尽是腥臭之气。
韩封僵了一下，他从这股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血腥中，闻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味道。
老村正他们全村人的去处，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整幢建筑都被祭炼成了邪物，如果刚才韩封和广智一头扎进去，只怕就要陷入险境。
一道黑影自祠堂中窜出，借着漫空飞舞的杂物掩护，像是一块毫无生命体征的木头，朝着唯一没有攻势的东方射去。
欧春明强行压抑体内翻滚的鬼气，任凭血肉和腑臓被撕裂震荡，硬是半点气息都不漏出来，憋得那是相当难受。
他此时也想骂人。
三年前，欧春明便在东郊的这个马家村里埋了一枚邪种，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待近期便可开花结果收桃子，不料前几天，这枚种子居然叫人给毁了。
等他感应到不对，飞速扑过来时，对方早已离开，只余一地废墟，就连留下暗中监视的仆人也被掳走了。
还不待他找出对方的跟脚，昨日，能仁寺的空炆和尚忽然纠结了江州各个佛寺内戒律堂的僧人，突袭了宗门在江州的分坛，一场血战，导致宗门损失惨重。
而他由于窝在马家村里炮制这些村民，没在现场，反倒捡回一条命。
按理来说，欧春明此时最该做的，是赶紧脚底抹油，转身开溜。
但他并不清楚，或者说，也没把自己这边的事和分坛被毁联系在一块。
前后就差一天，欧春明作为一个修道之人，愣是没察觉到其中的信息，只能说，修炼邪功对脑子确实不太友好。
他用搜魂之术，从村民那里得知了韩封的消息，感觉对方就是一个闲散体修，并不像有跟脚的豪门大户，于是动了心思，想用韩封留下的那只纸鹤将他引到村里来。
届时自己速战速决，收拾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然后再跑也不迟。
正好戮灵幡里除了这些村民，还缺上佳的材料。
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韩封自己入瓮。
没想到，一下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穿着能仁寺的白色僧袍。
说实话，看见广智的那一瞬间，他是很想走的。
但这俩人撸起袖子，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没给他犹豫的时间。
欧春明戾气上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两人一同血祭在这里，回到宗门后没准还有嘉奖。
于是乎，便有了方才战斗进程直接白热化的一幕。
让欧春明没料到的是，这俩人看着年纪轻轻，但一个比一个手硬，只几个回合，自己布下的阵法和一应后手居然都被他们暴力破去。
就连他的本体都被牵连，瞬间受了不轻的伤。
眼下形势不利，得早做打算。
心中正合计，耳边忽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欧春明吓了一跳，本能就要运气行功，结果体内经络紊乱，鬼气直接崩成了窜天猴。
他再也维持不住身形，直挺挺地掉了下去，阴差阳错中，反倒躲过了突然劈过来的这一刀。
袭击者自然是韩封。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运起印堂、风池两窍，将视线扩散在场中每一寸角落，只两个呼吸便找到了一个中年丑男，正鬼鬼祟祟地依附于一块断梁下面，似乎是想借机逃走。
既然对方想玩捉迷藏，他自然要好好奉陪。
运转【掩月】，如一只阿飘潜伏到了欧春明附近，随即长身暴起，一刀挥出。
无奈这厮太过奸猾，竟然躲过去了。
他沉默地看着对方下落的背影，却并没有追击。
“阿弥陀佛！”
一袭月白僧袍穿过泥土与杂物构成的“瀑布”，不急不缓地来到了场中央，玉树临风的僧人抬眼向欧春明望去。
后者被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拼尽余力，便要祭起最后一件保命的东西。
不料周身的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在欧春明惊恐的目光中，他四周的泥土聚拢交汇，形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将他死死攥住。
体内本就紊乱的鬼气瞬间散开，他也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巨力生生给捏晕了。
砰！
欧春明如死尸一般砸落在地，广智和尚上前几步，指尖的金芒如星屑般散落，在他身上连划七枚梵文，随即屈指在他额头位置轻轻一弹。
肉眼可见的佛光毫芒自欧春明的四肢百骸亮起，随即又隐没下去。
韩封悄然落地，眼中淡蓝光幕一闪，系统已给出了提示。
广智和尚施展的是一门脱胎自【六祖坛经】的术法，名为【净禛心锁】。
顾名思义，是用来封锁对方修为的。
如果受术者的实力不超过施术者的二倍，决计破不开这锁印，可以说十分实用。
韩封当时就心动了。
不过眼下不是讨教的时候，他环视四周，方圆百丈已是一片狼藉，碎岩断木和沙石泥土混杂成一锅乱粥，祠堂原址如今只剩一方浅坑。
清风拂过这空旷的所在，远处的山林里乌鸦啼鸣，偌大的村庄，此时只剩三个活人。
那些鲜活的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被轻易抹去。
纵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目睹这一切，韩封还是很难受，骨子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只感觉到了血腥与蒙昧。
穿越之前，他生逢太平之世，日子即便过得再差，只要没染上绝症，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能平安地活下去，直至寿命终焉。
穿越之后，他肩负血仇，埋身匪巢，曾看见百十人命丧贼手，血流成河；也看见数十少女被当作养料，只为培育妖植。
直到今天，他经历了更为生动的一幕。
阖村老少，无分年长年幼，全都被活生生地炼入了世代供奉的祠堂中，成为修士对敌的手段。
他仿佛听见了那些人临死前呼号惨叫的声音。
何其暴虐！
何其残酷！！
何其悲凉！！！
百姓在这样的时代里，究竟算什么？
文明在这样的时代里，又能保护多少人？
神灵在这样的时代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韩封环视四周，眼中赤芒如电。
他看到了无数冤魂泣号着渐渐淡去，即将消失在这片天地间，连同他们蒙受的苦难与不公。
他看到了一片片倾颓的残垣断壁，人类在这里创造的文明，将会在陆续到来的风霜雨雪中湮灭。
他还看到了头顶的太阳，亘古不变地燃烧着，它似乎最公平，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能享受到阳光的恩泽；
但它又太不公平，无论高尚还是卑鄙，都在温暖中徜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天地又是什么呢？我凭什么由它来支配？
世间万物，又凭什么被它掌控？！
一念不平，万仞加身！！
不远处，广智和尚正在检查现场遗骸，心中忽然一动，连忙侧目看去。
只见本应被收入轮回的马家村村民的亡魂，此时忽然在青天白日下显出了身形，它们蹒跚着来到韩封身周，齐齐跪拜了下去。
鬼语无声，却令百鸟惊飞。
“韩师弟，不可！”
广智和尚连忙大喝，手臂刚抬到一半，下一刻，那近百冤魂便齐齐化作遁光，投入到韩封的身体中。
这一瞬间，日光惨淡，风停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