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盲道
长风落日,晚霞如炬。
县外的古道上,四人分列路旁,依依惜别。
“此番能与三位荡涤妖氛,为民消厄解灾,当真是不虚此行,更可喜的是……睹见一位我辈中的少年英杰横空出世,于道于民,都当浮一大白。”
风梧道人抱拳于胸,拱手作别。
夕阳将他的衣袂染成醇厚的橙红,话说到后半段时,其人斗笠微偏,面向韩封,语气颇为庄肃。
这代表着正式的认可,放在现代,可称一声“同志”。
韩封收敛神色,学着他回了一礼:“道兄过誉了,小弟不过一乡野顽石,此次骥随几位除妖降魔,也长了颇多见识,受益匪浅。”
旁边的柳惊蛰“诶”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师弟就不用谦虚了,这番诛杀花妖,你和风梧师兄攻守合宜,当为首功,可惜贫道早早中了那妖孽的暗算,不然咱们三人合力,区区‘凋颜鬼蕉’不过五合之敌……”
他还待再找补几句,顾盼菱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自家师兄的话头:“韩小弟,你身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不成,环县沛安坊有一家‘春润医馆’,馆主和我们师父是熟识,医术高明,你不如在他的馆子里好好修养几日,待伤愈后再赶路吧。”
看着小姑娘眼中毫无伪饰的关切之意,韩封心里一暖,笑道:“顾小妹且放心,我这只是皮外伤,而且伤口都结痂了,没准连条疤都留不下。”
这倒不是假话,从受伤到如今不过三四个时辰,但剑创处已有了强烈的痒意,即便隔着衣料和纱布,韩封仍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肉芽生长的蓬勃生命力。
看他谈笑自若,不似强撑,几人才放下心来,转而对他修炼的功法起了兴趣。
束发之年,却能以一身横练硬抗化形妖物,虽说“凋颜鬼蕉”算不上什么硬茬子,端到席面顶多是配菜,但也已经是了不得的战绩了。
这样的人,其师承绝非等闲。
韩封的【三重楼】授自张万里,来路可以说半明半白,但他事后琢磨,总感觉对方在山里的状态有些不对头。
以张万里那时展示出的实力,眼前的风、柳、顾三人加到一块儿,只怕也够不到她的衣角。
这样的一个人,却蓬头垢面、满身恶臭地在一处土匪窝里圈了两三个月,就算是以前网文里的红尘炼心也没有这种练法吧?
韩封心里隐约有个猜想,故而并没有将【三重楼】的底细透漏给三人——这并非是不信任,恰恰相反,经过几天的相处,韩封明白他们都是善良勇毅的热血青年。
但张万里背后,很可能掺杂了一些更高层级的恩怨纠葛,或者用句佛门术语,叫因果甚深,不到万不得已,韩封并不想将其余人卷进来。
至于他自己,在这一世的父母死于薛仁扈的屠刀之下后,他就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选了。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互道一声珍重。
风梧道人自是要回秋榕山,而柳、顾二人翘家日久,得回螣云观报个平安。
临别前,韩封掏出了一个包裹,外表艳红,有银丝交织,似是女子的衣物,晃动时,隐约能听见里边有哗啦的清脆撞击声,大概是金石一类。
韩封将这包裹递给了柳惊蛰,随即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者听后神情难得地严肃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轻捶了一下韩封的胸口,然后便在顾盼菱“你傻了?他胸前还有伤呢。”的嗔怪声中转身离开。
夕日的辉芒下,几人的影子背向而行,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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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窄合宜的官道上,少年人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
此时夕阳渐没,东天月色皎洁,旁侧的深林里有乌鸦呱鸣,更显幽寂。
韩封鬓角挂着汗珠,每走一步都在与地下的气息抗衡,偶尔夜风拂过,裤子紧贴腿侧,隐约可见如蛇一般扭动的筋肉轮廓。
他经过的地面上,鞋印从深浅驳杂渐渐变得规整统一起来。
和刚下山那会儿相比,对于动态【獓因图】的掌握,他已有了明显的进步。
当然,即便韩封勤练不辍,但毕竟修炼的时日尚短,进境之所以如此迅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之前的顿悟使得【獓因图】的熟练度大增,进而影响到了练功的难易。
倒也分不清孰为因孰为果。
而且更让韩封惊喜的是,随着熟练度的提升,原本有着严格要求的修炼时限,如今也已经被打破。
除了【平潮观日】和【五阴至沸】这两种各取阴阳的法式外,其余几式都可以全时修炼。
而攻防皆宜的【风灵地磐】,便成为了韩封的侧重对象。
如此又行了数里,直到腿部传来酸麻虚疲的信号,他才散了架势,徐徐吐息。
也赶巧,收功后没走多远,左侧的山坳下便露出一座茅顶小木屋,隐约透着光亮。
韩封耳廓微动,只迈出两步的功夫,二十丈开外木屋内部的声音便清晰无碍地被他捕捉。
柴枝燃烧的哔啵声、老鼠窜动的唏嗦声,房梁上硬物滑动的摩擦声……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道微弱但绵长的呼吸。
韩封步伐微缓,随即还是朝着木屋的方向行去。
夜深人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地,能有座遮风挡雨的地方实属不易,他虽然有着在树上对付一宿的觉悟,但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当然也不会平白受罪。
待行至门前,韩封抬手敲了敲,朗声道:“小子路经此处,天色已迟,欲借宝地托庇一晚,不知主人家可否通融?”
片刻后,屋内有人回应:“同是餐风露宿之人,小兄弟尽可自便。”
声音浑厚沧桑,似乎年岁不小。
韩封道了句谢,轻轻推开门,从容迈入屋中。
借着火光,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这座木屋大概是某个猎户留下来的,东角有个专门处理毛皮的架子,靠着后窗有一座简易的灶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屋角蛛网绵厚,灰尘遍布,应该是很久没人打扫了。
此时,灶台边上坐着一个人正烤火,衣衫褴褛,辨不出本色,韩封进来时他仅仅侧了下头,露出半张脸。
韩封如今的五感何其敏锐,仅大略一扫,便看清了此人的形貌。
头发半灰半白,也不结髻,就这么糟乱地蓬散着,面如古铜,高额宽颊,脸上遍布着刀削般的深刻皱纹,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长眉下那双紧紧闭阖的眼睑——其上残留着火烧似的斑痕。
竟是一个盲人。
不等韩封开口,老者鼻翼翕动,皱眉疑惑道:“小师傅身上檀香隐隐,偏又夹杂了好重的血腥气,莫不是哪座寺院里犯了戒的沙弥?”
韩封正要回答,他又摇了摇头:“噫,不对,还有一股呛鼻的香灰味儿,你还去过城隍庙?”
韩封的视线在对方那略显宽大的鼻子上停了停,眼前这老头儿一开口就是神神叨叨,但说的话偏偏都是有的放矢,似乎和那些语出惊人盯准钱包的江湖骗子不大一样。
他咳了一声,不答反问:“不知老先生仙居何处,这么晚了如何一个人在这野外飘零?”
老者嘿嘿一笑,左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扶起一根竹竿来,竿头上缠着一面蓝色布幌,和它的主人一样,表面污壑纵横,邋里邋遢,隐约能看见写着两排字。
“妙算先天本是无垠法,
衍尽春秋托身还魂乡。”
横着还有四个字——鬼谷遗风!