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4章 雷霆
顾雅望是被喧嚷声吵醒的。
他先是懵了一会儿,随即脑海中便浮现出昏迷前的情景来。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身材魁梧的贼人劈手击打在自己的后颈上,然后自己眼前一阵模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毕竟是一县的司户佐,顾雅望强行压抑住睁眼的本能,尽量将呼吸维持在之前的频率,随即把全部心神都浸入到双耳中,外间隐约有声音传来,略微模糊。
“快点快点!都收拾起来,注意那件前朝……若是磕了碰了,把你卖进窑子都赔不起!”
“这些账……也都装进箱里……一本也别落下!”
“…………”
不远处有人大声喝斥,伴随着的是杂乱的脚步声。
苦也,这帮杀才竟还没走!?
他心中焦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长时间,正纠结着,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现场的痕迹还没勘验完吗?老刘呢?问问他看出什么没有?”
有人应声离开,说话的那人又骂了两句,情绪似乎有些烦躁。
顾雅望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却见窗外天光大亮,自己正躺在偏屋一处床榻上,周围并无人看守。
抬了抬胳膊,原本绑缚全身的绳子也不见了。
他忍着脑后的刺痛,尽量轻声下了床,随即来到门前,露出一只眼睛准备查看。
不料刚一冒头,便和一张粗犷的脸对上了。
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对方也吓了一跳,抬手就是一拳,不过中途硬生生止住了。
“翰之啊,醒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看见没有?簸箕大的拳头,差点就掴到你脸上了……”
来者正是县里的捕头张合。
看来是得救了,不过……对方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古怪。
顾雅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连忙询问起眼下的状况,张合也就一五一十地说起。
昨夜孙府遭了贼寇入侵,家眷下人以及前来作客的官吏们,尽数被捆绑起来扔进了房间里,每人一条绳子一块抹布,倒是众生平等。
直到第二天清晨,一名跛脚老汉过来收泔水,轻轻一推发现门是虚掩的,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院里两条横死的犬尸,老汉吓得腿脚都利索了,奔逃出去,在大街上喊了起来,事情这才闹开。
等县衙大部队赶到后,先是将府内众人解了绑,随即便在院里做了笔录——他们找遍了孙府,并没有发现县尉大人的踪迹,而内宅花园里的血迹隐隐有些不祥的征兆,所以调查的核心便是以寻人为主。
至于作客的官吏们,纷纷都说自己当时饮酒过多,已经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倒也是实情。
而等到了顾雅望这里,事情便起了变化。
他的颈后有明显的淤痕,这和酒桌上其余的官吏大不相同。
所以其他人都被送回了各自的宅邸,而顾雅望则被安置在孙府,想着等他醒来后询问一下昨夜的情况。
眼下顾雅望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将昨夜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至于让人当作弃子暗器丢出去那一段,则隐去不提。
说完之后,他眼神有些闪烁地看了看四周,向对方问道:“孙大人毕竟是一县少府,如今他失踪了……堂尊大人他们怎没过来看一看……诶?这是在干什么?”
不远处有皂役抬着箱子往外走。
张合挪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翰之,这你就甭操心了,温大人他们一早就来过了,只不过见这边情况已经稳定,所以回去等消息,这里毕竟遭了贼……不太安全。”
“哦……来过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拿的可是孙大人府上的东西?这成何体统……”
张合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嘿嘿笑着:“都是事发时院里的物件,拿回去仔细看看,想着能不能查出些线索来,对了翰之,你夙夜未归,刚才你老母还派人送信过来,让你赶紧回家一趟,好像是有什么事……”
听到家里来了人,顾雅望心里顿时一紧,顾不上再细思什么,向对方告辞后便匆匆往自家赶。
等回到宅邸后,母亲妻儿自是围过来一阵嘘寒问暖,等问起家里有什么事时,顾母却一脸疑惑:
“家里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听说孙府遭了贼,你又彻夜未归,所以大伙儿都有些着急而已。”
顾雅望正脱外套呢,闻言动作僵住了,追问道:“母亲可曾遣人去孙府问信?”
顾母摇头:“还没等派人呢,衙门那边李大壮先过来了,报了个平安,那孩子有心了,回头你得谢谢人家……”
顾雅望已经听不见母亲在说什么了,心里陡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之前零星听到的言语和看到的画面隐约重叠在了一起。
“前朝瓷瓶”、“账本”……以及被人抬出去的箱子。
他一抖肩,将半脱的外套又穿了回去,随即不顾母亲的询问,匆匆往大门赶。
只是刚打开院门,外边竟站着一个捉刀的皂役,年轻魁梧,正是之前母亲所说的李大壮。
顾雅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笑着打招呼:“壮子,怎么在门口不进屋呢,你大娘刚提起,说幸亏你过来报了信儿,要不然家里不定怎么着急呢,可不能走啊,一会儿好好喝一盅……”
他伸手去拽,对方轻轻闪过,脸上的笑容比他还灿烂:“顾哥,上头吩咐下来的,在没找到孙县尉之前,昨夜赴宴的几位大人不得离开自宅半步,小弟也是奉命行事,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这愣头青一般见识。”
嘴里说得谦卑,但捉刀的手半点不松。
顾雅望的眼神沉了下来:“怎么,我顾某人昨夜为歹人所伤,如今出去买剂药贴都不行吗?”
李大壮连道“不至于”,随即一招手,对面的巷子里冒出来三个人。
“顾大人外伤未愈,你们到医馆里抓几副药回来,记住,要最好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正要塞给三人,顾雅望冷哼一声,已探手抛出一块银锭,约五两左右:
“这点便宜不会占你们的,拿去吧。”
李大壮没动,银子掉在地上,那三人急忙捡起,欢天喜地地走了——几副药能值几个钱,这一趟赚得不少。
两人在门口对视了一会儿,顾雅望朝李大壮虚点几下,终究是无可奈何,转身回了院。
出来混,讲的是势力,如今靠山失踪了,面对由上而下的风雨,他一个小小吏员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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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县衙大堂。
“……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现依《唐律》,免去孙铎寿州县尉之职,追缴贪赃枉法所得,收监入狱,以待大理寺论处。”
“向罪官孙铎行贿的一众吏员,抄没家资,轻者杖三十,逐出堂外,永不录用,重者杖五十,流三千里。”
“…………”
堂下百姓轰然叫好,而堂上的官吏则面色各异,悲喜不一。
裴立歆心中震动不已。
他身为户曹的书吏,是目睹了整件事的起始经过的。
区区三日,一县少府便从二人之下的显赫高位,沦为了阶下囚,不对,现在孙铎已经失踪,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比囚犯还惨。
而一切的起因,便是三日前的夜里,那一伙入侵孙府的贼人。
他们不取分毫财物,只把孙铎秘藏的账本堂而皇之的晾在天日下,然后顺手把人给掳走了——搜遍全城也没找到尸体,只能推断人还活着。
就连街上淘夜香的都能看出来,这是赤裸裸的寻仇!
但,孙府内的巨额财物以及一本本账目,就像是一把无主的利刃摆在台面上,就看谁忍不住拿起来,然后……捅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堂上温大人面色不虞,何县丞和曹主簿则一脸喟叹,似是在为孙铎的遭遇惋惜。
但裴立歆知道,这件事能在三天内办成铁案,这几个人一定全都伸了手!
若非上下一心,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孙铎的势力连根拔起!原本骥随孙铎之后的那些吏员,这次只怕也在劫难逃。
官场啊官场,斗争就是这么残酷。
他现在甚至怀疑,那伙“贼人”没准儿便是哪一家的死士。
退堂之后,裴立歆心里想着事情,漫不经心地在路上闲逛,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家茶肆,刚入座,便察觉右斜方坐着的茶客有些熟悉。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一壶茶水,低头品茗,只是余光瞥着那边。
除了眼熟的茶客外,那张桌子旁还坐着一个半大少年,看着神色沉稳,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练。
二人一边喝茶一边低声说话,语句颇为模糊。
裴立歆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个数儿来,索性不再理会,专心整理自己的思路。
一个九品县尉三天便成了通缉犯,这里边儿的门门道道,够自己琢磨一阵子了。
寻思了一会儿,那桌的两人已经喝好,起身结账了。
裴立歆这才看到那人的正脸,一下认了出来,这不就是白泉轩现今的大掌柜吗?好像是姓华……
三人交错而过,他只眨了几眼的功夫,二人便已融入街上熙攘的人流中,难寻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